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恍若未闻,过了片刻,她听见一阵衣物窸窣的声响,随后榻上微微一沉,被褥被掀开,她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父皇大限将至,待处置好一些琐事,我们成婚可好?”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询问了。

  苏燕又是良久的沉默,徐墨怀等了一会儿,心上有些发紧。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极为不情愿地说道:“孽缘,真是孽缘。”

  “你这是何意?”

  “我不答应有用吗?”

  “自然无用。”

  “那你问我做什么。”

第119章

  徐晚音的事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皇上暴怒之下重罚了林氏,即便是林氏有意要保住林照,还是无法避免他被责罚。好在公主找了回来,顾忌到当年林氏多功臣,最终还是留了几分薄面,只是降职罚俸,并未将他发配偏远苦寒之地。

  然而徐墨怀与林馥的婚约早已定下,即便林家有错,也不该在此时背弃婚约。

  苏燕觉着以徐墨怀的性子,必定会暗中算计着如何让林馥身败名裂,好失去做太子妃的资格。只好不断强调不许他做毁人清白的混账事。徐墨怀敷衍了几次,她知道徐墨怀必定没听进去,夜里也睡不安生,总是忧心着林馥这一世的境遇。她实在不希望旁人因她遭难,何况林馥与林拾都曾关照过她。

  苏燕夜里唉声叹气了好几回,徐墨怀吻上她的颈侧,却听她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他的动作立刻便僵住了,阴着脸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苏燕闷声道:“我怎么想你心里早该清楚。”

  徐墨怀实在看不过她这幅连连叹气的模样,只好说:“我会想旁的法子,给她留几分情面。”

  苏燕怎么也没想到,徐墨怀口中说的留情面,便是要时常带着她去林府拜访,让林馥看看他这副英俊表皮下的冷漠虚伪。林馥前世曾和自己的女侍卫私奔,这件事他自然知晓,只是没有想到主仆间的情谊非同一般。

  如今他刻意接近,分明是想逼着林馥再次私奔。

  而后果真如他计划而那般,林馥随着护卫私奔,中途虽有林氏族人察觉到想去追她回来,无奈却被徐墨怀刻意模糊了林馥的去向,他们心急如焚的同时还要将消息瞒下去不敢闹大。徐墨怀让人盯着林馥,只要她生出反悔想要回到长安的意思,他派出去的人会立刻杀了她们,最后再推给流匪。然而好在这一世没了家人的阻拦,她离开的心思似乎更为坚定,一直北上朝着幽州不曾回头。

  眼看徐墨怀的婚事近了,太子妃的翟衣也快赶制好要送往林府,人却在此时找不到踪影,林府上下心急如焚,生怕无法给徐墨怀一个交代。

  徐墨怀几次去探望,都被推辞说林馥在养病。眼看流言四起,林府上下瞒不住了,即将到婚期的时候,林府中生了一场大火,将林馥的闺阁付之一炬,连同她也死在了这场大火。

  这大火来得蹊跷,虽说压不住流言蜚语,却总算是给徐墨怀交了差,不必再天南海北地寻找林馥踪迹。

  徐墨怀本就故意放出风声,让众人都以为他对林馥情根深种,如今林馥一死,他立刻便装出一副悲恸消沉的模样,以至于连下朝后都有几位朝臣委婉地劝他节哀。

  林氏中人既心虚又愧疚,甚至为了补偿,还在京中贵女中择选姿容绝佳的想送去东宫,都被徐墨怀给推辞了,以至于他们心中更加羞愧不安。

  宋箬被找回宫里后改了名姓,要去洛阳与她的生母相认。皇后的生辰也要到了,徐墨怀想着日后与苏燕成婚,总是要让族人亲友看过她,因此并没有避讳,处理好琐事后将她一同带去了洛阳。

  一路舟车劳顿,苏燕到了洛阳行宫便被他安排去歇息,而他先一步去看望了皇后与大公主。

  两人都是戴罪之身,即便是远在洛阳,依旧会被严加看管,不给她们再有乱来的机会。行宫中还住了几位年老的先帝后妃,一个个行将木就,在宫里孤零零地看着十分可怜。大抵是接触了这些,让皇后的心性稍微有所改变,徐墨怀再去见她的时候,她并未如之前那般狂躁疯癫。

