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儿斜睨他道:“我明白师父的心意啦。人家梅纨儿有这么好的爹娘,又有小佛祖从旁指点,将来成就必然不差…可是,我若能马上名扬天下,这个,和…小佛祖齐名,师父可不就强过了师叔?”

弥勒笑骂道:“和他齐名?天下有哪个能和他齐名?连梅湘灵都差了那么一点。”

“师父干吗长师叔志气,灭自己威风?”

弥勒叹气:“你师叔不好名不好利,更加不会收徒弟,顶多从旁指点。我是说,我比他有福气,能有你这么个徒弟。如果你乖乖地,能学到小佛祖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啦?”

“师叔的一半?但不知是师父的多少?”凤凰儿狡黠地问。

“找打!”弥勒随手抄起庙里祭拜空空儿的水果掷去。

“师父为老不尊!”凤凰儿一面笑,一面跑出庙去,心中别提有多畅快。一想到终于能学一身傲视世间的本事、能像红线青史流芳,这颗心就激动不已,恨不得一气跑遍江陵城,把这好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弥勒转回身,望定佛像供龛里那尊惟妙惟肖的空空儿塑像,嘴角浮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既然正式拜了师父,就一定要听弥勒的话。他的第一件事,是让凤凰儿解散空空帮,凤凰儿想都没想便应承了。那一帮偷儿听说她找到高人为师,又喜又愁。喜的是她本事越发厉害,跟她混总能吃香喝辣;愁的是万一她翻脸不认人,被她抓着只会更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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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中有几个决心弃偷从良的,凤凰儿力荐,到底还是拉进四海镖局打杂去了。其余的人各自散了,收了凤凰儿从琴娘那里求来的一点遣散费,发誓要好好做人。是不是都能做到?至少江陵城从此以后,明目张胆的偷儿是找不着了。

凤凰儿专门寻了一处清净地,供弥勒居住。那里是霍四海买的一处庄园,风景绝佳,又无人打扰。等凤凰儿到了约定时间前去聆听教诲,却发觉弥勒压根就不在屋里。

等了许久,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回来,神仙似的,突然就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她一惊一乍。

“今日的功课,是读书。”

“啊?”凤凰儿顿时头晕,她生性好动,要她看书无异处罚。但既然拜了师父,又不敢不听,把脸上勉强的表情换过,挤出个笑容给弥勒:“读什么书?”

“放心,我不会教你读圣贤书。”弥勒丢下一本书,凤凰儿瞪大眼看了下书名——《异盗录》。这娟秀的字迹正是弥勒所写,翻开内页,全系工整小楷书就,心中对师父又加了层钦佩。

“这里收录了十桩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桩败笔。你拿去好好琢磨,明日考你。”

“为什么不让我多学学不败的高手呢?”

弥勒肃然道:“不败?人焉能不败?想不败,就需善败,从败中求胜…”看凤凰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缓了缓语气,“你莫心急。这些个错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流的高手了。”

“哦?”凤凰儿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门,贴近了弥勒谄媚地问,“我若跟了师父两个月,是不是就能成为二流高手?”见弥勒不答,又自顾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师父三个月,天哪,我就是一流高手了!”

弥勒又好气又好笑,手弯个勾,敲她脑勺道:“你若再这样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

凤凰儿连忙乖乖翻书,刚看了开头一句“盗可盗,非常盗”,大觉有趣,很快陷入她心爱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没看几页,她“扑哧”笑出声,差点把茶水喷到桌上。弥勒抬起眼,见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精会神地钻入书中,他的嘴角终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过了五日,凤凰儿把《异盗录》背得烂熟,弥勒拟了几个书中场面,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绽疏漏。弥勒遂收了布置,看凤凰儿嘻嘻哈哈很是轻敌,便道:“适才考你第一场时,我在桌上放了那些东西?”

凤凰儿一下傻眼,踱来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炉、兰花、镇纸、砚台、笔墨,和…和…”

弥勒哼了一声:“答不出?做不到过目不忘,根本当不了偷儿。”

凤凰儿不服气道:“适才你又没说要记住。”

弥勒板脸道:“这是偷儿的天性,需要教么?看来你没这天分。”

凤凰儿见他色厉,也慌了,口气软下来道:“我知道了,勤能补拙,下回我懂了。”

弥勒道:“给我到东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柜台上各有何物品,记熟了回来告诉我。”

“啊?”凤凰儿面有难色,一面应了一面往外走,走了没几步计上心头。嘿嘿,他没说不能带笔去记,就这么决定了。

弥勒见她脚步突然轻快,早知她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面前来时,总不能看小抄,睁只眼闭只眼又何妨。

又五日,弥勒带了凤凰儿上街,每过一家店,要她看两眼,然后背过身去,说出店内陈设,完全正确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条街已把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声叹气,想东西想得差点抓破头。好在虽然痛苦,说得渐渐一丝不差,弥勒便把她带回,又教她读书。

这回读的却是《齐民要术》、《水经注》之类的文章,看得凤凰儿昏天黑地。等到弥勒要考她时,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声尖叫,原来看到一只老鼠,呼拉拉全忘了。弥勒没法,打发她再看再背,他也头疼欲死。

“哪里出绫?哪里又产银?”

