老伯逼视着他的眼睛,额上已因愤怒而暴出青筋,说道:“后悔?我杀人从不后悔!”

  孟星魂的眼睛真诚而无惧,也许就是因为真诚,所以无惧:“你已没有儿子,她是你惟一的骨肉。”

  老伯大怒道:“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孟星魂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讲理的人,所以不骗你。”

  老伯道:“你已认识她很久?”

  孟星魂道:“不久。”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孟星魂道:“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一样。”

  老伯道:“她以前……”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以前的遭遇愈悲惨,以后我就会对她愈好,何况,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老伯的手忽然放开,目中的怒意也消失。

  他看来仿佛老了很多,黯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已经没有儿子,她已是我惟一的骨肉……”

  孟星魂道:“所以你应该让他们好好地活着,她跟她的儿子。”

  老伯突又咬紧牙,道:“你知不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老伯道:“你真的不在乎?”

  孟星魂道:“我既然愿意做她的丈夫,就也愿做她儿子的父亲。”

  他逼视着老伯,一字字道:“连我都能原谅她,你为什么不能?”

  老伯低下头,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恨她,为什么一直都不肯说出那孩子是谁的?”

  孟星魂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何况,那本是她的伤心事,她也许连自己都不愿意再想,你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她?”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她现在活得怎么样?”

  孟星魂道:“她总算是活着,也许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才能够支持到现在,还没倒下。”

  老伯抬起头道:“你真能让她好好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老伯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老了,老人的心肠总是愈来愈软的。”

  他抬头看着孟星魂,目光渐渐变得温暖。

  他看得出这少年是个可信赖的人,只要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他仿佛已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希望。

  “我毕竟有个女儿,还有下一代……”

  他忽然紧紧握住孟星魂的手,道:“你若真的要她,我就将她交给你。”

  孟星魂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咽喉,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过了很久,才能哽咽着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老伯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有了她,我已经心满意足。”

  老伯目中现出了温暖的笑意,道:“你准备带她到哪里去?”

  孟星魂沉吟着,还没有说话,老伯又道:“我希望你带她走远些,愈远愈好,因为……”

  他脸色忽又变得很沉重,接着道:“这里的情况已愈来愈危险,我不希望你们牵连到这里面来。”

  孟星魂看着这老人,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目中的忧虑之色,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他毕竟已是个老人,而且比他自己想像中孤独。孟星魂忽然对这老人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他们之间仿佛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使得他们忽然变得彼此关心起来。

  因为他已是他女儿的丈夫。

  孟星魂忍不住道:“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老伯笑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已应付了很久,而且应付得很好。”

  孟星魂道:“以前不同,以前,你有朋友,现在……”

  老伯道:“我也是赌徒,一个真正的赌徒,从不会真正输光的,就算在别,人都以为他已输光的时候,但其实他多多少少还留着些赌本的。”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他还要翻本。”

  孟星魂也笑了,道:“只要赌局不散,翻本的机会随时都会来的。”

  老伯缓缓道:“就算这次赌局已经散了,他还会有下一次赌局,真正的赌徒,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赌局的。”

  他微笑着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道:“只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赌。”

  孟星魂道:“为什么?”

  老伯眨眨眼,笑道:“因为你已是我女婿,没有人愿意以他女婿做赌注的。”

  “女婿”,这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包含着一种多么奇妙的感情。

  世事的变化是多么奇妙!

  孟星魂又怎能想到自己竟会做老伯的女婿?

  夜已深,风更冷。

  孟星魂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之意,人生原来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冷酷。

  老伯道:“她是不是在等你?”

  孟星魂点点头,“有人在等”这种感觉更奇妙,他只觉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热的东西塞住,连话都说不出。

  老伯道:“那么你快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无论你带她到哪里去,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孟星魂道:“你……你说。”

  老伯紧握着他的手,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带他回来见我。”

  路很长,在黑暗中显得更长。

  老伯看着孟星魂的背影,想到他的女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的确还有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迷路!

  虽然他心里有很多感触,却并没有想太久,因为他也有段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远比他们的更危险艰苦。

  他转过身的时候,身子已掠出三丈。园中已亮起灯火,他掠过花丛,掠过小桥。

  陆漫天住的屋子里也有灯光,窗子却关着。

  昏黄的窗纸上,映着陆漫天瘦长的人影。他笔直地站着,仿佛在等人——是不是还在等着孟星魂的消息?

  老伯没有敲门。

  他既已下了决心,就不再等,三十年来,老伯从没有给过任何人先出手的机会,他很懂得“先下手为强”这句话的道理。

  他也时常喜欢走最直的路。

  “砰”,窗子被撞得粉碎,他已穿窗而人。

  然后他就愣住。

  陆漫天不是站着的,是吊着的。

  他悬空吊在梁上,脚下的凳子已被踢得很远,老伯伸手一探他胸口,已完全冷透,冷得就像是他的铁胆。

  那双终年不离他左右的铁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铁胆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潦草零乱。

  “你既没有死,所以我死。”

  没有别的话,就只这简简单单九个字。

  他毕竟还是未能出卖别人,却出卖了自己。因为他的计划周密,却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他忘了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算进去。

  也许走上大多数阴谋失败之路的人,都因为忘了将这一点算进去。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无法计算的,但却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

  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性永存,阴谋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