  然而如今再相见实在有些难堪,她瞥了徐墨怀一眼,才发觉这个一直被她厌恶忽视的儿子,竟然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觉得有些古怪,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先他都是叫阿娘的。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晚音的事,我已经听人说过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再如何也是找回了女儿,她该感到高兴才是。

  “儿臣此番来还有一事告知。”他不指望皇后会记得他宫里有什么人,因此只是简单地说:“儿臣意中了一个伴儿臣多年的侍女,且儿臣已下定决心与她白头偕老,明日带她来见母后与长姐,还望你们带她亲近些,莫要惹得她心中不快。”

  徐墨怀面上谦恭,语气却哪里有请求的意思,分明是在冷冰冰地警告她们。

  大公主只微皱了下眉,并未表露有何不满,只点点头算是应了,皇后倒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厉声道:“不过是个奴婢,想让本宫敬她让她,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徐墨怀显得十分漠然,丝毫不在意皇后的情绪,冷声道:“有些事,儿臣没有计较,不代表儿臣一无所知,母后偶尔也该想想自己的处境。”

  话一出口,大公主瞥了皇后一眼,淡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我会好好劝解母后。”

  徐墨怀并未久留,估摸着苏燕要醒了,他也趁着天色未暗赶了回去。

  苏燕坐在榻上发呆,墨发披散而下,露出半截光|裸的臂膀。

  听见动静后她侧目去看,徐墨怀在她身边坐下,将被角往上提了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苏燕面无表情道:“装模作样,平日里不是最爱把人扒干净了。”

  徐墨怀笑道:“不过是怕你着凉。”

  “下流。”她低声骂了一句,意在指责他在马车上对她胡来的事。

  他并不在意她骂了什么,将她连同被褥拥到怀里,缓缓道:“明日去见母后和阿姐,她们会喜欢你,不必忧心。”

  “若是她们不喜欢又该如何?”

  “不打紧,我很喜欢。”

  第二日皇后的确不曾出言为难苏燕,对她只能称得上是冷淡,对徐墨怀也是一样。公主却记得苏燕是谁,甚至早早看出了徐墨怀对她有意,对苏燕也还算友善,一切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难堪。

  不等他们回京,长安传来消息,说是皇帝驾崩,要徐墨怀即刻赶回去即位主持事宜。

  冕服与祭祀的文书早已备着了,徐墨怀还亲自拟了封苏燕为昭仪的册书,按理说以她的身份若要封昭仪,必定要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只是朝中的人大都是徐墨怀一手提拔的心腹,先前迂腐固执地争论许久,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徐墨怀立一个宫婢为中宫皇后,如今立了苏燕为昭仪,反而让他们的反应小了许多。

  虽名义上是昭仪,却与皇后无异,后宫不过她一人,又是自小陪伴徐墨怀的情谊,众人对苏燕不满的同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不敢太过得罪。

  祭祀告天地,折腾了一整日,徐墨怀站在寝殿任由苏燕将他繁重的冕服一层层脱下。

  苏燕好奇道:“你的冕冠戴着不重吗?”

  他取下来戴在苏燕的头上,她摇了摇沉甸甸的脑袋,听到十二旒发出的轻响。

  “我们这样做,礼部的人知晓又该上书训斥了。”

  “不过是一件死物。”他微皱着眉,似乎还在烦躁不能封后的事。“等过些时日,待我处置了这几个老匹夫,你的皇后之位……”

  苏燕并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徐墨怀急切地要让她做皇后,以至于在朝堂闹得不可开交。

  “急什么,你这般坚持,他们还当我是个妖女。”

  徐墨怀将冕服随手丢下,任由十二章纹被踩在脚底,径直走去将苏燕打横抱起来。“不是你也轮不到旁人。”

