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抬头望去,宁湛正笑得一脸温柔,她也笑了:“没想什么。这樱桃甜汤真不错,喝得有些忘情了。”

宁湛笑道,“虎符未至,多思无益,你先安心养伤吧。对了,你这好品烈酒的人,今天怎么只顾埋头喝甜汤?来来,尝尝这新贡上的昆仑觞,入口如火,极有后劲。”

年华脸色发白,“不,不用了,我现在一闻到酒味就后脑勺疼……”

作者有话要说:

044 听雨

十日后,各国贺使相继启程归国,皇甫钦和皇甫鸾也回了北冥,玉京中渐渐恢复了平静。

事情少了之后,年华从京畿营回到主将府,云风白也跟着她回主将府养伤。那一夜为什么会从塔楼上摔下来,云风白和年华酒醒之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年华隐约记得她扶云风白下楼,认为多半是自己失足踏空,更加上是她拉他拼酒,害他醉倒,心中十分愧疚,对云风白照顾得无微不至。

云风白倒是豁然,虽然摔折了右腿,也摔出了一身青紫伤痕,也不生气,反而好像还很开心。他每天呆在房间里安静地养伤,等着年华晨昏定时来省问,陪他聊天下棋解闷。

这天午后,飘起了濛濛细雨,空气中弥漫着萧瑟的寒气。

年华从京畿营回主将府,她出京畿营时还没有下雨,因此没有带伞。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她只能沐雨而行。秋雨绵绵如针,钻入脖子里,冷气逼人。所幸,她的左手已经好了,不用担心淋雨感染。她的手伤能够好得这么快,多亏了云风白的灵犀玉脂。灵犀玉脂也不知道是以什么药材配制,涂在手臂上清凉透骨,微有痒感。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痊愈的手臂,不到十天就已痊愈。

一阵寒风吹来,年华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暗自庆幸穿的是轻盔,否则肯定会淋成落汤鸡。虽然很想早点回到主将府,但年华还是多绕了一条街,来到一家名叫瑞蓉斋的老字号糕点铺中,买了一斤桂花糕。

昨天下棋,她又输给了云风白,答应今天给他买瑞蓉斋的桂花糕。幸好,云风白想吃的是桂花糕,如果像三天前一样,他想喝桃源渡的竹心酒,她还得骑马出玉京二十里,去桃源渡为他买酒。唉,愿赌服输。

提着油纸包裹的糕点,年华走进了雨幕中,冷雨扑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决定今日无论如何再也不和云风白玩有输赢的博戏了。

年华回到主将府,上官心儿见她全身都湿了,急忙打来热水,为她洗脸,擦发。上官氏一家仍住在主将府,上官心儿伤好后,就来照顾年华的起居。上官武有心投军报国,年华就让他在京畿营中当了一名校尉。

望了一眼悬挂在墙上的荧煌剑,年华心中惴惴。云风白住进主将府养伤的这些日子,她总是怕他问起荧煌剑,所幸他只字未提,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迟早会知道荧煌剑断掉的事实。李元修的虎符已在路上,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要带白虎、骑去景城。景城以冶铸兵器、甲胄闻名,其中一定不乏一流的铸师,到时候将荧煌剑带去景城,看能不能寻到好的铸剑师,将之补接如初吧。

年华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提着桂花糕,向后花园的厢房走去。一路上,不少门客向年华致意。年华蓦然发现,这原本空寂的深庭重楼,如今倒也有了不少人气。走到云风白居住的厢房,年华轻轻叩门,里面传来懒懒的一声,“进来。”

年华推门进去,云风白正倚着软枕,躺在月形轩窗下的胡床上听雨。

年华笑道:“你还真悠闲,今天好些了么?”

