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贼啊!”

这一声叫,惊得凤凰儿魂灵出窍,听出是弥勒的声音后,她很快回过神,人如龙卷风扫荡众多书架,施展兰花指逐一敲瓶。叮叮咚咚,声似小河流水,又似琵琶弦动。一眨眼功夫,手里抱了两样,擦亮火石瞅了一眼,立即挑了其中一件,遁出门去。

刚到门外,见明火执仗,罗府家丁来得甚快。她立即停步,伸出右手几下施为,电光石火间,解下身上黑衣,“嗖”地射出门去,没入暗中。众家丁见黑影一晃,皆追去了,凤凰儿一袭白衣,趁机窜上屋顶。

不想刚一上顶,一个蒙面的中年男子静伺在旁,见她来了,跨步劈掌,来势汹汹。凤凰儿一手抱瓶,另一手捏起两片瓦,以巧劲激射。那人扬手一挡,瓦片碎成齑粉,如雨缠绵而下。凤凰儿知道遇上内家高手,一言不发,施展轻功,向另一屋脊疾驰。

那人像是洞悉她退路,嘿嘿一笑,五指箕张,手一扯,凤凰儿眼睁睁发觉面前多了张铺天大网。待回头,又要撞入那人怀中,两下一想,竟停了身形。那人以为她束手就擒,轻敌之下,孰料她等网到跟前,手中变出把细锯,锐齿来回磨了几下,转瞬已破网而去。

那人收网拧成长条,劈啪打出,比鞭劲重、比棍霸道。眼见就要触及凤凰儿,她一挺胸,借力闪前两分,险险避过。危机关头,凤凰儿又要使暗器了。她手一扬,那人早有准备,立即挪开。

谁知这回暗器迎风就散,那人躲闪稍迟,手背拂上一点,顿时瘙痒难忍。当下骂了句“鬼丫头”,网绳似藤蔓飞出,来缠凤凰儿的腰身。凤凰儿慢了一步,腰间被困。她娇叱一声,伸手抹过一圈,用掌心扣住的棘刺割得网绳破破烂烂。那人被她这招愣住,回过神时,凤凰儿已越户而出,到了罗府门外。

“师父。”凤凰儿也不管追兵在后,赶紧纵上树,把烫山芋丢给弥勒。那人的功夫,自己对付吃力,师父总能手到擒来。

“有劳有劳。”弥勒似乎根本没看到来人,把那瓶子捧在手中,啧啧称叹。凤凰儿见那人逼近,唯有躲到弥勒身后。

那人追到树下,并不上来,只抱臂等候。弥勒微笑,拉了凤凰儿下去。那人见他们下来,方才笑道:“你这徒弟,好不难缠。”当下除了面纱。

凤凰儿看傻了眼,那人居然是江陵首富罗祯,她从不晓得他身怀武功。

罗祯恭敬地朝弥勒拱手,弥勒笑着点头,凤凰儿才知两人相熟,恨得牙咬咬的。弥勒递上那件官窑青釉琮式瓶,罗祯看也不看交下人收好,目光转向凤凰儿,赞赏地道:“令徒天资聪颖,日后必然成材。”

凤凰儿恨不能绑住他,塞个大布球在他嘴里,弥勒笑着摇头:“这孩子不知谦虚,你一夸她,越发胡闹了。”说完,也不闲扯两句,似乎目的达成,向罗祯告辞,领了凤凰儿回去。

凤凰儿兀自挂心地想着这回的得失成败,既是师父的朋友,少了许多难度,心下未免不爽快。走到半途,弥勒突然停了步,叹道:“世间无不散宴席,你回去也该告诉你爹跟我学艺之事。今后你想做贼,需得他应允方可,否则不忠不孝,我也不认你这个徒弟。”

凤凰儿听出他的意思,叫了一声:“师父,你要走了?”

