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湛从身后的兽皮下摸出一个剑匣,横放在桌案上。他打开剑匣,里面躺着年华的圣鼍剑。

之前,年华盛怒之下,负气将圣鼍剑丢在了宁湛面前。其实,没有这柄剑在身边,年华非常心慌无依。多年来,她习惯于握着它,斩神杀佛,一旦丢弃了,双手是那般的空虚。

年华伸手,握剑。玄剑倏然出鞘,寒光映雪衣,寒锋如水,龙吟不绝。

“年华,你终究还是离不开它。”宁湛道。

年华沉默。默认。

因为事情紧急,宁湛在葛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就带着年华、宁琅回玉京了。年华担心云风白回来之后找不到她,给他留下了一封很长的信。床上放着给云风白新缝的衣裳,针脚比上一件要细密得多,只可惜还没有完工。下一次相见,她就要做他的妻子,想到这里,年华既幸福,又悲伤。——这一次去南疆,是和轩辕楚相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回来。

年华仍旧不和宁湛多说一句话,甚至也绝不靠近他。宁湛只能坐在马车里,从窗口看她骑马的背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把她嫁给皇甫钦,他一定不要再失去她。不,时光应该倒流到更早的时候,他一定不离开天极门,他和她永远在合虚山中,一个做君门弟子,一个做将门弟子,恩恩爱爱,快快乐乐,直到老去……

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还是失去了她。

崇华十二年夏,帝遣风华大将军护送萧太后、皇长子赴南疆边境。——《梦华录·崇华纪事》

年华领兵护送萧太后、宁琅去南疆边城——南泛城。烈日炎炎,虫鸣聒噪,在南方湿热的丛林间行军,白虎、骑中不少人都水土不服,生了病。

年华很苦恼。在南疆作战,先不说轩辕楚和天狼骑,单只是气候,就是大敌。

年华正领兵前进,田济上前来禀报:“大将军,太后又昏过去了。您去看看?”

“什么?”年华一惊,打马往回走,来到萧太后的马车边。因为天气闷热,马车上的竹帘卷起来了,以便通风,车中焚着驱赶蚊虫的香料。萧太后奄奄无力地躺在竹簟上,两名小宫女正在给她打扇,她的心腹宦官忠顺正在马车角落的红泥小炉上煎药。

萧太后的神色十分憔悴,她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长途跋涉之苦?加上南疆的丛林多瘴疠之气,她一踏入丛林,就开始生病。萧太后黑发间的雪丝更多了,眼角也有了皱纹。无论她在玉京是何等厉害的狠角色,如今也只是一个生病的垂老妇人。

年华心生怜悯,“太后,不如暂停休息一会儿?”

萧太后睁开眼睛,奄奄无力地道:“不,不要耽误行程。哀家还撑得住,大将军请自行军,不必因为哀家而误了行程。”

萧太后为人虽然心狠手辣,城府深重,但是她能够多年来独霸后宫,垂帘摄政,绝对不失为一个识大体,有魄力的女人。

“是。”年华垂首道。

年华离开萧太后的马车,又退到后面,去另一辆马车中看宁琅。天气炎热,宁琅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肚兜,正在午睡。宝儿跪坐在旁边,用蒲扇给他扇风。

年华见桌案上放的饭食几乎没动,轻声问道:“他没有吃东西吗?”

宝儿小声道:“没有。太闷热了,他吃不下。喝了一些酸梅汤,好不容易刚睡着。”

“吃不下,也要吃。”年华道,“路还长,必须得保持体力。宝儿,你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宝儿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道:“自从出了玉京,我就一直心惊肉跳,一闭眼就做噩梦。那个越王和魔血大将军为什么要琅皇子去边境?难道就因为他是皇长子吗?琅皇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小姐……”

宝儿想到伤心处,流下了眼泪。这一去边境,危险重重,实在是凶吉难卜。

年华安慰宝儿:“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琅儿,决不让他有危险。”

宝儿还是哭,“近日来,我常常梦见小姐……”

年华又安慰了宝儿几句“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才离开了。

又行军了半个月,年华一行人才抵达南泛城。南泛城以南是南泛泽,南泛城以东是谷扶林,轩辕楚屯军在谷扶林以东。南泛泽以南,是南蛮之地。南蛮之地居住着许多蛮荒的部落,其中最大的部落是摩羯族。近年来,摩羯王拓拔玥征伐各部,逐渐统一了南蛮各部落,成为了南蛮之主。拓拔玥一直野心勃勃,想北上逐鹿中原,吞并玉京。但是,一直被轩辕楚压制着。

白虎、骑驻扎在南泛城中,由于不习惯当地的饮食,许多士兵都得了痢疾,上吐下泻,苦不堪言。年华粗衣粝食惯了,倒还不觉得饮食不习惯,只是当地丛林中有一种很大的蚊子,叮得她手臂上,腿上全是红包,又痒又疼,非常难受。

夜深人静,星河横天。

年华睡不着,抽出圣鼍剑,用绢布擦拭着。房间外虫鸣起伏,夜风吹过木叶,沙沙作响,绢布下的圣鼍剑泛出暗哑的光泽。

年华心不在焉地拭着剑,她的人在南越之地,心却在北宇幽都,不知道云风白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回葛地去了?还是仍然在北宇幽都处理江湖恩怨?

