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啸风揭开蚊帐,只觉一股幽香,沁入鼻观,不觉暗自好笑:“我本来是要来退婚的,想不到今晚却会睡在她的床上,若给人知,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当下随手把枕头放好,目光触处,只见那枕头套颜色鲜艳,上面绣的竟是一对鸳鸯,看得出是新绣未久的。左面上角,还用红绿丝线绣有苏东坡的两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来这本是韩佩瑛偷偷绣的枕套,准备作嫁妆的。有一天给丫头看见,笑了她几句,韩佩瑛害臊,就把这枕头留下,没有带去。

  谷啸风见了这绣着鸳鸯的枕套,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感到内疚于心,想道:“佩瑛绣这鸳鸯时,一针一线,不知织了多少女孩儿家的柔情蜜意,怎想得到后来我会令她那样难堪?唉,我也真是太对不住佩瑛了。”

  谷啸风并不是一个用情不专的人,但因为一来他的确是感到这件事对韩佩瑛不住。二来他与韩佩瑛真正相识之后,发觉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这负罪的感情就更加深了。三来他听到了奚玉瑾移情别恋的消息,内心深处,不能无所怀疑,因此也就不自觉的在韩佩瑛的闺房触目生情,想念起韩佩瑛来了。

  谷啸风却不知道韩佩瑛此时也正在想念着他。她的父亲在辛十四姑家里养伤,父女分手之时,韩大维一再叮嘱,要她去把谷啸风找来。

  为了恐怕刺激父亲的病体,韩佩瑛一直未曾将婚变之事告诉父亲,此日下山,心中也是茫然一片,暗自思量:“却叫我何处去找啸风,唉,即使我知道他的去处,我也是不愿去找他了。”

  可是当真就永远不愿再见谷啸风么?在她的内心深处,恐怕还不敢肯定的说一个“是”字的。

  韩佩瑛这一感情变化的经过,说起来恰恰也是和谷啸风一样。

  她自小便和谷啸风订了婚,但是小时候的谷啸风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比她大几岁的顽皮孩子而已,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认识的。后来她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谷啸风已变成了一个名闻江湖的少年侠客,芳心自是暗暗欢喜。在她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来的影子,也就从顽皮的孩子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了。不过这也只是她从父亲的话中虚构出来的形象,并非是真正认识了谷啸风这个人。因此当她怀着少女的幻想出嫁,到了突然遭受婚变的打击之时,少女的幻想固然是完全破灭,对谷啸风的印象也就突然为之一变了。

  谷啸风给了她平生从所未受的难堪,大大损伤了她少女的自尊,尽管她不愿意和奚玉瑾争夺丈夫,甚至还尽力帮助了他们,调停了百花谷偌大的一场风波,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不能不感到屈辱,也绝不是真正的谅解了谷啸风的。

  当她从百花谷中出来,独自回家的时候,在她心目中的谷啸风,已经再也不是她所佩服的少年侠客,而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后来她在自己家中碰上了朱九穆的袭击,谷啸风来到,拼了性命与她联手打退强敌,又为了她父亲的事情,不辞奔走,要查究真相,追缉凶手,并为她父辩冤,种种的表现,都表现出他不愧是个少年侠士,而且也并非不关心她的。至此,她对谷啸风的印象又为之一变,觉得谷啸风并不如她所想象的是“无情无义”之人了。

  这日她从山上下来,回到自己家中,不觉想起了那日在她家中等候谷啸风回来之事,暗自思量:“他从丐帮回来,不见了我,绝不会想到我是给西门牧野骗去,一定以为是我还在恨他。不愿见他而走了,现在隔了这许多天,他当然不会在家中等我的了。爹爹叫我找他,却叫我到何处去找他呢?”

