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吓到了,连连后退。他却似认准了年华的腿是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非要抱到不可。年华狼狈躲让,还是让他抱住了左腿。

无奈,年华弯下腰,伸手提起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小男孩被拎在半空中,也不哭闹,只是定定地望着年华。年华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这孩子是谁?怎么会在承光殿?

小男孩似乎觉得被吊在半空中十分有趣,他咯咯地笑了,伸出小手,去摸年华的脸。

年华一惊,手一松,小男孩掉落下去。意识到小男孩会摔到,年华手疾眼快,在他未落地时,一把捞起了他。

小男孩很轻,很柔软,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只小动物。年华想放下他,他却像只八爪章鱼,搂着年华的脖子不松手。就在年华觉得自己快要被掐死的时候,许忠持着翡翠拂尘进来了。

年华如同溺水者看见了一块救命的浮木,“许翁来得正好,快救我……”

许忠吃了一惊,急忙过来,伸手拉小男孩:“琅皇子快下来,您怎么跑到偏殿里来了?宝儿姑娘四处找不到你,都在御花园急哭了……”

还是许忠有办法,将八爪章鱼扯离了年华,自己抱着。

“琅皇子?”年华摸着脖子,望着小男孩。小男孩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是啊,这位是陛下与罪妃李氏所生的皇长子。哦,他出生时,您已去了西州了。”

年华想起是曾在西州听到宁湛有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原来,这个小家伙就是皇长子宁琅。仔细一看,他的五官确实很像宁湛。

年华心中一阵怅然,百味杂陈。

“淑妃娘娘怎么样了?怎么说,她也是皇长子的生母,再大的罪愆也该宽恕了。”

许忠抬起头,叹了一口气,“殁了。生下皇长子那年的冬天,冷宫中起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冷宫只剩下断壁残垣,连她的尸骨也没找到。那一夜,皇长子生病,宝儿姑娘在太医寮照顾他,两人才躲过了这一劫。唉,冤孽啊……”

年华大吃一惊,继而疑惑:“好好的,冷宫怎么会起火?”

许忠沉默了一会儿,伸出翡翠拂尘,指了指东北方向。皇宫东北方,是萧太后住的慈宁宫。年华一点就透,想必是李亦倾生下皇长子,萧太后害怕李氏死灰复燃,再度威胁到萧氏,欲要斩草除根。

“那时,因为皇长子年幼,需要母亲,圣上正在考虑赦免李氏,恢复她的妃位。”许忠的话,证实了年华的猜想。果然,萧太后怕李亦倾再度得势,纵火烧了冷宫,逼死了她。

年华气愤,问道:“圣上没有追查此事吗?”

许忠放下宁琅,缓缓道:“那时,萧良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捷报刚刚传回玉京。圣上断定,冷宫走水是因为冬天气候干燥,宫人又粗心大意,忘了熄灭火烛……”

年华突然觉得心寒。在宁湛的心里,为冤死的妃子昭雪,远远不及收复河山重要。果然,他还是如此冷酷,无情。

宁琅被放在地上,又爬向年华,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年华弯腰,抱起了他。他蜷缩在年华怀里,安心地笑了。

“琅皇子现在由宝儿照顾吗?”年华问许忠。

“是。罪妃李氏殁后,圣上本想将琅皇子过继给别的娘娘照顾。宝儿姑娘跪在承光殿前,求圣上让她照顾琅皇子,说将琅皇子照顾至长大成人,是她唯一能为主子做的事情了。她磕了一晚上的头,鲜血淋漓。众人悚然动容,圣上也动容了,也考虑到一些其它事情,终是封她为女官,专事照顾琅皇子。”

“宝儿真是一位忠仆。”年华动容地赞道。

“宝儿姑娘的忠魂,老奴也倾佩。大凡宫里的皇长子,如果不是有一个好母亲,好外公,命途总是多舛一些,七灾八病不断。圣上虽然疼惜皇长子,但是国事劳心,冗务缠身,不能顾及周全。这四年来,宝儿姑娘为了保护琅皇子,照顾琅皇子,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

年华望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宁琅,念及他多舛的命运,心中涌起一阵疼惜。她又想起了李亦倾,心中伤感。自古红颜多薄命,在皇宫这种世间最残酷、污浊的权势场中,如李亦倾这般美丽善良的女子,只能沦为权谋倾轧下的牺牲。

年华想起了曾经与李亦倾的点点滴滴:雪夜下,荒郊野寺初遇,华衣少女战栗而恐惧;玉京花夜赠灯,美丽少女笑语欢颜;八角亭中误遇,身为人母的宠妃满脸幸福;冷宫中再见,失势的女子满腹怨怒……而如今,人死心灭,一切爱、怒、怨、憎都烟消云散,成为空幻。所剩的,唯有一丝淡远的怀念。

宁琅见年华哭了,伸出柔嫩的小手,替她拭泪。

年华望着宁琅,心中柔软而温暖。

宁琅又八爪章鱼般扑上来,箍住了年华的脖子。

恰在这时,有宫监来传话,“圣上召年将军去御书房。”

年华甩不掉宁琅,许忠只好也上来拉扯,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拉不开。宁琅似乎把自己当成了藤蔓,把年华当成了寄生的树,缠定了就不松手。

年华无奈,“算了,就这么去吧。”

119 和亲

御书房中,宁湛正在看奏折,抬头见年华走进来,笑了:“好一棵攀着树袋熊的树,还会走路。”

