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又止,止又再欲言。把自己的小脸憋得通红,身子两畔的手都无处放置。

原映星被逗笑。

他低低一声,笑意将周身死寂般的哀伤打破。望月松了口气,连忙道,“下雨了,包袱里的吃的要凉了我要先回去了。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我说了我还有事要想,不跟你一起回去,”看她还在左右彷徨,原映星叹笑,“月芽儿,你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我要想你,才不舍得离开吧?”

“当然不是!你身为圣教教主,要想的事多了,哪里有时候想我。我又没什么事值得想!”望月眼睛都不眨。

她又在撒谎她心里肯定不是这么觉得

原映星低声笑,为自己轻而易举能看穿望月的心事,又自得,又难过。

他这么了解她,比杨清还要了解可是杨清能娶她,他了解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终是在原映星的半开玩笑下,望月先走了。她其实有些纠结,有点看出原映星对自己的心思,心头大震,想着:这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啊!他不是爱姚芙爱的死去活来么!怎么突然就是我了?!我一定是眼瘸了!对的一定是这样。

于是她要飞快逃离原映星。

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她不想再麻烦了

望月走后,原映星独自坐着。坐一会儿,有个小孩跑过来,在楼上一叠声地喊他。原映星被喊得烦,低头看,见阁楼最高一层的窗口,一个小孩举着把伞,拼命跳起,要递给他。

因为原映星坐在楼最高处的屋檐上观景,一般人到不了这个高度。这个小孩跳啊跳,递一把伞给他,奶声奶气地回头指街头,“刚才有姐姐买伞,说给你。”

原映星回头,下雨之故,路上根本没什么行人了。细雨如绵,淅淅沥沥,纵横的街道,相望的商旅,收货的小贩,躲雨的行人。山峦被雨冲刷得清新,好像伸手可触,然实际上,伸手可触的,只有脚下这片汪洋。

雨水淋淋漓漓,滴滴答答。万物寂静。

原映星握紧了手中的伞——月芽儿喜欢雨声的,他也跟着喜欢。但是她刚刚走了,就他还在。

是否自己走得太慢了,总是谁都追不上。

他在江边坐了一下午,看了一下午的雨。凄风冷雨,挨了一下午,头也被吹得疼。他渐有放弃之意,不想这么待着了,想把这个身体让给另一个意识来。

自己在这里,很没有意思。另一个意识,比自己更擅长处理这些事吧?反正另一个自己,对月芽儿本就没有太多的想法。

他手撑着头,茫茫然然了一下午。在傍晚天黑时,想:不,还不能就这么睡了。在我沉睡之前,我要见杨清一面。我要确信,他是月芽儿值得追慕的那个人。

雨从下午时开始下,当傍晚后,原映星撑伞回去时,雨还在下。回去后,望月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原映星的消息。她怕自己这副样子被杨清看到,下午时也不敢去找杨清。现在终于听到原映星平安回来的消息,望月总算放下了心——他那么脆弱敏感,她真的怕他想不开。

就在这个时候,望月才趴在窗上问了民宅仆役原映星回来的消息,另一侧的门,就被敲了。望月问,“谁?”

“我。”杨清的声音温润无比。

他到廊下,站在少女屋门前,一边收伞,一边敲门。听到门中少女的回声,他笑笑说,“我来谢谢你给我带的小吃,很好吃。”

这就是个客套的话。

通常说完后,望月就会来给他开门,兴高采烈地邀请他进屋。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是望月主动,杨清很少主动找望月。所以偶尔来找她一次,望月每每热情异常,就怕他只是路过、转个身就走了。

然杨清的伞都收了,才听屋内小姑娘的声音,“这么晚了,你找我有正事吗?”

这么晚了?

杨清想,很晚吗?以前每晚混在我那里不赶不走的人是谁啊?

有正事吗?

杨清想,没有正事,我不该找你?

他慢慢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屋中少女好像就在等着他这话了,闻言连忙接受,“既然不重要,明天再说吧。我好困,要睡觉了。”

杨清沉默立在门口,薄衫被雨吹打,湿了半肩。他握着伞柄的手,指节紧得发白。

第一次被望月拒之门外

他低头,看伞上淌下的水,蜿蜒成一条小河,顺着墙根淅沥沥地流下去。

“杨清?”没听到他的回声,望月担心地在屋中问一句。

杨清嗯一声,温温道,“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他听到少女平静的声音,“那明天见。”

“好。”

他真是脾气无比好。

他越来越容易判断望月语气中暴露的情绪。

她在心虚,怕他。

他喜欢望月依赖他,信任他,而不是怕他。因为他太容易发现她暴露的问题,她就怕他吗?怕惹到他?怕他不高兴?

