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紫府神箫寒敌胆

  红罗鸳枕系深情

  西门牧野怒道:“檀贝子一再戏弄,未免太过小觑老朽了。檀贝子,你固然是金国第一高手,老夫也不是无名之辈,今日有幸相逢,咱们就在这里比划比划如何?”

  武林天骄笑道:“刚才请我吹萧的是你,现在不许我吹萧的又是你,管你爱不爱听,我这支曲是非吹不可。”说罢把玉萧凑到口边,又吹起来,萧声清冷,响彻行云。吹的是唐人王之涣的一首绝句。一面吹萧,一面缓缓地走出茶馆。

  王之涣这首七绝题名《出塞》,诗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清冷激越的萧声,端的是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令人恍似被卷入激流急湍之中,饶是西门牧野那样精纯的内功,也是不禁心神为之一乱!

  西门牧野连忙镇慑心神,喝道:“你竟敢藐视于我!”立即使出第八重的“化血刀”功夫,呼的一掌便向武林天骄打去!

  武林天骄刚刚吹到这首诗的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不敢。”玉萧一挥,登时幻出了千重萧影,西门牧野发出的那股腥风给他吹散,碧森森的萧影反而把西门牧野的身形罩住。

  萧声虽歇,余音未绝。西门牧野但觉萧声中似有森森剑气,心神几乎又为之一乱,不知不觉之间,他那第八重的“化血刀”功夫已给武林天骄破了。西门牧野大吃一惊,连忙退出三步,方才稳住了身形,重摄了心神。

  原来武林天骄的祖师乃是个文武全才的异人,当年创这套“紫府神萧”的萧法之时,每一记招数都用一句唐诗为名,出招之时,也都暗合节拍,武林天骄吹这支曲子,倒不是有心轻视西门牧野,而是先行培养自己的感情,待到兴会淋漓之际,再行出招,方能收得上乘武功中“心物合一,意与神会”之妙。

  西门牧野毕竟是个武学大行家,虽慌不乱,喝道:“你这是什么鬼门道,敢与我见个真章么?”喝声中退而复上,双掌齐出,左掌是大擒拿手中的手法,右掌使的仍是“化血刀”的邪派毒功。

  武林天骄笑道:“你不懂得这套紫府神萧,却来怪我!”萧声再起,从容的吹了一句曲调,这是诗中的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音韵悠扬之中使出了绝妙的轻功,当真是有如柳絮轻飘,惊鸿掠水,萧声和身法配合得妙到毫巅,西门牧野的大擒拿手法,连他的衣角都未沾着。

  武林天骄缓缓的吹出了最后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才把玉萧横胸一挡,这是一招绝妙的防御招数,内中暗藏着几个反击的后着。

  西门牧野识得厉害,右掌的“化血刀”不敢硬劈过去,连忙变招。武林天骄哈哈一笑,说道:“你要与我见个真章是不是,好,就叫你这老魔头识得我的厉害!”

  笑声中萧影纵横,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端的是变幻莫测,奇妙无穷。一支小小的玉萧在他的手中竟然使出了好几种不同的兵器的招数,时而当作五行剑使,时而当作判官笔用,纵横挥舞,指的全是对方的要害穴道。

  西门牧野的化血刀无法施展,给他攻得只有招架的份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檀羽冲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武林天骄的外号!”

  那队蒙古骑兵初时不以为意,如今看西门牧野给这个书生迫得步步后退,显然是处在下风,这才耸然动容,个个吃惊,在树林里睡懒觉的也都围拢来了。

  朱九穆当然更是个“识货”的行家,心里暗叫不妙,想道:“看来我只好不顾身份,和西门牧野联手方能击败这武林天骄了。否则待他胜了西门牧野,我更是孤掌难鸣!”打定了主意,立即喝道:“把这三人拿下!”大喝声中,一跃而出,挥掌偷袭武林天骄。

  谷啸风“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唰的一剑,如影随形的跟着刺出,朱九穆反手一掌,迫退了谷啸风,脚步不停的仍然向前扑去。此时那些蒙古兵已是刀枪并举,围拢杀来。

  武林天骄笑道:“少符,你们不取宝藏,还待何时?”仲少符应道:“是!”两夫妻拔出剑来,转眼间刺伤了几个士兵,杀到了谷啸风身边,说道:“两个老魔头虽然厉害,料想不是檀大侠的对手,咱们先夺宝车!”

