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各族土语甚多,凤凰儿初到,说两句施州语已不够用。好在她性极狡黠,笑容甜美,打手势连猜带估,渐渐明白其意。但饶是如此,依然颇吃不消,嘴皮说穿、手舞足蹈亦觉沟通困难。

眼见天色渐暗,凤凰儿琢磨,看来哪家是官宦人家是打听不出了,唯有从居所的规模推断。再找不来银子,就不得不和牲畜一起挤在吊脚楼底层混过一晚,不觉大为头痛。

“你是汉人?”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忽然以纯正的官话和她搭腔。

凤凰儿喜出望外看去,拼命点头。胖子笑逐言开:“难得遇上汉人,我请你吃茶如何?”

凤凰儿自忖技艺高强,横竖这胖子没啥高手相,并不畏他,一路跟他进了一家茶坊。黔地户户酿酒、自家产茶,故这间茶坊也是小户人家所开,仅两三桌椅。

凤凰儿把行李重重放下,内里的一个小百宝箱沉沉地敲在桌上。胖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热情地招呼她喝茶。

茶是油茶。茶碗里有炸米花、小片糍粑、熟红苕、花生等物,凤凰儿一想正好,当粥喝。咕咚饮尽一碗。茶一入口,觉出异味,寻常蒙汗药,伤不了她。此时悟到这胖子原是同道,将计就计,故意捂住头道:“怎么晕乎乎…”趴着桌上迷糊过去。

胖子大惊失色,摇动她道:“姑娘、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入她的包裹。他正摸索到那个小箱,稍露喜色,凤凰儿拍拍他的肩道:“别找啦,我没银两,都是些防身家伙,你别抢了去。”

胖子收手,装模作样整理袖子:“姑娘误会了,我看你水土不服,找找你带了什么药物。”

凤凰儿不动声色,举起手中一串钥匙:“哦?那你身带这种万能开锁钥匙,莫非只是锁匠?”那串钥匙光莹可鉴,形状却颇古怪,两头可开,一看便是偷儿常用之物,

“姑娘原来是高手!”胖子连忙掴了自己一耳光,凤凰儿不忍,撇过头去。那人慌忙又道:“我真蠢,明知这几日都是同道中人,还是憋不住要下手。”

凤凰儿闻言大奇,推敲他的意思,黔州这几日来了不少偷门的人,意欲何为?故意道:“你既栽在我手里,认打认罚?”

胖子忙道:“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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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儿手心发汗,心跳加速,她知道,能不能如红线就看此一回。玉玺一物,落入奸人之手可使社稷动乱,还是早些寻出来,免生事端。又不觉想到弥勒,若看见她在这不曾下雪的时候动手,会不会仍摇头无奈。

伙计敲门,端了三盆菜,两碗蒸饭。她见饭色发紫,不敢吃,先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哇,这豆腐…”凤凰儿嘟了嘴叫好。她鲜得说不出形容,只盼弥勒也在旁,共同品这美味。“绝非普通,当真是大豆所制?”

“此乃蒟蒻,又叫魔芋,这里遍地皆是。”黄笙老马识途,又把鱼汤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鱼酸菜。”

“好辣…”凤凰儿吐舌,“不过,很香啊…”

黄笙笑道:“腌了三月的麻狗鱼,能不香嘛。”随便挑了点肉放在嘴里。

凤凰儿吃出味道,对第三盘菜也来了兴致。黄红色的牛皮,酥软可口,凉、酸、麻、辣诸味俱全。这道酸牛皮菜不用说,开胃清凉,吃了十分下饭。

于是,凤凰儿不得不端起那乌黑发紫的饭皱眉。黄笙见状忍笑道:“这是紫糯米,皇帝老子想吃还要等进贡,你怕它作甚?”

凤凰儿这才开怀,举箸如飞,黄笙慢悠悠地吃着,时不时朝门口看,侧耳倾听。

邻间悉悉落落,走进不少人去,喧哗声起。凤凰儿一下扫荡完饭菜,正喝着茶,末了听到一人提到金无虑,放下杯竖直了耳。

“神偷金无虑不晓得此番来不来?”

“你是想他来,还是不想?”