第120章

  初春的夜里略有些凉意,苏燕却被折腾得一身薄汗,待她哭过几回后,徐墨怀总算停了,起身给她披好衣裳,地上还散落着被压到发皱的外袍。

  他直起身跪坐在苏燕身前,伸手要去掰他的腿,吓得她立刻就撑着手臂往后退。

  “不作弄你,只看一眼伤。”徐墨怀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说的时候也软了语气。

  苏燕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到底没继续挣扎了。

  徐墨怀倾身去看她被磨到微红的膝盖,一本正经道:“明日兴许要有淤青,我给你上些药。”

  她又困又累,也没心思与他计较,任由他拿着帕子给她清理上药,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说:“我记得你从前偷偷给我上药,一边叹气一边说孽缘……”

  苏燕猛地想起这回事,装作没听见默不吭声,他微俯下身,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果真应了这句,无论是良缘还是孽缘,我都甘之如饴,永不放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哼一声,别扭道:“知道了知道了。”

  第二日春光正好,徐墨怀下朝回去的时候,苏燕正聚精会神地听宫人说起宫里的奇闻异事。

  他一走进殿门,几个宫人立刻噤声低着头。

  “今日清合殿的海棠该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若不是徐墨怀提起,她几乎要忘了清合殿这个地方。前世她在此处留了不少伤心事,甚至亲手杀死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无心关注身边的景致,根本不知晓庭中那棵高大的树是海棠。

  从前种种再回想起,当真像是大梦一场。

  清合殿较为偏远,二人慢悠悠地走过去花费了已小半个时辰,不等走入殿内,隔着高高的宫墙,苏燕已经看到了垂在枝头的海棠。

  当走进去,眼前场景更为震撼,满树繁花挤挤挨挨,如同一朵巨大的粉云停在了头顶。风一吹,满树芳菲摇动,花影绰绰。

  徐墨怀不知苏燕是否会喜欢,他只是想起过去的一切,总觉得有千万种遗憾,这一世想尽法子填补。“含象殿虽有海棠,却始终不及这棵来得壮丽,很早之前便想带你来看看。”

  只是可惜,后来这棵树被他一把火烧尽了,每每想起他都觉得心中有愧,本该是想让苏燕安稳地住在清合殿,后来却不断地让她伤心难过。

  苏燕听着耳边花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想到自己的过往,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好在如今还来得及。”他抬手折了一枝花簪在苏燕鬓边,低头亲了亲她。

  ——

  重来一世,徐墨怀与苏燕都少走了许多的弯路。而因着有从前的经验,这一世的徐墨怀在政务上避开了不少障碍,早早推行了科举,提拔了对他有用的人。

  宋箬进宫后改了名姓,与苏燕十分要好,待徐墨怀也比上一世亲近。只是不曾想她还是阴差阳错的与进京赶考的孟鹤之相识,在徐墨怀还不知晓的时候便两情相悦了。苏燕十分热衷于撮合二人,时常帮着她出宫去找孟鹤之。

  而徐晚音被贬出宫,林照依旧死心眼地非她不娶,和族人长辈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在祠堂里挨了罚,找徐墨怀求了恩典,带着徐晚音南下上任。

  徐墨怀处理完政事,再看向窗外的时候,雪已经小了许多,宫人正在扫台阶上厚厚地积雪。他顺手拿过斗篷披上,撑着伞往含象殿的方向走去。

  不等他走到,便看到前方厚厚的雪堆里趴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厚实的冬衣圈着兔毛的边儿,几乎将她整个脑袋都掩住。

  徐墨怀蹲下去,揪着徐若瑜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询问她:“你趴在雪里做什么?”

  徐若瑜才三岁,说话都说不清楚,一见到徐墨怀的脸,立刻哇得一声哭得起来。

  “哥哥……哥哥,他踩我的兔子……”

  徐墨怀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笑道:“你哪儿来的兔子?”