  蓦地又想起了辛十四姑的丫头侍梅告诉她的那桩事情:“侍梅说奚玉瑾已经和她主人的侄儿订了婚,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从孟七娘见了那枚戒指便突然住手饶了玉瑾的事看来,侍梅的话,也似乎不是空穴来风。唉,倘若这件事是真的,给谷啸风知道,他不知要多伤心了。”

  韩佩瑛心事如麻,怅怅惘惘的回到自己的家中,忽见卧房里有灯光明亮,碧纱窗上现出一个人影。原来谷啸风因为见了她所绣的鸳鸯枕套,此时也正是思如潮涌,睡不着觉,独坐窗前。

  韩佩瑛大吃一惊,几疑是梦。就在此时,谷啸风己发觉外面有人,跳了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不觉都是呆了。谷啸风失声叫道:“咦,是你!”

  韩佩瑛定了定神,嗔道:“你还没有走么?却为何躲在我的房中?”

  谷啸风满面通红,说道:“我那天回来,找不见你,后来碰上许多意想不到之事,今日方才回来的,我,我找不着房间睡觉。想,想不到你也突然回来,真是对不住。”

  韩佩瑛道:“我也碰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既然来了,咱们光明正大,也用不着避嫌,请进来吧,咱们好好谈谈。”

  谷啸风见她并不怪责,方安心跟她进房。韩佩瑛是因为见他满面通红,不愿令他太过难堪,这才邀他进房坐谈的。进了房中,看见床上那个绣着鸳鸯的枕头,韩佩瑛却是不禁自己也面红起来了。

  谷啸风好不尴尬,只好装作不知,咳了一声,说道:“你碰到了什么意外之事,可以对我说么?”

  韩佩英笑道:“我先问你,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谷啸风不禁又是面上一红,期期艾艾,半晌说不出话来。韩佩瑛笑道:“你以为我是奚玉瑾,对吗?我知道你们约好了在我家中见面,是不是?”谷啸风满面通红的点了点头。

  韩佩瑛笑道:“这真令你失望了。不过我却曾见了玉瑾姐姐呢,你要不要知道?”

  当下韩佩瑛从自己给西门牧野诱骗到孟七娘家中,如何在囚房中父女重逢,后来如何见着了奚玉瑾,以及她的父亲如何喝了奚玉瑾送来的九天回阳百花酒而中毒,以及后来辛十四姑又怎样和孟七娘联手打败那两个魔头,现在自己的父亲,正在辛十四姑家养病等等事情,都对谷啸风说了。

  谷啸风惊异不已,说道:“想不到有这许多离奇古怪之事,但听你所说的看来,那个孟七娘的确是我童年所碰到的那个救命恩人了。我想她不会害你爹爹的,奚玉瑾更不会害你爹爹,为什么九天回阳百花酒却变了毒酒呢?”

  韩佩瑛道:“我当然信得过玉瑾姐姐,所以这件事,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蓦地心头一动,说道:“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是有点怀疑那个辛十四姑?”

  谷啸风道:“我没有见过她,也不知她的为人,不过,听你所说的情形加以推敲,似乎还是以辛十四姑的嫌疑最大。”韩佩瑛道:“但她却又的确是救了我的爹爹,而且对我爹爹很是细心照料。力何她又要害他,又要救他?”

  谷啸风道:“人心难测,我也只是一个推测而已。好在明天我就可以和你去找那个辛十四姑,弄个明白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说那个辛十四姑有个侄儿,她这个侄儿,是不是名叫辛龙生?”

  韩佩瑛吃了一惊,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谷啸风看了看她那掩饰不住的惊惶脸色,不由得心里一凉,想道:“杜复说的那些话只怕是真的了。”迟疑了半晌,问道:“佩瑛,你不要瞒我,玉瑾她,她是不是和这个辛龙生要好?”

  韩佩瑛的确是想瞒着谷啸风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将侍梅所说的辛、奚二人已经订婚之事告诉谷啸风。想不到谷啸风先自知道,盯着她问,韩佩瑛无可奈何,只好支吾以应,说道:“啸风,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话?玉瑾姐姐对你这样好,你可不要瞎猜疑!”