那书生得意洋洋:“他来又如何?见了我,他便空手而归。”

“小心看好你的腰带,晚上别被神偷拿了都不知道——”一阵哄笑声起,那年轻书生顿时红了脸,愤愤地说不出话来。

黄笙摇头:“世间多是不知死活之辈。”

凤凰儿笑眯眯道:“那你来趟这混水,又作什么呢?”

黄笙忙低头笑道:“我既然老远跑来,不看看热闹怎说得过去。看完就走,那种宝物,原不该我们得手。”

凤凰儿“哼”了一声:“你倒不贪心。”想到他连她的银两都贪,说不动心准是假的。

饭毕,凤凰儿打开门,倚杆往下看。各色装扮的人都有,看来偷窃这一行,平日里各有伪装。

她看得出神,大厅突然安静,像一锅沸水熄了火,表面安分了,内里仍憋了火。四个黑衣人抬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进来,有一红衣人跟随在旁。凤凰儿细看那竹轿上的白袍人,浓眉散发,闭了眼打着瞌睡。那红衣人目光坚定,从他走路的姿势,凤凰儿就打定主意,绝不和他动手。

“主人家来了。他身边那个红衣人叫节先,是他的得意弟子,善使狼牙槊,被他打着非死即伤。”黄笙来到她身边,小声为她介绍。

凤凰儿一听如此厉害,背脊发凉。阿弥陀佛,既然是盗墓,没必要比试武功的吧?

那四个黑衣人把白袍人连同轿子一起放在厅北的一张桌上,躬身退出酒楼,顺手关上大门。凤凰儿同楼的一干人等也奔出来,与楼下诸人一同肃然拱手,朝那白袍人道:“见过寨王!”

众人异口同声,震得凤凰儿耳朵发麻,她往旁一瞧,黄笙也恭敬地举着手,全场大抵就她一人未动。

那白袍人乜邪年岁并不老,可眉眼紧蹙,似乎做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而一睁眼,就是沧海桑田。所以,他始终紧闭双眼。凤凰儿推敲他的绰号,苗疆老怪,怪是够了,老嘛…然而渐渐地,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一点点苍老下去,凤凰儿越看越觉得衰老在他脸上,竟是活生生进行着的,不由得不敢再看。

节先环场扫视,道:“各位都知所来何事,我就不罗嗦。要去之地荒僻高险,没一点本事,我劝还是死了心。寨王之意,是大家各自展示绝技,挑最强的几人前去,数目不定,有本事就去得。”

有人嚷道:“各凭本事,还是对战?”

节先摇头:“窃者未必武功了得,却绝对有过硬求生之道。各位只管尽情施展所长,不必担心对仗受伤。”

接下来两个时辰,凤凰儿就跟进了杂耍团,热闹一桩桩,瞧也瞧不完。

先出来一人,仅持一根小铁棍,上面齿形不一,如犬牙交错。悠然站定,号称可开天下锁。凤凰儿瞧瞧黄笙,意思是人家比你强多了,黄笙直勾勾盯紧了他手中的宝贝,身子探出栏杆好远。

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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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开了十九只锁后,节先失去再让他尝试的耐心,宣布此人过关。

又一人,说是从小研习堪舆之术,对看阴宅犹有心得。接下来该人照本宣科,什么乾坤艮巽子午卯酉为天元,乙辛丁癸寅申己亥为人元,甲庚丙壬辰戌丑未为地元…听得厅中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神乎其神,如堕云端。

节先挥挥手,示意他停下,众人方觉一爽,耳根清净。凤凰儿同情地望向那人,不知从小吃了多少苦,才能背下这些拗口难明的文字。

又一人,声称会变戏法。给他三下两下一摆弄,扑腾出老母鸡若干,满楼乱转。手一摇,肩一动,闪出花蛇几条,吓得周边几人慌不迭躲避。节先忍无可忍,踢他出局。凤凰儿一想也是,陵墓是死的,难道变给缪宗看么?这绝活用处不大。

最后,她终坐不住,拉了黄笙下楼,奋勇报名一试。

“来者何人?”

“东北人氏雪凤凰。”凤凰儿指了指黄笙,“他是我搭档,要试,试我就便得了。”

乜邪闭眼点头。那节先看也不看她,沙哑的嗓子闷声道:“你有何绝技?”

凤凰儿胸有成竹道:“过目不忘。”

楼中人哄笑,有人叫道:“小丫头,这里不是考状元,会读书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