  她泪眼汪汪地指向地上一团雪,徐墨怀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喊了徐成瑾一声,片刻后躲在树后不敢吱声的徐成瑾露出了脑袋,无奈道:“父皇,阿瑜非要我赔她一只,我不会做兔子,她怎么说都不肯起来。”

  “那也不该让她躺在雪地里,若是着凉了,你阿娘又要忧心。”徐墨怀随手捏了一团雪递给徐若瑜,哄劝道:“兔子又回来了,莫要与你哥哥计较。”

  徐若瑜脸颊红扑扑的,抽噎道:“这不是兔子……”

  他认真道:“这是兔子。”

  她想了想,犹豫道:“阿娘给我的兔子不是这样的……”

  徐墨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阿娘骗你的,兔子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问问哥哥和薛师父他们……”

  薛奉站在后方撑伞,撞上徐若瑜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好昧着良心说:“陛下说的是,这的确是兔子。”

  徐若瑜顿时也不哭了,似乎有点不情愿,十分勉强地点点头。“那好吧。”

  苏燕大雪天跟着人去钓鱼,等她回到含象殿的时候,徐若瑜便捧着一个难看的雪球喜滋滋地给她看。“阿娘,父皇给我的兔子!”

  苏燕疑惑地看向徐墨怀,问道:“你怎么胡说八道呢?”

  他蹲下身子,将徐若瑜手上的兔子放到地上,说道:“兔子不能放在手上太久。”

  徐若瑜比徐成瑾听话的多,闻言乖巧地点头,任由他抱着走入殿内。

  窗户开了一小半,能窥见窗外白雪莹莹。桌案上放着新鲜的吃食,鱼脍正是苏燕冻得瑟瑟发抖才钓上来的鱼做成的。

  “我下回再也不去了,冻得我腿都僵了,都是小鱼,才得了这么一条大的,属阿箬运气最好……”苏燕指着那盘鱼脍,给徐墨怀说起今日的经历。

  徐墨怀按住徐若瑜扯他头发的手,说道:“至少还有一条。”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夫说了,不许你多食生食。”

  苏燕叹口气。“所以是给你的啊,这可是我亲手钓上来的,你可别不识好歹。”

  徐墨怀轻笑一声,将徐若瑜的脸扣在肩上,而后微微倾身去吻苏燕。

  徐成瑾走入殿中,正巧看见苏燕扭头看着窗外,徐墨怀面带笑意地哄着怀里的徐若瑜,他走过去抱住苏燕的胳膊,苏燕低头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娘的脸怎么那么红?”

  苏燕没吭声,瞥了徐墨怀一眼,一本正经道:“有些热。”

  说完后,她杵着下巴,扭头去看簌簌落下的雪,面上红霞仍未消退,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要在他们两个面前胡来,你不要脸面我还要。”

  徐墨怀起身将徐若瑜递给徐成瑾,转身将软榻上的苏燕打横抱起。“那我换个地方。”

第121章

  仲春时节,苏燕被照顾她的婆母带回了长安。

  她的父亲是长安军器监,母亲曾是舞坊中的舞姬,带着她独自生活了三年,后因比不过舞坊更年轻更为身姿窈窕的女子,渐渐地失去了生计,迫于无奈带着苏燕投靠她父亲。苏燕八岁的时候,阿娘就被夫人挤兑到跳了井,留下苏燕孤零零的不招人待见。父亲子嗣多,总疑心苏燕不是亲生,并不亲近她,夫人便将苏燕及一个先天腿脚不便利的庶子送去了上洛郡的老宅子。

  大抵是父亲没什么子孙福,前年大疫,十来个孩子接连夭折,只剩下苏燕与他长安的两儿一女。

  苏燕一直到十六岁才被父亲重新想起来,琢磨着她有几分姿色,日后嫁出去笼络上面的王公贵族也是好事。

  苏燕还当是父亲终于想起了她,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心里还喜滋滋的。

  她脚步轻快,时不时瞧一眼长安的街坊摊贩,听着车马人流的喧闹声,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和路边的树都好看。

  只可惜等她到了,府里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侍人们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本来看她相貌还算不错,但只听她一开口,话里都是尚未退去的古怪乡音,顿时有人便忍不住窃笑了。

  苏燕到了府里,一直没能等到父亲和夫人来看她一眼,而府里的两个兄弟则带着她的长姐,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儿似的来打量她,话里都是掩不住的轻蔑。