弥勒笑道:“你做什么,我都看着呢!要是出不了名,可别说是我徒弟。”

凤凰儿嗔怪道:“师父小看我,我这就回去禀明父母,自立门户。到时声名盖过师父,你就知这个徒弟收得不冤了!”她虽说笑,心里骤然空荡,只觉再发不出声。

弥勒呵呵大笑,神情快活,凤凰儿呆呆望了一眼,想想就要听不见这笑声,出师的喜悦荡然无存。她盯住这个光头、长眉、朗目的灰衣人,似乎想把他的每一根线条都牢牢记下,看得弥勒心底发毛,推着她往家走。她脚下移动,仍是目不转睛,弥勒被她凝望得心酸,笑容也慢慢固住,步子缓下,仿佛一脚踏到泥泞里走不动似的。

临别那一眼,凤凰儿倚在四海镖局的门口,不肯进去。她白衣胜雪,玉样的人斜立在那里,像是月上走失的玉兔,惹人怜爱。弥勒心口一疼,抬头望月,快到十五,月儿要圆了。人间聚散分合,如月圆月缺,都有定数。下一回,许是月亮再圆时,又有相见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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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凤凰儿摇摇手,一挥袖,就走了。

风儿吹过,凤凰儿打了个寒噤,才知道弥勒已离得远了。

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师父走了。”凤凰儿当了琴娘的面,终于忍下了泪,想哭不能哭,十分难受。

琴娘爱怜地替她整好衣衫,湘姐如在,看到她亭亭玉立该有多欣喜。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出神地道:“凤凰儿,你终于长大了。”一颗欢喜的泪水蹦出眼眶。

凤凰儿替她拭泪,哽咽道:“好端端的,琴娘,你别哭啊。”

琴娘取出一个符,替她在脖间戴上,道:“这是庙里求来的,保佑你平平安安。”又忆起曾经年少,遥想道:“等你出阁那日,琴娘就可把你娘留的嫁衣,重新给你扮上…”

两人坠泪,抱在一处,凤凰儿伤感地想,她终究要离开家了。

找到霍四海,凤凰儿单独和老爹促膝长谈,把弥勒教她武功的事和盘托出。霍四海神色肃然,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末了,凤凰儿毅然道:“女儿打定主意,非要闯荡江湖历练一番不可,请爹成全!”

她说着就要跪下,霍四海用手拖住她道:“凤凰儿,你大了,如今你做事自有分寸,爹决不拦你,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搬家。”

凤凰儿愕然,她走便得了,怎能牵累家人?霍四海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上端详。这孩子匍一出世,手掌只得铜钱大小,如今十指纤纤,温润如玉,已成大姑娘了。他的眼不由微湿,忆起往事,出神地道:“小时教你吐纳,你问爹为何不教武功,爹没说。那时,怕老爹本事不够,反害了你。可你还是学了武功,比爹还好,爹就放心了。”

凤凰儿脸一红,老爹又继续说道:“你和那些偷儿混在一处,爹本来很生气,可琴娘说,你没做错事,更帮他们从善积德,这很难得。虽然你学了不少偷术,爹不会责备你,技艺本无对错,关键看人。你从小心慈,断不会对不起良心。”

“爹…”凤凰儿从没见父亲如此和蔼可亲,想到要离开他独闯天涯,心下一酸。

“你爹是个明白人。你一身本事,踏足江湖,必会结怨。爹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惹的仇家也不少,陆续寻上门来,日后四海镖局更不安宁。爹正在想,倒不如趁这关口退了,和琴娘过过安稳日子,也省你在外担心。”霍四海叹了一口气,两道威武的眉毛陡然低垂,“我老了!”

凤凰儿却在此刻想起弥勒的话,他不让她在江陵出手,莫非怕她祸及家人?

“爹,我不会在江陵给你惹祸,镖局是您一生心血,关了可惜。反正师父要我有雪的日子才动手,我只管往北方去,到时谁也不认得我,可好?”