云风白坐起身,笑了:“好多了。在主将府如此舒适,又有你天天陪我解闷,就是腿伤永远不好,我也愿意。”

年华笑道:“别胡说。”

年华在胡床的另一边坐下,将油纸包裹的糕点放在两人中间的琴案上。云风白嗅到浅浅的桂花香味,望着年华湿漉漉的长发,笑了:“你还真老实,输约必履,真的去了瑞蓉斋。今天下雨,你明天去也没关系,头发都淋湿了。”

年华解开丝绳,打开油纸,“正好顺路,就买了。啊,有些湿了。”

云风白并不介意,拿起一块湿软的桂花糕,放入口中,“没关系,很甜,很香。”

年华也吃了半块,由于被水化了,很难入口,“这明明很难吃……”

云风白笑了,又吃了半块,“可我觉得很好吃。”

年华对云风白的味觉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但他喜欢吃,她心里甜甜的,总算没白淋这一场雨,受这一场寒。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滴在竹叶上,恍如天籁。

云风白和年华闲坐听雨,云风白将墙上的焦尾琴取下,放在胡床前的琴案上,偶尔伸手拂上一弦,清泠澄澈,与雨声遥应。云风白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勾抹压捻,如蜻蜓点水,煞是轻盈。

年华轻声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云风白道:“《葬花雨》。”

年华淡淡一笑:“很应景,深秋里的雨,都是葬花雨,凋残了世间芳华。”

不知不觉,窗外雨停,碧竹如洗,满园芳菲凋残大半,连木樨花也落了一地,如细碎的雪。

云风白停了弦,抬起头来,年华正支颐对着窗外的花园出神。她修眉微蹙,眼眶下浮现淡淡的青色。这几天,她彻夜研究景城的地图,与越国来的门客讨论越国的军事部署,议事厅的灯,总是二更天后才熄灭。

云风白道:“你在想什么?眉毛都变成了蚯蚓。”

年华闻言,回过神来,摸了摸眉毛,笑了:“有变成蚯蚓吗?我怎么不觉得。”

云风白笑道:“对敌之前,知己知彼虽然重要,但是休息好更重要,免得出师未捷身先衰。”

年华垂目:“我不是在想景城的事,我是在想今早的事。”

今天早上,主将府中一名擅长命相的门客求见年华,说她这几日有牢狱之灾。年华觉得十分荒唐,她近来行事并无差错,死对头李元修也不在玉京,而且再过数日就要领兵去景城,谁会在此时让她下狱?但是,这名门客说得煞有介事,他向来善卜凶吉,预事如神,说得她心中蒙了一层阴雾。

年华望着云风白,“玄门中人都懂卜筮,风白,你看我最近会有牢狱之灾吗?”

云风白一愣,玄理天机本是他擅长,但对年华却是关心则乱,初见时还能隐约看见她的命数,随着心中渐生情根,他已无法再看出她的命运,“唔,这个……这个……”

云风白的闪烁其词,加重了年华心中的阴雾,他这么吞吞吐吐,莫非那门客所言不虚?

年华正在狐疑,室外有人敲门,秦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年主将,宫中有人传话,圣上让您即刻进宫。”

年华闻言,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秦五退下后,年华起身,向云风白告辞:“你好好休息,记得按时换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秦五,不必客气。”

云风白望了年华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好,你万事小心一些。”

年华来到承光殿,原来宁湛得到了若国武昭王的回执:若国愿以半座景城与永和之盟,换得天子派来援军,共抗越国。

宁湛很高兴,年华见宁湛高兴,也很高兴。虽然,这一战危险重重,生死难卜,对手又是可怕的轩辕楚,她也一定要全力以赴,力求得胜。

宁湛望着年华,“这一战,危难艰险更胜临羡关,你怕不怕?”

年华握住宁湛的手,笑了:“为了你,我不怕。”

宁湛感觉到年华手指冰凉,反握住她的手,放入怀中,“手怎么这么冷?不会是淋雨了吧?小心染了风寒。”

“习武之人,没这么娇气。”年华道,但她没有抽回手,宁湛的体温让她眷念。在天极门时,每逢寒冬,他也常常这样替她暖手。

宁湛的身上传来浅浅的香气,女子的脂粉香,芳馥袅绕,绵绵蚀骨。在天极门时,宁湛的身上总是清清润润,偶尔有墨香,药香,从无脂粉香气,不知道是后宫中哪位妃嫔好此浓香。一阵失落和酸涩如一滴墨落入年华心湖,渐渐泅散开来,蚀心地痛,“你身上,真香。”