  她和那个庶子都被丢在上洛,只粗浅地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吃穿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是教他们诗书礼仪,苏燕的兄弟病得将死,父亲也不曾有过一封书信,最后凄冷地死在了上洛,连坟头都小得可怜。

  苏燕被接回了府,等了好几日,父亲终于带着夫人来看了她一眼,却仅仅是扫了眼她的脸和身段,像是在看一件器具,而后点头对夫人说:“瞧着还有几分姿色……”

  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轻蔑多了,讥讽道:“可惜是个粗鄙的,上不得什么台面,要找个婆母教养些时日,以免出去丢了脸面。”

  苏燕在回来之前,即便再埋怨这个生父,心底也仍是忍不住生出点期冀,盼着他还念着她这个女儿,不让她也孤零零地死了,接她回来兴许还念着她。可苏燕也不是傻子,府内人的冷眼与不加掩饰的轻蔑,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个府里没会人真心待她好。

  苏燕接受的很快,兴许是期望本就不多,倒也没有太伤心难过。府里给她新鲜的吃食和像样的衣裳,没过几日听闻林氏的嫡女过生辰,届时权贵云集,秦王也会去。父亲让苏燕打扮了一番,让她跟在长姐身后一同去,临走前夫人反复提醒她谨言慎行,没有允许不要轻易开口,唯恐她言语粗鄙冲撞了贵人。

  ——

  林氏嫡女过生辰过生辰,身为太子,徐墨怀多少要给些面子,毕竟他有择选林氏女做太子妃的意思。如今朝局不稳,笼络世家对他有利,以免日后秦王生事,带来的麻烦恐会难以平息。

  马车即将到林府的时候,薛奉试探性地朝马车内唤了几声,叫醒了小憩中的徐墨怀。

  徐墨怀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应道:“贺礼带了吗?”

  下马车的时候,他心底又忍不住回想起夜里做的怪梦。

  他自小有头痛的毛病,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每逢夜里发作,必要疼得他辗转难眠,时常睁眼到天明。而一到病发,他四周便见不得活物,必要将自己关在殿内独自熬过去,从前倒是有医师和宫婢照看,总是被他暴戾躁怒的模样吓到,最后弄得一身伤离开。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失控的一面,自此后也都不叫人守着了。

  徐墨怀本以为日后都要受这折磨,只是不记得从何时起头痛的毛病竟少了许多,只是夜里多梦,总会梦到一个女人在与他说话。梦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他能感受女子冰凉的发丝拂过指尖,感受她温热的掌心,醒来后却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他本不信鬼神,但此事离奇,后来还是暗中寻了方士解惑,仍然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做梦总好过头痛欲裂带来的痛苦,或许也是因此,他并不排斥这些杂乱无序的古怪梦境。

  只是昨夜,徐墨怀又梦到了那个女子,梦里的场景让他难以启齿,回想起来的时候,仿佛手中还能触碰到一片滑腻温软。

  太子到了林府,宾客纷纷赶来迎接。

  苏燕与长姐是女眷,在另一处的庭中得知太子来了,立刻好奇地回头张望,长姐不留情地讥讽她:“与你有什么干系,太子是冲着林娘子来的,哪里会看到你。”

  苏燕毫不在意,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哪里会痴心妄想,长姐多想了。”

  听到苏燕并不熟练的官话,长姐又讥笑两声,不再理会她。

  苏燕留在长姐身边,时不时就要被嘲笑两句,约莫是嫌她给她丢了脸,长姐毫不客气地驱赶道:“你去找我阿娘,莫要来碍我的眼。”

  苏燕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要走,她只想找个僻静处坐着,等酒宴散了再跟着回府。

  回到长安后,苏燕本就不多的期冀彻底消散了。她并不傻,自然清楚父亲让她回来不是良心发现,只不过是想将她当做个物件似的送人,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回来。

  苏燕挑了个僻静处坐了一小会儿,直到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竹林后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来。

  “你就是苏家的小娘子?”男子身材瘦削,眼睛细小狭长,看向苏燕的目光轻佻到让她浑身不适。

  ——

  徐墨怀不过是来看上一眼,并不会真的在林府与人宴饮,临走前他特意避开了喧闹处,以免又要听人说些大同小异的奉承话。只是不曾想正好瞧见了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受罚,奉阳侯拿帕子捂着额头,气愤地指着她说些什么。

  “苏燕,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侯爷赔罪!”