  朱九穆运起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呼的一掌向武林天骄背心击下。他这“修罗阴煞功”能以奇寒之气伤人,武功等闲之辈,莫说给他打中,只须受了他的掌风侵袭,血液也会为之冷凝。

  武林天骄待他的掌锋堪堪打到,这才蓦地移形换位,玉萧凑到口边,向他一吹。

  朱九穆只觉一股热风迎面吹来,呼吸不舒,就好像从冰窟中走出来突然置身于洪炉的旁边似的!他所发的阴寒之气,非但未能伤及对方,反而似烈日下的冰雪一样,霎时间便给烈日熔化了。

  原来武林天骄这支“暖玉萧”乃是一件宝物,武林天骄从“暖玉萧”中吹出的纯阳罡气恰恰是“修罗阴煞功”的克星。

  假如是单打独斗的话,朱九穆早已不是武林天骄的对手,但因有西门牧野的相助,两人合力,这才刚好抵敌得住,打成了平手的局面。

  朱九穆的“修罗阴煞功”寒飘卷地,西门牧野的“化血刀”腥气弥漫,武林天骄从“暖玉萧”中吹出的纯阳罡气则是热炎逼人。这三大高手恶斗起来,方圆数丈之内,忽而变作冰窟,忽而好似洪炉,武功稍弱之辈,走近了也会感到呼吸不舒,那班蒙古士兵更是不能插足其间的了!

  但这班士兵也是从蒙古大军中精选出来的劲卒,其中且有成吉思汗旧属的“金帐武士”在内,仲少符夫妻与谷啸风三人要杀散这数十名劲卒,夺回宝车,却也是殊非容易。但说也奇怪,激战展开之后,未及半炷香的时刻,有一半以上的士兵,忽地感到精神恍惚,气力不加,竟似喝醉了之后的感觉一样。原来他们是因为体质较弱,听了武林天骄的萧声,精神业已涣散,难以在激斗之中支持下去了。

  仲少符等三人奋力冲杀,三柄长剑有如蛟龙出海,纵横飞舞,蒙古士兵伤亡渐渐增加。统率这队蒙古兵的长官正是那日射伤谷啸风坐骑的人,这人名叫毕鲁花,是曾经跟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的一名“金帐武士”。

  毕鲁花见情势不妙,故技重施,跨上战马,拉开了铁胎弓,嗖的一箭向谷啸风射去。此时正有两个蒙古士兵用月牙弯刀向谷啸风斫来,谷啸风猿臂轻舒,擒了一个蒙古兵抛出,迅即又夺了第二个士兵的弯刀。

  只听得一声惨呼,毕鲁花射来的那一枝箭,恰恰给谷啸风抛掷出去的那个蒙古兵挡住,利箭穿胸,登时一命呜呼。

  毕鲁花大怒,连珠发箭,弓如霹雳,箭似流星,第二枝、第三枝相继射来,谷啸风大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霍的一个凤点头躲过第二枝飞箭,跟着第三枝箭也给他挥剑拨落了。谷啸风左手一扬,把夺自蒙古兵的那柄月牙弯刀飞出。这柄飞刀来得太快,毕鲁花只好用铁胎弓抵挡,只听得“咔嚓”一声,毕鲁花手中的铁胎弓竟给这口飞刀劈为两段!

  谷啸风跨上了“小白龙”,喝道:“哪里跑!”此时在他周围的蒙古兵已经给仲少符夫妻杀得七零八落,谷啸风飞骑便追,毕鲁花胯下的战马跑不过“小白龙”,不消片刻,便给追上了,毕鲁花是蒙古有名的“神箭手”,但本身的武功却是远远不如谷啸风,他失了铁胎弓,如何敌得住谷啸风那狠辣的“七修剑法”?双马盘旋,交手不过几个回合,谷啸风唰的一剑,已是把毕鲁花刺于马下。

  毕鲁花一死,群龙无首,这队蒙古兵士无斗志,登时给杀得四散奔逃。

  眼看就可以大功告成,夺回宝车,忽见施旗招展,又来了一队士兵。谷啸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若是鞑子援军来到,只怕就要夜长梦多了。”