宁湛这才嗅到衣裳上的味道,后悔忘了在年华来之前换衣。他是帝王,弱水三千,不能只取一瓢饮,但他最爱的人永远是她。无论后宫红颜多少,他所在乎的,只是她。她明白他的苦衷,他也尽量不在她面前露出让她伤心的痕迹。

宁湛不敢看年华的眼睛,淡淡道:“李元修送来虎符,我就多在凝香殿呆了几日。李氏淑妃喜欢制胭脂,调秘香,故而衣上沾了一些香料。对了,李氏还和我说起了你,说你曾在雪夜的山神庙中救过她。”

想起雪夜里,在荒寺中剑杀采花恶贼,救下了险些遭人轻薄的绝色少女;想起玉明庵中,李亦倾虔诚还愿的模样;想起了花夕月夜,清波河畔,她忐忑地说起即将入宫,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幸福和喜悦……年华点头,笑了,但眉宇间难掩失落,“亦倾?是,她还记得那件事。她长得真美,也很温柔、贤淑,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宁湛一把拥住年华,道:“无论后宫有多少女人,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我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从来没有。”

年华的眼角有些酸涩,她紧紧抱着宁湛,把头埋在他怀中。如今战火绵延,内忧外患,他是帝王,只能与诸侯权臣家的女子联姻,才能巩固国基。她是战将,注定戎马疆场,以杀戮平定乱世。他们的誓言根本没有实现的立足点。或许,等将来乱世平定,四海太平,他们才有桃源可寻,才有幸福可求。双星相互吸引,同路而行,命轨却永不相交。

年华道:“誓言我也永远记着,没有忘记。我并不求你守诺,我只要你平安,快乐。”

宁湛心中疼痛,道,“年华,记住,只有你平安,快乐了,我才会平安,快乐。”

045 胭脂

傍晚时分,宁湛去慈宁宫陪萧太后吃斋,年华回主将府。

太液湖水平如镜,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绿宝石。湖岸浅水处生着几丛菖蒲,几株残荷,映着浅金色的夕辉,虽然萧败,却有一种残缺的美。

年华不由得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年主将。”一声清脆如莺的呼唤,让年华回过神来,她循声望去,却是一名俏生生的宫装少女。宫装少女对她行了一个宫礼,抬起头来,面孔并不陌生,似乎在哪儿见过。

见年华正在回忆,宫女笑眯眯地道,“我是宝儿,李宝儿,年姑娘忘记我了么?”

年华想起来了,笑道:“宝儿,好久不见了。你可好?你家小姐可好?”

宝儿笑道:“托年主将的福,小姐和我都好。”

年华与宝儿在太液湖边闲聊了几句,就要告辞出宫:“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了,替我向淑妃娘娘问好。”

“有劳年主将记挂,宝儿先替小姐谢过了。”宝儿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只圆形的掐银丝珐琅小盒,送给年华:“这是我家小姐以秘法蒸出的胭脂膏,后宫的妃嫔们无不掷千金相求。年主将仙姿玉色,用了这胭脂膏,一定能让你更加娇艳明丽。”

年华急忙推辞,“多谢淑妃娘娘和宝儿你的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宝儿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是一盒胭脂,年主将何必推辞?你与我家小姐也算是有夙缘,今后也会有相交之处。你如果不收,倒像是有意冷落了小姐与宝儿的心意。”

宝儿将胭脂盒塞入年华手中,年华不好再推却,心想不过是小小一盒胭脂,她也不是男臣,应该没什么逾越规矩的地方,就收下了:“既然如此,那就替我谢过淑妃娘娘。”

宝儿见年华收下了胭脂,十分高兴,笑眯眯地道:“年主将不必客气,记得一定要用哟!”

和宝儿分别后,年华将胭脂盒塞进袖中,踏着夕阳向宫外走去。谁知刚走上御虹桥,还没出内宫,就迎面遇上了四位正妃之一的萧德妃。

四名宫女持丝塵,在前面开驾,萧德妃悠然地走在后面。萧德妃丰姿冶丽,肤白如瓷,穿一身紫色银纹玉兰花长裙,披帛是雨过天青色蝉翼纱,云髻高绾,插鸳鸯缀玉珠步摇,金莲微移,摇曳生姿。她身后数名彩衣宫女,如众星拱月般保护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