年华苦着脸道:“快过来,帮我把树袋熊弄下来,我这棵树快透不过气了……”

宁湛起身,走到年华身前,伸手抱宁琅:“琅儿,下来……”

宁琅见到宁湛,似乎很害怕,一头扎进年华的颈窝里,紧紧抱住了年华。

宁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尴尬:“这孩子,一直不亲近人,连我这个父皇也像是一个陌生人。他和你倒是很投缘,说不定是前世有宿缘。”

年华想起曾经在八角亭中,她把手放在李亦倾的腹部,感受到这孩子带给她的平静和安详,不禁伸手抚摸宁琅的头:“或许,是我曾经答应亦倾要做他的师父,他听见了,并当真了吧。”

宁琅把头靠在年华怀里,红扑扑的小脸上神色安详。

宁湛笑了:“你做太傅?确实不错,他将来也一定会像你一样骁勇善战,谋略过人。”

“他还这么小,怎么学兵法,怎么学武艺?还是过几年再说吧,他现在只需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了。”

“年华,你真善良。”

“对于一个满手是血,杀人无数的武将来说,善良这个褒奖,听起来更像是讽刺。”年华自嘲地笑了。

宁湛也笑了。有些人即使双手染血,也拥有一颗善良、正直、明朗的心,可以坦荡地站在阳光下,吸引人靠近。有些人即使手不染腥,却有一颗丑陋、残忍、邪恶的心,只能永远徘徊在阴暗中,被人厌弃。年华是前者,他是后者。双星宿命,未尝不是一种命运对世人的讽刺。

年华问宁湛:“对了,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宁湛望着年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希望,你去一次北冥国。”

“去北冥国做什么?”

“护送梦华的皇后来玉京。”

年华一怔:“谁是梦华的皇后。”

“北冥国三公主——皇甫鸾。为了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我已经向北冥燕灵王求亲,娶北冥国宗室的女子为皇后。燕灵王挑选出来的宗室女子,是小鸟儿。”

年华想起了萧德妃、李亦倾的遭遇,摇头:“不,不,你不能娶小鸟儿做皇后。下一个,不能是她……”

“年华,只能是她。要维系与北冥的和平,避免战乱,只有和亲一条路。两国联姻,能换来暂时的和平光阴,少则五年,多则更长,正好供我们休养生息,蓄积实力。”

年华道:“几年后,等到军力雄厚,时机成熟时,再攻打北冥吗?那时候,你让小鸟儿怎么办?让她看着北冥沦丧?还是看着玉京倾塌?”

宁湛一时无言,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和亲已成定局,崇华帝必须娶皇甫鸾。不管将来如何,我会尽量保护小鸟儿,不让她受伤害。”

“从小,小鸟儿就很喜欢你,非常地喜欢你。她是需要你守护的人,而不是能够守护你的人。如果,你的最终目的是北冥国,那就不要娶她。她不能受伤害。”

宁湛摇头:“棋子已落,没法悔棋。如果我不娶她,就是违诺。一旦违诺,北方战火必燃。我真的没有料到,和亲的公主会是小鸟儿。”

年华沉默。宁湛不会改变主意,为了江山,他谁都可以辜负。

良久,年华才开口:“朝中武将众多,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护送小鸟儿?”

“因为,禁灵非常不满意我与北冥联姻,崔天允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挠此次和亲,让玉京与北冥开战。从北冥到玉京,途中会经过禁灵,除了你,别人恐怕不能从崔天允手中安然护送小鸟儿来玉京。”

年华苦笑:“好,末将一定尽力,保护皇后来玉京。”

商议定细节,年华告辞离开。宁湛叫住了她:“年华,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对吧?”

年华点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今,一记孤注,定九州沉浮。她和他都在这河山万里一局棋中,帝和将同荣同衰,谁也无法离开谁。杀伐不歇,一寸河山一寸血,她已经浴血拼杀了这么久,深陷于将星的宿命中,再也没有办法逃离。唯有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年华回到将军府,本想马上出城去白虎营,挑选去北冥国的人选。可是,突然下起了一阵暴雨,她只好呆在风华小楼中听雨。雷电交加,狂风携雨,年华站在栏杆边,望着紫色闪电撕裂了沉沉天幕,惊悚而美丽。

半个时辰后,暴雨停歇,一道七色彩虹横跨天宇,柔和而梦幻。暴雨洗过的庭院中,弥漫着泥土的清芬。芭蕉绿如碧玉,榴花红如宝石,犹带雨珠。年华闲步其中,心情也疏朗了不少。

回廊中,一丛凤尾蕉旁,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佝偻男子正微微抬头,对着天上的彩虹。他也仅仅只是对着彩虹,因为他的眼睛上蒙了黑纱,根本看不见。

年华远远望着那人的侧影,认出是昆仑。从朔方地牢获得自由后,昆仑就一直跟着她。昆仑骨骼畸形,不能行动,声带被毁,不能言语。年华怜悯他,曾找大夫给他医治,终是不能恢复。年华没有嫌他无用,仍是带他回了玉京,让他在将军府做了一名闲散清客。

昆仑坐在蕉树旁听雨,不知为何,他的姿态让人觉得落寞。

年华正想走过去,秦五突然前来禀报:“年将军,皇宫有客人来了,正在大厅中等候。”

年华奇怪:“宫里的客人?什么人?”

应该不会是宁湛,他向来直进直出,从不会等人通报。

秦五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年华随秦五来到大厅。一名宫装女子坐在椅子上喝茶,听见脚步声,侧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