  心念未己,只听得仲少符大叫道:“来的是蒙舵主么?小弟仲少符在此!”此言一出,那支人马登时风驰电掣般的向他们这边杀来,为首的一人答道:“不错。杜八哥也来了。”

  此时来的这支人马已是到了他们目力所及之处,看得相当清楚了。谷啸风定睛一看,只见为首那人是个虬髯汉子,在他旁边的却是个面目无须貌似儒生的中年人,谷啸风认得这人是金鸡岭的大头目杜复。

  谷啸风大喜道:“仲大侠,这位蒙舵主是哪一家寨主?”仲少符道:“哦,原来你还未认识蒙舵主吗?他是紫萝山的义军首领蒙厥。”

  那队蒙古骑兵失了首领,早已无心恋战,一见紫萝山的义军到来,便即四散奔逃,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西门牧野与朱九穆联手,兀自胜不了武林天骄,不约而同的俱是想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两人四掌,同时攻出。

  这两大魔头要胜武林天骄固然很难,但他们要走,武林天骄却也阻拦他们不了。武林天骄在那两股掌力冲击之下,只好退了一步,玉萧一挥,使出了“一片孤城万仞山”的防身招数,那两个魔头趁势便从缺口冲了出去。

  西门牧野连劈两招“化血刀”,朱九穆发出了第九重“修罗阴煞功”掌力,仲少符夫妻功力较弱,给这腥气一冲,抵受不住,也只好让开了。武林天骄说道:“穷寇莫追,由他去吧。”仲少符夫妻运气三转,方始消除了胸中的一股烦闷之感,亦是不禁骇然。

  蒙厥、杜复这支人马来到,他们都是和武林天骄相识多年的朋友,相见之下,自是不胜欢喜。

  杜复道:“我本是和杨四哥一同来的,昨天才到紫萝山找着蒙大哥,杨四哥有事到别的地方去了,蒙大哥却要我多留两天,帮帮他的忙,想不到今天就碰见了你们。”原来蒙厥听得蒙古的大军已经过境,是以特地赶来青龙口想打听丐帮宝车被劫的消息的。无巧不巧,未到青龙口,就碰上了这场厮杀,夺回了那批宝藏了。

  仲少符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这位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声誉鹊起的谷少侠谷啸风。”

  杜复笑道:“我和谷少侠是在百花谷见过面的朋友。谷少侠,听说你在青龙口遇难,我一直为你担心呢,恭喜你脱险了啊!”

  蒙厥道:“原来这位就是谷少侠,前两天还有两位到过我那儿打听你呢!”

  谷啸风诧道:“杜香主,是谁告诉你我在青龙口遇难的?蒙舵主,不知找我的那两位朋友却又是谁?”

  蒙厥说道:“是一男一女。男的名叫辛龙生,女的名叫奚玉瑾。”

  谷啸风正在挂念奚玉瑾,听说奚玉瑾曾经到过蒙厥那里找他,不觉又惊又喜,“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杜复说道:“正是这位奚姑娘告诉我,说是你已经在青龙口遇难的。”

  谷啸风怔了一怔,说道:“她怎的以为我已经死了?”

  杜复道:“我也没有仔细问她,不过听她说得似乎十分确实,当时她是从青龙口那里出来的,可能是听到了谣传吧?”

  谷啸风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她已经到过青龙口了,想必是碰上了受伤的丐帮弟子告诉她的吧?当时我的坐骑中箭,我坠下悬崖,也怪不得他们以为我已经死掉的。但不知那位姓辛的又是什么人?”

  杜复说道:“辛龙生是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的掌门大弟子。”

  谷啸风颇感诧异,心里想道:“玉瑾从没到过江南,平日也没听说她和江南文大侠的掌门弟子相识,他们是怎样会走在一起的?”