  苏燕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邸,她还以为遇上的人读过书学过礼仪,应当不会做出下流的行径,谁知这人喝了酒,言语冒犯不说,还企图轻薄她,如今反而要她赔礼。

  苏燕也十分气愤,无论如何责骂,都不肯低头赔罪,反用市井中粗俗的骂人话羞辱奉阳侯,气得他面色涨红,说话都不顺畅了,指着她的手都抖个不停:“你个下贱村妇,我……我要砍了你!”

  苏燕几年来没人管教,却也知晓要护着自己,不能任人欺负的道理,那人要轻薄她,她才还手捡了石头去砸,此刻她脖子上还有掐红的指印,手掌也在推搡的时候擦破了,偏偏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徐墨怀瞥了两眼,看到地上跪着的女子,脚步忽然一顿,又多看了两眼,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听着似乎是赵获的女儿?”

  “殿下要帮她吗?”

  他没有多余的好心,去搭救一个于他无用的人。何况赵获如今是军器监,一直铆足了心思讨好秦王,他迟早要除掉这个人,赵家的女儿与他有什么干系。如今虽看到了,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又面色如常道:“我们走。”

  令徐墨怀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梦中,玉藕似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黑发如缎在女子身下铺开,映着她白腻的肌肤,让他几近失控。直到醒来后,那些破碎的哭|吟与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

  徐墨怀的寝殿一片漆黑,身上泛了层细密的凉汗,身体异样的感受仍未消退。他起身静坐,扶着额头,面对空荡荡的内殿,此刻除了孤寂以外,他更多的是不解。

  这次他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徐墨怀烦躁地叹了口气。“为何会是她……”

  ——

  得罪了奉阳侯以后,苏燕回到府中被狠狠训斥,父亲毫不留情地让人打了她一顿板子。

  而后奉阳侯依旧不肯罢休,又要求纳苏燕为妾,挑个日子送到侯府去。

  赵获也不大情愿,他当日与秦王说起此女儿,本意是拿苏燕去讨好秦王,谁知奉阳侯留了心,会特意去寻她。奉阳侯好女色,又有各种令人不齿的怪癖,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不待见他,时常是任他出手阔绰也找借口推却。

  既然秦王对苏燕无意,赵获便不好再为了一个私生女去得罪奉阳侯,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日后也好卖个人情。

  苏燕得知此事后,夫人还来假意恭喜,骗她去给奉阳侯做妾是什么天大的好事。苏燕明面上应下了,装出高兴的模样,转头便趁人不注意逃出了府。

  苏燕担心中途被捉住,特意绕开了官道,走的是小路。等她回了上洛郡,至少还有当地好心的东家收留,不逼着她给无耻之徒当玩物。

  走了整整两日,苏燕估摸着出城有段距离了,也不再提心吊胆,随意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野草又长又密,几乎要漫过她的小腿,路边还长着许多芦苇,恰好用来乘凉。

  苏燕咬着手里又冷又硬的干饼,心里骂了自己没良心的父亲几百遍。忽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一个男人的呻|吟,她吓得一抖,连忙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这一下虽说什么也没寻到,苏燕心底却忍不住紧张起来,又走了几步小心地查看,终于不远处芦苇旁的大石后看到了一片玄色衣角。

  她没敢再靠近,只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料子上还有暗纹,连袍边都滚着金线,显然不是什么山野间的百姓。

  对方气息微弱,似乎是强撑着才回答了她的话,苏燕没听清,只好走近了些。

  男子撑着身子,艰难地仰头去看苏燕,看清她的脸后,面上显然有片刻的微怔,似乎是认得她。

  苏燕也看到了他的脸,竟是一个十分年轻且高大的男子,即便面上有脏污的血和泥污,依旧没能遮掩住他的英俊。

  “你是苏燕吧……”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这使得他看着更为凄惨可怜了。

  “我是你的堂兄,上一回……在林娘子的生辰宴,我见过你,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话。”

  苏燕皱起眉,立刻戒备了起来。

  她现在可是要离开长安,若是这堂兄长得好却心肠毒,帮着她父亲把她送回去可算是完了。

  看到苏燕犹豫不答,徐墨怀的心沉了沉,嗓音艰涩地试探道:“你此番要走,可是与奉阳侯有关?”

