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指,都似独立的生命,活泼泼地舞动。牵扯,缠绕,勾连,拉伸。欲断还连,欲走还休,欲舍难分,欲弃难离。她的目光被牵引,心神已全系于这指尖。仿佛十个人,各有性格,悲欢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镜。

突然间,化作十条蛇,嘶嘶吐信,蓦地到眼前。她一惊,从梦中醒来,才知这兰花指并不寻常。唯有摄定心神,不受其扰,才能看清指法奥妙。而那背后,又是否弥勒曾经教过的不动心呢?

他不动心,她却动了。

弥勒肃然收手。凤凰儿有愧色,一颗心噗噗直跳。“这兰花指还需配上妙手云端步。”弥勒若无其事,继续教道。凤凰儿听了新鲜:“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变不出奇,难的是手足并用,加倍惑乱对方视线。”弥勒笑道,“为师我花了八年才明白这道理,轮到你拣个大便宜。”

妙手云端步的步法分盖、插、行、越、绞、缠、点、趟、上、退、跨等十数种,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搂等十数种,配合兰花指的指法,足可谓眼花缭乱。看似简单的招式,鲜活在弥勒的手尖足底,犹如千手千足,无处不可迎敌致胜。

凤凰儿近来记忆练得极佳,本性又贴近这套功夫,弥勒只说一遍口诀,竟记了八九不离十。他想,这块璞玉终究开始发光。看她的笑容里,不再有奚落。

凤凰儿学得兴起,移步近弥勒身旁,挽了个兰花指,一招“光风细转”点向弥勒。他随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袭”,凤凰儿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

她一吃痛,眼泪当即落下,弥勒没了主意,只知转过头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别哭,别哭。”凤凰儿见他背着自己,哭得越发大声,弥勒仍不看她,语气改为哀求:“好丫头,师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

凤凰儿破涕为笑:“原来师父怕见人哭!”

弥勒听她笑了,这才回头看她带泪的秀眸:“真是怕了你!”

漫天繁星,悄悄眨着眼睛。凤凰儿低头偷笑,心中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甜蜜。

三个月后,容身在四海镖局内的前空空帮成员四柱跑来告之凤凰儿,谈千里正在江陵城内满大街晃悠。她心知这是来寻弥勒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既怕师父多个徒弟,分了心;又怕师父像上回忽地没影,那多个徒弟还多个牵绊,容易找得到他。

最后,还是不想失了弥勒踪迹,而谈千里看来比她老江湖,便暗地里摸到他打尖的客栈。她怕镖局的人介意,不敢请他过来一聚。候了片刻,谈千里落魄地回到厢房,发觉是她,又惊又喜,茶也顾不上喝,忙问:“老师父呢?”

凤凰儿想起他不晓得弥勒身份,得意地道:“他正教我本事呢。”从谈千里艳羡的神色中,凤凰儿找回了颜面,老成地道:“你若需我引见,就得喊我声大师姐!”刚说完,急急补了一句:“要心服口服!”

谈千里稍一犹豫:“大师——”

“姐”字还没说出,背上“啪”得一记,一个爽朗的笑声传进屋中:“哪个在这里狐假虎威?”

凤凰儿眉飞色舞,笑道:“师父!”谈千里回首,见进来的弥勒只比自己年长了几岁,难以置信地“呀”了一声。

弥勒注视他道:“你果然有心。”谈千里慌忙跪倒,被弥勒一把扶起。弥勒叹道:“我不再收徒啦。真想跟我,就随侍在旁,看你悟性如何罢。”

凤凰儿面上忽然一红,倒了桌上的茶饮。谈千里无奈,不知他是另有苦衷,抑或嫌己年长、又有他艺在身,只能拜了两拜,道:“能跟随前辈,是小人的福分。”

弥勒点头道:“我叫弥勒,你称我先生便是。”

凤凰儿眼巴巴地看弥勒带走谈千里,那日,弥勒直到夜里方归,匆匆教了她几句易经。凤凰儿暗自揣度他们俩究竟去了何处,又吩咐他人帮忙打听,却再没见过谈千里。每次问弥勒,他笑而不答。

又过三月,凤凰儿渐渐变了个人,时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满腹心事。弥勒知道,是他该离去的时候,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依依下垂,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祥。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急忙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虽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今后,你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能出手。”

凤凰儿一愣,那么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也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你说我和金无虑,谁比较有名气?”

凤凰儿一愣,道:“当然是他。”

弥勒奇道:“咦,难道我的武功或偷术,会不如他?”

凤凰儿歪着头道:“不是啊,你很少出手,江湖中人不认得你。”

“错啦,不是这个缘故。我闯荡江湖十来年,恶霸小人惩治过很多,可为什么没名气呢?”弥勒声情并茂,故作神秘地道,“个中奥妙,我一点拨你就明白——只因我没有怪癖。”

“我不懂。”

“金无虑之所以叫神偷,是因他专偷那些无比尊贵的东西却又总能得手。像少林的拳谱、将军的官印、外族使节的国书…越是新奇好玩、或是事关重大的玩意,他就越要偷来瞧瞧。不仅如此,见到江湖朋友有古怪收藏,也必先借后骗,取之而后快,有时行迹近乎无赖。”弥勒说到金无虑,倒是一脸笑意。

凤凰儿皱眉,传说中的金无虑神出鬼没,简直比神仙还神,可她始终没把他当过前辈高人。在她眼里,偷也须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总之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游戏天下。弥勒看出她不以为然,心下明白,凤凰儿自幼出身富庶之家,并不了解这世间的偷盗者除为生存,更多的是为一个“贪”字。金无虑非是贪财,多半偷过不久便完璧归赵,但贪玩误事,他玩过就算,却常弄得人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虽是神偷,不过是孩童脾气罢了。

这些道理,她会在漫长的日子中领悟,弥勒不无遗憾地想,要教她的实在太多,可惜人生有很多事需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痛、才知道真相、才知道不易。他就像个喂食的雌鸟,嗷嗷待哺的小鸟翅膀已经长硬,到了振翅去迎接风雨的时候了。

他按下心事,笑眯眯地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是有些怪癖的,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出难以察觉的伤感,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你学得不赖。”

“我还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可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是不是啊师父!”

弥勒已经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是不是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可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只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

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急,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都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过去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视线平移,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都只是家常小菜,但却长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

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也笑着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