杨清撑伞回到雨中,边走,边想着自己与望月之间的问题。不知道别的人感情是怎么发展的,他和望月之间,一直都在这么摩擦着。以前她不对他上心,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谎都敢撒。现在她不敢了,就很多话不跟他说了

杨清想,什么时候,两个人得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

但转而又想,她都要走了,这个问题,也很难讨论了吧。

他略恼:你都要走了,我去找你说说话,你居然闭门不见?!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很多,他素来细腻,对这些事注意得远比粗枝大叶的望月多,这也没法改。却是到自己屋舍前,看到前方的情况,脚步停顿了一下。屋前有棵枝叶浓郁的松树,绿幽幽的,像把大伞。民宅主人自豪地说,这树,起码有一百岁年龄了。

现在这棵百岁老树下,站着一苍白青年。

青年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是原映星。

隔着将近十丈的距离,原映星与杨清沉默相对。

原映星忽地出手,身形若风,凛冽阴寒,向杨清打去。杨清一伞在手,一手回招。在雨夜中,两人身姿矫健,一者诡异,一者轻飘,鬼魅缠着谪仙,一连过了数招。招招狠厉,真气流转,吹得松树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院中草木都有些飞起的阵势。

杨清身形清逸,脱尘般,撑着一把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四面雨水尽数绕开他。

飞伞站到了屋宇的檐上,低头看原映星,杨清温声,“原教主有要事找在下?”

原映星冷冷看着他,对方这种文质彬彬、惊鸿翩然的气质,真是让他心中生厌。想来因为杨清,自己会讨厌全天下这种温润如玉型的男人。

是啊,温润如玉,可是牵制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之前若是杨清横插一手,非要主动去跟金堂主那几个人对着干,望月怎么会突然间选择站到杨清那一面?如果不是杨清这天外飞仙的一手,原映星早就把望月带走了。

就是杨清这手,让原映星输了。他最大的错,就是以为杨清全然无害,以为望月喜欢的,是一个表里如一般干净若琉璃的徒有脸蛋的男人。

杨清真是给自己上了一课。

原映星淡声,“本座确实有些事跟杨长老谈。”

这是以魔教教主的身份,对上云门柃木长老的身份了。

杨清明白他要说的,必然是正事,当下拱手落地,“教主请。”

原映星进屋后,跟杨清谈的,便是圣教与云门合作的事,跟白道和解的事。但只是一个粗纲,杨清虽是云门的长老,但在山中,他只是个教习弟子功课的长辈,门派大事,他无法做主。原映星当然知道他做不了主,两人就是商量一下,在杨清这里留个底,之后,原映星还是要跟云门掌门谈,跟整个白道各位掌门谈。

原教主之前死不松口,现在突然改口,听起来很不靠谱啊。

原映星这种前后不一致、说变就变的风格,也就杨清这种镇定的人,稍能适应。

杨清看对方,“教主不必这样急切。若与我云门和解,在下需要跟掌门说”

“加上姚芙,”原映星淡淡道,“她也希望两方和解。两位长老的意见,云门掌门当然会考虑了。”

杨清点头,又说,“但这只是云门。据我所知,贵教与其余几大门派结仇也很深。要和解,恐怕”

原映星嘲讽道,“知道,又想我圣教大出血不是?不就是要利益吗?谈呗。我倒要看看你们正道得贪心成什么样,想瓜分我们什么。”

“贵教还有些教徒,身上杀性重,恐不愿意服从”

“那得谈过才知道了,我也要看看你们正道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原映星懒洋洋地看杨清,“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意思。你想要我圣教大换血吧?”

“是,”杨清淡定道,“我希望贵教,最好连教义都改了。现在这种崇拜杀、崇拜血的风格,应该全部换掉。”

“教主也换掉是吧?”

“对教徒采取开放式自由杀戮的教主,换掉也无妨。”

原映星猛地眯起了眼,身上煞气暴露,冷眼看着对面无动于衷的杨清。

他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答应月芽儿跟你走,我就要完全听你的意思来经营圣教?你拿月芽儿来威胁我?!”