  见苏燕眼前一亮,徐墨怀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北上遇到了流匪,这才沦落至此,你若帮我一次,待回了长安,我定会护着你,不教你受人欺负。”

  然而他说完这些,苏燕仍是没有回答,连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来的是谁不好,偏偏是赵获的女儿,何人不知赵获是秦王一派,难料此次刺杀便有他一份。

  然而此处荒郊野岭,两日才见到了这么一个活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女子身上。

  等他又要出言诱哄的时候,苏燕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日光照得她发丝都在发亮,一双眸子莹润如山泉,映出了徐墨怀的身影。

  “你不会骗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含笑答道:“自然不会。”

  等他得救,索性杀了她,以免日后生出事端。

第122章

  苏燕扶着徐墨怀起身,才注意到他伤得有多重,腿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便疼得青筋都起来了。她觉着他大抵是将半个身子大压在了她身上,以至于她走起来也变得极为艰难。

  路上她也觉得自己带了个麻烦,有些后悔去救他,可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的堂兄,兴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命数,要他们在此碰见,她若是对手足亲人如此冷血,日后保不齐要遭天谴的。

  徐墨怀闭了闭眼,听着苏燕用腔调古怪的官话在他耳边碎碎念,心底不禁有些烦躁起来。

  他谨慎了二十年,不曾想今朝还是栽在了自己人手里。等他回去了,定要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苏燕见徐墨怀脸色苍白,神情看着有几分阴冷,还当是他太疼了,关切道:“堂兄可是疼得厉害?不如坐下歇一歇?”

  他现今只想快些赶回去,以免再出什么乱子,自是半刻也不想停歇。

  徐墨怀温声道:“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以免让阿耶阿娘忧心。”

  听到这句,苏燕幽怨道:“堂兄还有人忧心,总好过我,若是被父亲寻到了,必定要被打断一条腿。”

  苏燕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此刻见到了一个说是她堂兄的人,且对方又真诚地说着会护她周全,她便如同抓紧了一块浮木似的,将自己的烦恼和委屈倾诉给他听。

  徐墨怀这才知晓她是私生女,在家中受到冷落,难怪她说自己姓苏,想必是连她都厌恶自己的父亲。

  徐墨怀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乎这一路也不再漫长难熬。

  夜里的时候风凉,苏燕也不计较太多,因着徐墨怀是堂兄,便毫无顾忌地靠着他歇息。

  即便周遭又黑又冷,还有虫鸣和山上野兽的嚎叫,苏燕还能睡得十分自在。

  白日里的时候,徐墨怀时常因为苏燕的粗鄙无知而在内心暗自鄙夷,又会因她的喋喋不休感到聒噪,直到夜里他才静下心来仔细去打量苏燕。

  兴许是走得太累了,苏燕睡得很沉,匀缓的呼吸声近在他耳侧,有带着凉意的发丝扫得他颈间微痒。

  徐墨怀习惯了一个人度过难熬的黑夜,这许多年来都是如此,即便是受伤后在荒郊野岭,他心底也不曾有过畏惧。有人在身旁,他反而更加难以安睡,然而可如今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他竟也觉得不算太差。

  夜里他破天荒地睡了两个时辰,然而这一次,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醒来后,徐墨怀面色古怪地瞥了眼身边熟睡的苏燕,快而清晰的心跳声让他难以平复下来,他攥紧了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不敢看她的脸。

  然而别过脸,梦中难以启齿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好似他的身体也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快感。然而纵使他遇事从容,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男子,如今苏燕正靠在他身侧安睡,娇俏清丽的容颜离他这般近,他垂眸看了一眼,面上也不禁发热。

  苏燕一觉睡到了天明,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身侧的人,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堂兄?”