  谷啸风甚为苦恼,说道:“这可不是我瞎猜疑,说这个话的人是我信得过的一位武林豪杰。”当下将他在青龙口脱险之后碰见杜复,杜复又如何向他暗示奚玉瑾已经移情别恋等事情告诉了韩佩瑛。

  韩佩瑛呆了半晌,想道:“如此说来,只怕侍梅告诉我的这件事是真的了。”

  但是韩佩瑛却仍不能不为奚玉瑾辩护,因为以她曾经是过谷啸风的未婚妻的身份,任何对于奚玉瑾不利的谣言都是不该由她来证实的。

  谷啸风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否要好,那么他们是不是一道走的,你总应该知道吧?”

  韩佩瑛不惯说谎,谷啸风问到了这一点,她只能据实回答了:“那晚玉瑾姐姐逃出了孟七娘那座堡垒,据说是和这个辛龙生一同下山去了。”

  谷啸风叹了口气,说道:“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但这也怪不得玉瑾,因为她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显然是相信了奚玉瑾业已移情别恋了。而且他口里说是原谅奚玉瑾,其实心里却是不大原谅的。“即使她当我真的死了,也不该这样快就忘记了以往的山盟海誓,另找新人啊!”谷啸风心想。

  韩佩瑛道:“玉瑾姐和他同行,不见得就是移情别恋。我看你不必先自猜疑,还是找到了玉瑾姐姐再说吧。”

  谷啸风听得她一再为奚玉瑾辩护,不觉对她更为钦佩,想道:“她不恨玉瑾抢了她的丈夫,反而为她辩护,当真是令人可敬!”

  韩佩瑛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不禁面上一红,就也不再说话。

  静寂中忽听得外面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片刻,脚步声亦已听得清楚了。

  谷啸风吃了一惊,说道:“来的是蒙古鞑子!他们好像是来捉什么人的。”原来谷啸风稍微懂得一点蒙古话。

  当下谷啸风连忙把灯吹熄,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有四个蒙古武士已经进了院子。正是:

  乱世情缘多变化,悲欢离合亦寻常。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图劫藏珍情可鄙

  心怀故国志堪哀

  为首的一个武士朗声说道:“上官复,请出来吧!只要你和我们回去,面见法王,说个清楚,我们绝不敢难为你的。”这个武士说的汉语,说得甚为流利。

  谷啸风这才知道这四个蒙古武士是来追捕上官复的,并非为自己而来,心想:“一定是因为藏宝之事已经败露,上官复恐防追究,不能不逃出和林。追兵追到这儿,我们却适逢其会了。”

  四个武士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商议了一会,刚才那个武士又喝道:“上官复,你也算得是一个武学宗师,我们已经发现你了,为何还要躲躲藏藏,这不大失你的身份吗?”

  韩佩瑛不知不觉靠近了谷啸风,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冲出去如何?”

  那个武士不见回音,说道:“这房间里有呼吸的气息,一定是上官复躲在里面,咱们进去搜吧!”

  谷啸风吃了一惊,心想:“这人的武功倒是委实不弱,我已经屏息呼吸,居然还给他听了出来。”但想好在对方只有四人,自己和韩佩瑛联手,未必就会败在他们手里,与其坐以待捕,何如冒险突围。

  谷啸风握一握韩佩瑛的玉手,说道:“我先出去,你跟着来!”当下倏地推开窗子,舞起宝剑,一招“夜战八方”,便窜出去。

  窗外一个蒙古武士忽见剑光如电,耀眼生辉,一条黑影扑出来,急切间看不清楚是谁,倒是不禁吃了一惊,连忙退了数步,横刀护身。

  谷啸风一剑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剑尖竟然给他震歪。谷啸风心头一凛,颇感诧异:“这人本领绝不在我之下,何以他却好似怯战?”谷啸风有所不知,原来这个武士以为窜出来的是上官复,上官复的武功仅次于蒙古的国师尊胜法王,这几个人对上官复当然是极为忌惮。

