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问:“你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那人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年华望着那人的脸,隐隐觉得五官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年将军……”

“年将军您在哪里?”狱卒们的呼喊声,打断了年华的思绪。想必是狱卒担心她走岔了路,进来寻她。

“在这里。”年华站起身,回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铁笼子里的人见年华离开,眼睛渐渐睁大,似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却不成连贯词句。

年华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回走的路上,正好遇见狱卒。狱卒见到年华,大喜:“年将军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害小的好找。”

“岔路太多,迷路了。”年华淡淡道。

狱卒带领年华去往关押刺客的牢室。

年华问在前面引路的狱卒:“地牢尽头的铁箱里,关押的是什么人?”

“哦,那个人啊,小的也不知道。五年前,小的来做狱卒时,他就已经关在那里了。听前辈们说,他似乎已经关了十多年了,是王主下的命令。从来没人提审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反正就这么一直关着……”

年华感慨,“十多年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铁箱里,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深处。无论犯过怎样的重罪,这样的刑罚也太残酷了。他还活着,真是一个奇迹。”

狱卒点头附和:“是啊,他还活着,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哩!”

年华来到关押刺客的囚室,审讯了刺客。刺客招出,主使者是北冥王室之人。

深夜,金羽宫。

灯火下,宁湛坐在御座上,翻看刺客的供词。年华侍立在下首。

年华道:“通常,刺客行刺都抱着必死之心,失手后宁可自戕,也不会招出幕后主使。这一名刺客尚未用刑,就招出了北冥王室,会不会有诈?”

宁湛皱眉,将供词仍在御案上,“应该没有诈。这是宣战。皇甫钦早就想挑起战争,挥师玉京。可是,他希望我先动,北冥才不会落下‘不敬天子’的垢名。如果我拿刺客为由,出师伐北冥,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年华垂头:“西州刚定,短时间内不宜再与北冥起战争。”

宁湛点头:“越国轩辕楚卷土重来,南方小战乱不断,幸好有皇姊和若国青阳在周旋,才没有酿成大乱。东方禁灵,崔天允也在蠢蠢欲动,他狡诈如鬼,总是见机而动。一旦与北冥开战,正称了他的心,让他坐收渔利。玉京中,李元修倒势,我与太傅正在慢慢地洗去朝中腐朽、糜败的积垢,压制萧氏渐渐复苏的势力。暂时,实在不宜与北冥交战。而且,皇甫钦的实力深不可测,‘用兵如神,决胜千里’八个字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我的‘将’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宁湛又道,“可是,如果我忍耐,北冥的刺客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年华道:“一味隐忍,也非良策。”

一直忍耐下去,反而会让北冥气焰更盛。该来的战争,还是会来,不会因为一方的忍耐,而让另一方消弭野心,放下屠刀。

宁湛叹了一口气,以手揉着额头,“我明白。不宜开战,也不能一味忍耐。我会想一个万全之策,维系与北冥之间哪怕是虚假的和平。”

年华点头。

宁湛道:“为了避免在朔方多生事端,三天后,我们就起程回砂城。我出来了三个月,也该回玉京了……”

年华点头:“是。”

年华离开时,宁湛突然叫住了她,“年华,无论如何,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年华颔首:“我永远,都会站在您的王座边。”

118 宁琅

崇华帝归期已定,威烈王举行了一场隆重的饯别宴。正式的大型宴会过后,是永乐园中的私宴。与宴者,除了崇华帝、威烈王外,还有年华、管于智、威烈王的三位庶出的皇子、和一部分朔方老臣。

永乐园中繁花似锦,薰风如醉。宴会中笙歌交错,美姬舞夭。崇华帝与威烈王坐在上首,交谈对饮,气氛融洽。

威烈王笑着望向坐在下首的年华,慷慨地道:“此次小王复位,多亏年将军襄助。年将军想要什么,凡朔方国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赠。”

年华笑道:“威烈王客气了,能够攻破三桑城,全是您抉择英明,领导有方,年华不过是在旁陪衬罢了。”

威烈王大笑:“哈哈,丫头你太谦虚了。不过,比起一副谦恭模样的你,大叔我倒是更喜欢在砂城都护营与我拳脚相向,打得酣畅淋漓的丫头。哎,丫头你的拳头实在是硬到让大叔一想起来,鼻梁就隐隐作痛啊!”

威烈王生性豪放,不拘小节,丝毫不在乎曾经身为夔奴,被年华打得鼻青脸肿的窘事,反而很怀念那段拳脚相交,相惜的时光。

“丫头,说吧,你想要什么?小王一定相赠。”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年华笑道。

威烈王笑眯眯地道:“丫头,大叔实在很喜欢你,不如你留在朔方,做我儿子的王妃,怎么样?你看,大叔的二儿子凯因一表人才,博通雅艺;三儿子泽木威风凛凛,武艺超群;四儿子安塔粉雕玉琢,聪明灵慧。虽然他们都是庶子,但是你成为谁的王妃,我就立谁为储君,可好?”

年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名皇子,一脸黑线:“安塔王子今年……可满五岁了?”