“啊!”年华一声低呼,因为走神,她拭剑时不小心划伤了手。鲜血滴在剑锋上,红得诡艳。

望着手上的伤口,年华心中咯噔一下。尚未出战,已先伤己,似乎是不祥之兆。明天,她就要护送萧太后、宁琅同轩辕楚在谷扶林相见,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

年华包扎了伤口,结了跏趺坐冥想,以宁定心神,养精蓄锐。在两更天后,她终于安睡了。

第二天,年华领兵护送萧太后、宁琅出南泛城,去往谷扶林。宝儿很紧张,宁琅很害怕,他听说天狼骑都是虎狼之师,轩辕楚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想到也许会落入轩辕楚手中,他就觉得恐惧。

萧太后倒是十分镇定,她穿着庄穆得体的华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路上还和年华隔着车窗闲聊。

“今日的天气倒是真不错。犹记得哀家初进皇宫,遇见先帝那一日,也是这般晴空碧日,万里无云的天气。现在想想,这一眨眼,都四十多年了啊!”

年华只好答道:“今日的天色,是还不错。”

“大将军,你一直很厌恶哀家吧?觉得哀家是一个心肠恶毒如蛇蝎的妇人。”

“不、不敢。”年华冷汗。

萧太后垂头,望向自己戴着金镶玉比甲的手,她的手保养得白嫩而细腻,手型也非常美,“有时候,人身不由己,尤其是皇宫里的女人。如果我善良了,那么今日称‘哀家’的,就会是另一个女人了。就如同你,如果你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了,活下来的就会是你的敌人,被杀的就会是你。大将军,其实我们很像啊!”

“末将不敢和太后相提并论。”年华道。

“因为有了你。现在,他的羽翼已经丰满了,哀家这条束缚他的铁镣,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挣断了。哀家这次来南越,他就没有打算让哀家回去。”萧太后淡淡地道。

萧太后口中的“他”,指的是宁湛。

“太后您想多了。圣上让末将来保护您和皇长子,就是为了让您和皇长子能够安然返回玉京。”年华道。

萧太后笑了:“即使哀家回去了,玉京中也已经是另一番天地了。”

玉京中,宁湛正借着萧良战场失利的因由,大肆肃清萧氏党羽。

年华沉默不语。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太后耳目广阔,无所不晓,可知道越王为什么要让您和皇长子来边境?”

萧太后露出疑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哀家听说,和鸢夫人有关。”

165 谷扶

天狼骑驻扎在谷扶林。

年华带领三千白虎、骑抵达谷扶林前,放眼望去,纹着狼首标志的营帐密密麻麻,一直蔓延到天边。

轩辕楚一骑当先,领着天狼骑站在旷地上,等候年华和萧太后。

轩辕楚身形修长,清瘦如竹。他的容貌微偏阴柔,倒不像是粗豪的武将,但是五官线条锋芒毕露,自有一股凛利慑人的气魄。而且,仔细看去,他细长如柳叶的目中竟嵌着一双暗红色的瞳。据说,嗜血好杀者,随着杀人数量的增多,瞳孔都会渐渐变得暗红,就如饮血无数的宝剑,血槽都会渐渐变成暗红色一样。。

轩辕楚看见年华,冷冷一笑:“你的命倒还真硬,居然能在战场上活到今天。”

年华也冷笑:“你不先死,我自然不会死。”

萧太后扶着忠顺,从马车上走下来,宁琅和宝儿跟着她。

轩辕楚看见萧太后,微微垂首,但并未行礼。

萧太后也不以为忤,道:“轩辕大将军,今日的和谈如何开始?”

轩辕楚道:“与太后和谈的人,不是本将军。请太后移步去往大帐中。王主和鸢夫人在等候您。”

年华、萧太后同时一怔,她们没有听说高殊来到了南泛泽。

萧太后笑了:“也好。年大将军,随哀家去大帐中吧。”

“末将遵命。”年华道。

轩辕楚伸手拦住了年华,“恐惊吓了王主、鸢夫人,佩剑武将不得入帐。”

“你……”年华欲发怒。

萧太后望了一眼黑压压的,蔓延到天际的天狼骑营帐,道:“年大将军,你就在外面等候哀家和皇长子吧。”

萧太后伸手牵过宁琅,道:“皇长子,我们进去见一见越王、鸢夫人。听说,鸢夫人可是世间绝色的美女,哀家倒还真想见上一见。”

宁琅一向害怕萧太后,不习惯她牵着自己的手,他转头望向年华,嘴唇动了动。

到了这个地步,年华也只好向他颔首,示意他不要害怕,随萧太后进去帐中。高殊和鸢夫人应该不会害宁琅,他们无冤无仇,从无纠葛,宁琅又只是一个孩子。如果,仅仅只因为宁琅的身份是皇长子,那么他更应该性命无虞,一个活的皇长子会给越国带来利益,而一个死的皇长子只会给越国带来战争。至于萧太后,也是同理。

萧太后、宁琅、忠顺、宝儿跟随一名使者走进一座极气派的大帐。临进帐篷前,宁琅最后回头望了年华一眼,目光中满是恐惧。

年华悬着一颗心,领兵站在空地上等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萧太后的心腹宦官忠顺掀帐走了出来,脸色十分苍白。他走向年华,垂首:“太……太后让大将军先回南泛城……”

“为什么?”年华一怔,问道。

忠顺支支吾吾,回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