“出绫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们江陵,还有梓州、定州、青州、润州、越州、明州,这个…饶州、商州、平阳产银。”凤凰儿好容易说完,面有得色。

“哼,地方虽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涂,忽东忽西,听得头疼。背熟了再来。”弥勒负手出门,剩下凤凰儿一个人呼天抢地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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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日,却是读佛经,《戒律根本论》、《律上分》、《百业经》、《大集经》什么的,都在说偷盗的罪过,死后报应,不得翻身。凤凰儿一面读,一面甚是不解,弥勒教她这些玩意有何用意?但熟悉了弥勒的脾性,知道凡事问前需先动脑子想过,只能苦苦思索。弥勒见她愁眉苦脸坐大半时辰一言不发,暗自点头。

末了,凤凰儿叹了口气,几次想开口,却仍迟疑。弥勒心想,快问哪,怎么还不说。他很想知道这宝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凤凰儿终于委屈地道:“师父,你不想教我偷术就罢了,别拿轮回报应吓我…”

弥勒苦笑叹气,旁敲侧击既然不行,只能长篇大论说给她听,当下款款道来:“偷盗之术,虽为圣人、世俗不耻,然则信陵君窃符救赵,红线女千里盗盒,莫不有苍生之念。术本无好坏之分,但人心有善恶之辨,我着你读佛经,是想你心怀慈悲,不以所学误己害人,连累天下黎民。倘有这么一天…”

弥勒说得舌尖生灿,正欲滔滔不绝,凤凰儿道:“哦,我学偷术本来也不为自己享乐啊,我想做红线一样的侠女嘛。”

“侠女?”弥勒笑起来,“天下侠女好像没人以做偷儿为平生大志。”

“欸,师父,事事都与人雷同,岂会是我凤凰儿所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凤凰儿傲然说道。

“好,有志气。”弥勒忍不住鼓掌,心想,这一关你又过了。

如此学了一个月,凤凰儿自觉什么本事都没学到,书倒背了一堆,认得孔圣释迦,却久违了空空之术,心下忿忿。终于找个机会对弥勒抱怨:“师父,如今我知道《游春图》是展子虔所画,《平复帖》是陆机的墨宝,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这些个劳什子跟偷技又何关联?”

“唐太宗派萧翼偷了《兰亭帖》,世人却称之为‘智取’,这是何故?”

“他是皇帝呀,大家不敢说。”

“盗虽小人,智过君子。小偷小摸之术,我不用教,你也会了。但若想学盗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需知儒家之仁,道家之道,兵家之诡,法家之治,阴阳家之变,名家之辩,杂家之博…打个比方,如果千方百计将东西偷了来,却不知偷来的是真是假——你可丢得起这个人?”

凤凰儿这回倒一点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眼光便高于寻常偷儿,起码也可做个雅贼。”

“雅贼你还差得远呢,先看看这是什么?”弥勒遂把两块石头放在几案上,着她来看。一块黄色,一块青色,说是暗器又嫌大,说是镇纸又不规则,凤凰儿瞪大双眼瞧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怜地望向弥勒。

弥勒叹道:“这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凤凰儿恍然大悟:“师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来鼓励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说完脸微微发红,晓得要不好意思。

弥勒摇头:“我今日要教你赏玉。至于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赏玉?”这功课比前几日听来风花雪月,她有了兴头。

当弥勒摆出一排形状各异的大小玉器后,凤凰儿更觉目炫神迷,黄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带,弥勒手一招,便凌空变出一件,犹如玩戏法。岫玉、玛瑙、黄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阳玉、密玉、翡翠、紫晶、鸳鸯玉、绿苗、松耳石…弥勒一个个讲过去,言谈间似乎无所不晓。

凤凰儿头一回觉得,神采飞扬的他,举手投足竟比那生烟暖玉,更吸引她的视线。

这之后,凤凰儿养成了习惯,没事不再拉着手下吃吃喝喝混日子,往倚玉阁、赏珍楼跑得勤了,有空还瞧瞧承恩寺的老和尚下棋。遇事莽撞冲动的个性慢慢改了不少,偶尔流露出女儿神态,温文羞涩的一瞬间让琴娘惊艳。琴娘虽没见过弥勒的面,但这位师父能让凤凰儿转了脾性,心怀畅慰。孩子是需要师教的,可惜四海他实是太操劳奔波,连在家教女儿的工夫都没有。

弥勒所教极杂,但却鲜涉及武功偷术,凤凰儿自然不答应,缠着他传授,弥勒思虑许久,方于某夜教了她一套“兰花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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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弥勒吟毕,当空长啸,但见夜云开合,凤凰儿闻到他指尖清雅的气息,恍如兰叶幽香。她痴痴地看他俯挥素波,仰掇芳兰,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夹杂了复杂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