  徐墨怀听到苏燕的声音,看向她的的目光有几分不自在,

  苏燕带着一个重伤的徐墨怀,无疑是受到了他的拖累,回长安的路途也因此变得漫长了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苏燕本想接着赶路,却看天空阴雨密布,四周刮着大风,卷得徐墨怀的衣袖猎猎作响。而徐墨怀的伤口溃烂,晨时便开始发热,连呼出的气都变得滚烫,苏燕带着他碍手碍脚的,只好暂时将他放下,说道:“我去找找四周有没有农家,堂兄在此处等着我。”

  徐墨怀烧糊涂了,迷迷糊糊的也没能听清苏燕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她给抛下了。

  苏燕找到了农田,顺着也寻到了一户农家,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阴,她连忙请那农户帮她带徐墨怀过来。农户夫妇好心地应下了,苏燕这才折返回去寻找徐墨怀。

  等她回去的时候,徐墨怀正撑着树摇摇晃晃要起身,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农户家养了狗,路上也跟了过来,在苏燕身后摇着尾巴,见到徐墨怀后后立刻叫了几声。

  徐墨怀一瞬间浑身紧绷,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便在一声声的狗叫中如同一个僵硬的木桩。

  苏燕终于反应过来他怕狗,立刻上前挡住了要去嗅他衣袍的黄狗,一只手抓紧了他,安抚道:“没事,你别怕。”

  徐墨怀的手指都僵硬着,指甲发狠地掐入掌心,用疼痛来逼自己保持镇静。苏燕握上他的手好一会儿了,他的手指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而后也紧紧回握住她,生怕她再丢下他走了似的。

  农户笑道:“郎君怕狗啊,我们家的狗不咬人。”

  徐墨怀沉着脸没应声,布满血丝的眸子盯着苏燕,使得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吓人,干巴巴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找人来帮你,方才我说过了。”苏燕替他挡开想要靠近的狗,一只手拉着他,耐心道:“你是我堂兄,我不会抛下你的。”

  徐墨怀微皱了下眉,有片刻的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燕与农户搀扶着徐墨怀的路上,阴雨已经飘到了他们头顶,雨下得猝不及防,他们只好加快脚步,徐墨怀咬紧牙关,再疼也一声不吭。

  雨水浇得几人浑身湿透,然而等到了院门前,徐墨怀又停下脚步不肯上前,苏燕注意到那只狗正摇着尾巴趴站在那处,只好叹口气,请求农户将狗赶到一旁去。

  等狗走远了些,徐墨怀终于又动了。

  她忍不住小声道:“狗有什么好怕的?”

  徐墨怀浑身湿淋淋的,手臂上的伤口浸了水,血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墨发一缕缕地垂下,额前湿哒哒的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眸,苏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

  徐墨怀到了农户家,对方给他寻了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苏燕端着盆热水,替徐墨怀擦洗身上的血污,起初还有些扭捏,然而见到那些深可见骨的伤,旁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他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腿上满是青紫的淤痕。山村里也没什么上好的伤药,苏燕拿银钱跟农户换了粗糙的伤药和吃食,等为他擦洗完了,他望着那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衫,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拿过。

  苏燕为了彼此间有个照应,夜里趴在徐墨怀的榻边歇息。

  他高热不退,反而烧得越发厉害,醒来的时候总觉着仿佛是嗓子里含了块烧红的木炭,连眼眶都热得难以承受,恰好此刻突然犯了头痛的毛病,使他变得极度躁郁不安。

  徐墨怀意识不清地撑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想要起来,惊动了熟睡的苏燕,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身边有人,他背脊忽地一僵,紧盯着苏燕不动,如同黑夜中要捕食的毒蛇一般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苏燕伸出手掌贴在他额前,微凉的手掌似乎暂时驱散了些燥热。她自言自语道:“还是好烫,你别怕,长安很快便要到了。”

  徐墨怀愣了一下,微偏过头瞧着眼前熟悉的身影,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同他说“你别怕”。

  他头痛欲裂,本来想要拂开落在额前的手,此刻却下意识朝她靠近,在她要收回手的时候,捉着她的手掌贴在了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