  见面一招之后,这武士方始看清楚了窜出来的是少年,大怒喝道:“好个大胆的小子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追上去唰唰两刀,但谷啸风己是从他身边掠过去了。

  屋顶一个武士喝道:“待我擒他!”倏然间便似一头兀鹰,凌空扑下,恰恰挡着谷啸风的去路。

  谷啸风长剑一指,一招“举火燎天”,搠这个武士小腹,不料这武士更为了得,身子悬空,竟然一抓就向谷啸风的天灵盖抓下来,谷啸风也是个武学行家,识得这大力鹰爪功,焉能让他抓中,当下把头一偏,可是这么一来,刺出的一剑也失了准头。这个武士穿的是鞋头镶有铁片的马靴,谷啸风的长剑给他一踢就踢歪了。这武士身形落地,立即一个反手擒拿,要与谷啸风扭打。

  谷啸风深知蒙古武士擅长“摔角”之技,当下避敌之长,攻敌之短,不与他近身缠斗,先退三步,这才以长剑刺他穴道。

  谷啸风的“七修剑法”能够在一招内刺对方七处穴道,这个蒙古武士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剑法,饶他武艺高强,也是不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知道蒙古武士无敌天下,却不知道中土亦是处处皆有能人。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法竟然这么厉害。”当下不敢贪功,双掌一个盘旋,护着门户,谷啸风一剑刺去,给对方的掌力一震,就似碰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虽然没有反弹回来,剑势却已受到阻滞。

  谷啸风知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那武士化解了谷啸风的攻势,这才步步为营,反扑过来。

  刚才使刀的那个武士见谷啸风已经给同伴所困,不愿失了自己金帐武士的身份,是以便即止步不前。韩佩瑛跟着出来,这武士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回身招架,韩佩瑛已是翩如飞鸟般的从他头顶掠过。

  韩佩瑛急于为谷啸风解围,是以无暇对付这使刀的武士,身形未落,便即朝着这个以大擒拿手与谷啸风剧斗的武士刺去。

  韩佩瑛的真实本领不及这个武士,但轻功超卓却是在他之上。这一凌空刺下,比他刚才从屋顶跳下扑击谷啸风的姿势还更美妙,她这一剑刺向对方后脑。也正是一招攻敌之所必救的杀手剑招!

  院子里的两个蒙古武士一个叫着:“乌蒙小心!”一个却是情不自禁的为韩佩瑛这一美妙的姿势喝起彩来。

  乌蒙霍的一个“凤点头”,长臂疾伸,来抓韩佩瑛的足踝,韩佩瑛前脚一踢,乌蒙抓了个空,韩佩瑛身形落地,挥剑便刺。乌蒙的本领稍胜于谷啸风,更胜过韩佩瑛,但却不是他们二人之敌,给他们联剑一攻,抵挡不住,只好后退。

  刚才喝彩的那个武士叫道:“大师兄请退下,这一男一女交给小弟好了。”

  乌蒙深知这个师弟之能,果然听他的话退了下去,但却瞪了他一眼,道:“化及,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雌儿?”心里很不满意师弟刚才那声喝彩。

  原来来的这四个武士,其中二人是蒙古国师尊胜法王的弟子,乌蒙是大师兄,喝彩的是他的三师弟,名叫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虽然位居第三,但本领之高,在一众同门之中却是无人能及。

  这次尊胜法王派了四个人来捉拿上官复,也是以他力首领白。另外两个武士,使刀的那个名叫鲁莫,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名叫思罕的都是“金帐武士”的身份。

  宇文化及哈哈一笑,说道:“小弟不敢说是有怜香惜玉之心,但这雌儿长得如此美貌,拿回去献给大汗,只怕也不输于一车珠宝呢。不过,更重要的人还是上官复,咱们可不要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