  杜复因为韩大维是他一向佩服的老英雄,故此对谷啸风退婚之事,心里其实是很不赞同的,当日在百花谷之时,只因不便干预别人的私事,故此隐忍不说罢了。此时见谷啸风面有诧异的神色,便忍不住说道:“谷少侠,请你莫怪我交浅言深,在这种乱世,男女离合之事亦是寻常,不值得力一个女子误了自己。我不知你已经向韩家退了婚没有?但听说韩老英雄遭遇意外,如今生死未卜,以你们两家的交情,你似乎也不应袖手旁观。奚姑娘既然另有去处,我以为你也就不必管了。”

  杜复虽然没有明言,但话语之中却不啻向谷啸风暗示:奚玉瑾业已移精别恋!谷啸风听了这话,恍如利箭攒心,心里想道:“不会的不会的!玉瑾为了我不惜闹出偌大风波,她岂能移情别恋?”想是这样想,其实内心深处,却已是不能无疑。因为他知道仕复的身份,不会是胡乱说话的人,想必他是有所见而云然的了。

  谷啸风默然半晌,说道:“韩伯伯的下落我已经有了线索,我当然是要去查个水落石出的。但不知奚玉瑾是往哪儿,她可有告诉你吗?”

  杜复说道:“我曾请她往金鸡岭安身,她不肯去。她也没有告诉我要去哪儿,不过辛龙生是要回江南的,他们是好朋友,奚姑娘不用说是跟辛龙生一同回去的了。”

  谷啸风道:“好,我就先回去找寻韩伯伯吧。”社复道:“要不要我帮你的忙?”谷啸风心烦意乱,说道:“不敢劳烦社香主。”

  武林天骄问道:“韩老英雄究竟是落在何人手里?”谷啸风道:“我也未知道得十分清楚,不过,从已知的线索推测,他如今被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他家不远之处的山上,主人是个来历不明武功奇高的女子!西门牧野与朱九穆这两个魔头是她的助手。”武林天骄诧道:“有这样的事?”谷啸风将在水帘洞发现孟七娘踪迹的经过说了出来,除了社复之外,众人都大为诧异。

  杜复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曾听到一点关于韩老英雄的消息,与你说的大致相同,只是没有你说的仔细。”杜复的消息就是从奚玉瑾口中听来的,但他不想在谷啸风面前再提她的名字,是以含糊其辞。

  武林天骄道:“奇怪,当今之世,可以列入一流高手的女子寥寥可数,怎的我却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个女人?”

  谷啸风道:“这女人本领很高,但似乎不是一个坏人,说起来她还救过我的性命呢。”当下又把幼年那段往事告诉了大家。

  武林天骄说道:“如此说来,这个女人倒是心地善良的了,但却何以她又与这两个魔头勾结,去和韩老英雄为难呢?”谷啸风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今这两个魔头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我独自去找她,料想她不会加害我的。”

  杜复本来也有另外的事情要办,听他说得甚有把握,便道:“既然你用不着我的帮忙,那你就赶快回去吧。但愿你找到了韩老英雄,和他一同到金鸡岭来。”

  当下众人分道扬镳,武林天骄与仲少符夫妇押运那批宝藏回祁连山,杜复也与蒙厥告辞了,赶回金鸡岭向蓬莱魔女复命。按下不表。

  且说谷啸风单骑独行,幸好蒙古大军已经西去,洛阳城内只余下少数精兵驻扎,闭关自守,很少出城。谷啸风一路行来,未遇敌骑,平安无事。

  路上幸很平安,但谷啸风的心头却是极不宁静!这一日终于回到了韩家。

  旧地重游,谷啸风不禁触目神伤,心里想道:“这几月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本来和玉瑾约好了在韩伯伯家中会面,想不到韩家已是变作一堆瓦砾,而玉瑾又不知去向,唉,难道她真的如杜复所说那样,业已移情别恋,和那个文大侠的掌门弟子去了江南么?不,不,玉瑾岂能如此轻易变心,即使她以为我是死了,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另外找到了意中人的。”

  此时天近黄昏时分,谷啸风心里想道:“我且住宿一宵,明天再去找韩伯伯吧。”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个幻想,幻想奚玉瑾说不定还在韩家等他会面。

  韩大维的家给西门牧野放火焚烧,业匕毁了十之七八,但也还有几间房间幸未波及,保留完整的,韩佩瑛的卧房就是其中的一间。

  谷啸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连日赶路,虽然身体强壮,也不免感到有点疲劳。此时到了韩家,于是信步就走入了韩佩瑛的绣房。

  谷啸风心里想道:“玉瑾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总算有人见到了她,韩佩瑛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万一她回到家里,见我睡在她的房中,只怕一定要大发娇嗔了。”踌躇片刻,又再想道:“天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我且睡一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