朔方王的三名王子中,年龄最大的凯因王子,也不过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

宁湛板着铁青的脸,干咳一声:“咳,年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威烈王爽朗大笑,赞同宁湛:“帝君说得很对,年龄不是问题的关键,只要年将军耐心等待,他们总会长大的……”

宁湛挫败:“威烈王,朕不是……这个意思……”

年华望了一眼满脸郁色的宁湛,心中好笑。他的意思不过是气威烈王乱点鸳鸯谱吧。无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隔阂,猜忌,利益权衡,他终究还是爱着她。她也一样。

年华对威烈王道;“多谢威烈王美意,年华此生此世早已决定侍奉吾帝,守护吾帝,不离御前,不违帝令。所以,恕年华不能留在朔方。”

威烈王一怔,随即笑了:“如果是这样,那大叔也就不勉强了。丫头,愿佛祖保佑你一生不迷,不执,不痴,不妄,永得安乐清宁。”

威烈王的祝愿,也只能是祝愿,安乐清宁对于武将来说,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奢求。年华苦笑,但还是感谢威烈王:“多谢威烈王。”

威烈王喝了一口金樽中的美酒,“丫头,你既然不愿意要大叔的儿子们,那就另挑一样东西吧。”

年华觉得再拒绝威烈王的盛情,就不礼貌了。突然间,她想起了皇宫地牢中,那名被囚禁在箱子里的人,“如果,您一定要赠我一样东西的话,那就请将地牢深处被囚禁在箱子里的那个人赐给我吧。”

威烈王神色倏然一变,手中的酒竟然洒出了金樽,复杂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次第闪过,“丫头,你真的要那个人?”

年华垂头:“如果,您不觉得不合适的话……”

威烈王笑了,黑齿森然:“如果你要他,那小王就把他赐给你。小王说过,你想要什么,凡朔方国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赠。”

“多谢威烈王。”年华颔首致谢。

宁湛颇好奇,“装在箱子里的人?那是什么人?”

威烈王垂首道:“回帝君,小王也不知道。大约十五年前,一位故人相托,说是寄放一物在宫中地牢里。小王答应了。然后,这个人被送来了毕方城。当时,他就已经被装在箱子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一直没来取。如果不是年将军提起,小王都忘记了。”

“谁是那位故人?”宁湛问出了年华想知道的问题。

“禁灵,崔天允。”威烈王道。

第二天,崇华帝一行起程回砂城。威烈王守诺,将地牢中的人送给了年华。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由于被禁锢在铁箱里十余年,他的骨骼严重变形,已经无法再挺直身体,甚至也无法走路。他的毛发全部掉光,没有了头发、眉毛、睫毛的头颅,显得滑稽而可怖。由于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眼睛已经不能适应太明亮的光线,只好戴上黑纱遮眼。

年华询问他的姓名、来历时,才发现他的喉咙上有一道横贯左右的刀痕。这一刀切伤了他的声带,他只能吃力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含混到不成言语。

年华见状,也就不问了。他很感激年华放他自由,匍匐在地,用额头触碰年华的皮靴。

年华怜悯他,“你既然无法说出以前的名字,而我又是在朔方国遇见你。朔方的圣山名昆仑,我就叫你昆仑,如何?”

昆仑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再一次将额头触向年华的靴子。

回到砂城后,崇华帝稍作整息,立刻起程回玉京。年华继续留守西州,稳定边荒的局势。

秋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崇华八年的春天,西州的局势已经稳定,玉京传来圣旨,召西州都督年华回玉京。这一年,宁湛二十四岁,年华二十四岁。

年华回到阔别四年的玉京时,正是柳絮飞绵,繁花映古城的三月天。主将府已经改做将军府,白璧丹槛,飞檐华宇,熟悉又陌生。秦五立在门边迎候年华,四年未见,他又添了几许白发,但身板仍挺得笔直。风华小楼如故,荼蘼开得正繁艳,微风吹过,满园飞花。

这一次归来,年华因为平西有功,又获得了不少封赏。

“华获(帝)殊遇,准佩剑入殿议事,准佩剑入宫见驾。”“京畿四大营,华独占其二,统领青龙、白虎二骑。”“京畿营主将上官武,唯华马首是瞻,但有不决之事,皆问华示意。”“朝中大臣、王公,路遇华骑,莫不辟道。武将遇华,莫不相迎,拜入其麾下。”“将军府中,门客三千,座中尽英杰。六国俊杰豪士,纷纷赶赴帝京,皆以投效将军府为荣。”“帝京茶馆、戏楼,皆以风华将军保临羡,战景城,平西荒为压轴戏文。华微服观之,抚掌大笑。”对于崇华八年,风华将军集荣宠于一身的盛况,《将军书·风华列传》如此记载。

夏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年华奉旨来到承光殿,也许是到得早了一些,宁湛正和别的大臣在议事。年华等候在偏殿中。她闲来无事,开始观赏墙上的字画。梅、兰、竹、菊四幅丹青水墨画,皆是出自国手的画笔,栩栩如生,神韵非凡。

年华正在观赏风中劲竹的竹节时,有什么东西抱住了她的腿,她下意识地一脚踢开。

“砰!”那东西远远地摔开。

年华垂头一看,是一个眼睛很大的小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在地上爬。小男孩被踢开后,也不哭闹,居然又爬向年华,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

“呃!”年华吃惊,脚下意识地一抬,又把他踢飞了。

“砰!”小男孩摔在地上。他不气馁,不哭闹,又爬向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