霍四海不出声,一个劲鼻子喷气,凤凰儿直觉老爹心中犹豫,却看不透他分明的棱角背后隐藏了什么。头一回,她明白爹真的老了,从前何曾有这般难以决断的神情,哪次不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那被擒的经历,恐怕如黥面刻下了永难遗忘的耻辱,而信心,大抵也消磨殆尽。

然而就这么让四海镖局寿终正寝,凤凰儿可惜到心疼,劝霍四海道:“爹,女儿绝不拖累你,我改了名字,保证没人知道我来自江陵霍家。四海镖局…还是留下罢。”

霍四海瞳孔收缩,一瞬间,看到过往与将来。他终下了决心,肃然道:“爹不瞒你,爹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大,靠的是朝中一位权贵暗地相助。只是…”他眉头打结,凤凰儿竟看出一丝忧惧,“此人所图极大,爹担心过不了几年,天下必生事端…倘若就此罢手,隐退江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爹,究竟这人是谁?你会如此担心。”凤凰儿首次把目光放到了江陵府之外。京城、天下,原来触手可及。

霍四海摇头:“爹不能说,不然镖局上下都保不住。唯今之计,就是想法子悄悄遣散镖局,咱们立即走得远远的。你身怀绝技,师父又是高人,量他们也找不到你。”

凤凰儿怔怔的,她这一去,连带四海镖局都要散了,这是成名必须要付的代价么?可是她还是想成为绝代名盗,像红线女那样流芳百世。她一生,不甘碌碌,而女子的功名只能在这江湖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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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回复:ZT-楚惜刀作品 妙手兰花

险恶江湖。

六、扬名

霍四海和琴娘带几个仆佣往西边的万州乡下出发后,目睹四海镖局烟消云散的凤凰儿又是伤感,又是茫然,背了包袱在江陵城外的荒野中踯躅。她走了十里便没了干劲,念头纷呈,索性找了块干地,抹去浮灰,哀哀坐倒。

只剩了她一个人。天大地大,一个人,哪里都是海角天涯。她不禁想起那帮偷儿,有的好吃懒做整天妄想捡到金子,有的生来残疾无以为生,有的曾经犯事找不着活干,有的四体不勤不懂手艺…一个个满是短处,为世人不屑。可为什么,她想起他们,竟会微笑?想到他们恭敬奉她为尊,以为跟了她有好日子过,不用担惊受怕,不必风餐露宿,她的心头又是一阵难过。

一个人,心底小小的愿望,为什么都难以实现?

她叹了口气,发觉日头渐斜,倘若不尽快赶路,就要路宿野外。缩缩脖子,春寒料峭,既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往前吧。十年前,不也是个春日,在听了琴娘娓娓道来红线女的事迹后,才走上这条路。想到此处,心底里又有一丝小小的喜悦——她终于正式行走江湖了。

等盼到这天,方知闯荡天下的不易,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满腹的大计与抱负,仅是纸上谈兵,想要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能谈得上为百姓谋福利云云,实在需要煞费苦心筹划。而她,于这江湖,真是初来乍到。

天黑后半个时辰,她平生头一回住进一家客栈。狭小的床铺,令到她陡然一愣,行走江湖,不仅有艰难险阻,尚有许多不惯。那一刻她明白,今后的她,无论在何方,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江陵凤凰儿。

次日早早上路。不知不觉,她也沿江水西下,一个时辰后眼见峡州在望,再走下去,过归州、巴东、夔州、云安,就要到万州,行的是老爹一样的路。万一有人跟踪寻至,岂不连累家人。她一念至此,当天转道夷水,过巴山,夜间进入施州地界。

施州一带,春秋地属巴国,秦汉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土人、苗人、侗人杂居,住处皆为吊脚楼。凤凰儿大觉新鲜,又见山峦逶迤,往往在打尖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几处胜景,次日尽兴一游。如此游山玩水旬月,连当地的土语亦学会几句。

她既无目的,四处游荡,使唤闲钱便快。加之吃穿讲究,见乞施舍,不多时,身上银两用得七七八八。等悟到该下手寻些盘缠时,不忍对淳朴村民动手,遂买了马匹改道黔州,欲找官员或财主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