杨清抬起眼皮,“阿月跟这件事并无关系。我的说法尚温和,教主就接受不了。日后谈判时,正道这边给出的要求,更会苛刻百倍。教主确信自己不会一言不合大杀四方?教主如果不能适应这种交谈方式,也不必提出什么和解。我担心教主会再次出尔反尔。”

原映星眯眼看他——杨清是提醒自己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对自己说一出是一出的风格印象深刻,担心自己朝令夕改,于是提前给自己做准备的时间。

原映星周身的煞气忽而消息,看着对方,“你这般处事风格”有原则又不过分强硬,却也不软弱不退缩,“我现在信我看走了眼。月芽儿跟着你不会吃苦,我放心把她交到你手中,不必担心她那般肆意的为人处世,跟着你,还要为了你,受你们白道的委屈了。”

杨清抿了抿嘴,他不喜欢这种话题。

他没说话,但是原映星看着他开口了,“没错,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月芽儿,为了护好她。我不相信你,我怕你骗她,伤害她。我怕她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你不护她。所以我要自己护圣教跟正道和解了,我才会公开她圣教圣女的身份。到时候这个身份在,你们白道便不敢嫌弃她。而现在,还是没人知道她是谁比较好。”

“所以杨清,你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我在旁的事情上不在意,在这件事上,却绝不会不在意。我从小护她,她长这么大,我就护了她这么多年。而现在,我还要护下去。”

杨清垂下了眼,半晌后才道,“但你伤了她的心。”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么?!”原映星的声音突然变大,瞳眸灿亮得骇人,站了起来,“我们一起长大,我三岁时就知道她是我未来妻子!所有人都说我们是一对,要我一直保护她,保护我的小妻子长大。我从小就答应,我一直跟她在一起。我比谁都不想伤害她!”

他的情绪不稳,眸中似有狂意。

怔忡间,似想到什么,他声音又再次柔软下去,“我三岁时,月芽儿出生,只比我的生辰晚一天。爹娘带我去见那个新出生的女婴,我被木堂主一脉,和那个女婴一起,被放入阵中。四面是手舞足蹈围着我念念有词的木堂主一脉人,那么多大人,把脸画的五颜六色,看起来很可怕。我心中越害怕,只能越紧地抱紧怀里的女婴。她那么小,米分米分一团,在襁褓中睁开乌亮的眼睛看我。我不知道那么小的婴儿,根本看不见人影。我就觉得她在看我她的手握入我的手里,木堂主突然喊‘仪式结束’,就在那一瞬间,冥冥中,我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流到了我的身体中,让我与她性命相依。”

当时他只有三岁,他的父母还好好地呆在圣教,做着教主和教主夫人。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父母什么样子了,他只是抱着怀中这个婴儿。木堂主说,“星儿,你要记住,以后她就是你的命,你要保护好她。”

木堂主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果你意外身死了,靠着我族古老的仪式,圣女会再给你一条命。

然而这个古老的仪式,很多人都不信了。

三岁的孩子又懂什么呢?

他只觉得大人把一个沉重的负担交到了自己手中,他好奇地看着怀里的婴儿,心想:我以后要娶她?我要和她性命相依?这是什么意思啊?

未等他弄明白,未等他长大,圣教开始了一场内讧。望月的父母在内讧中惨死,他母亲当时怀有身孕,行事不便,只能跟父亲一同离教。原映星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想过回来带走他,他只知道在这场出走中,父亲中途遇难,母亲生死不明。要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死了,母亲活了下来,那个妹妹或弟弟,也没有了。

对于那时候的原映星来说,懵懂无知间,只有望月陪着他。那样的黑暗时期,新任的教主,只肯答应,把这个女婴给三岁的孩子带着。所有人都以为望月活不下来,可是原映星硬生生把她养活了。

他一手养大她。

偷偷摸摸的,不光自己学字,学武功,也教她。他有什么,就给她什么。

每每父母留下的人,私下给他什么。他自己舍不得,全都给了望月。十几年的时间,只有他们相依为命。

“我十八岁的时候,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机会,在与一些人取得联系后,发动了內变,杀了当时的教主。我将圣教大换血,当时的高层,全都杀了。初上高位,无人可用。身边还是只有月芽儿跟着。我看到她在身边,心里很踏实。在圣教那种地方,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是隐藏中的狼虎之辈。谁我都不敢信,我只信月芽儿,”原映星说,“我当了教主后,她理所应当就是圣女。当时圣教一派乱,我们要一起镇压,一起坐稳位置。在这个时候,我一直在想娶月芽儿的事。”

杨清眼睛跳了跳,随着原映星的讲述,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脸色也难看。

娶?原来他们的感情,曾好到那一步?

他有些狼狈,不想听这些;然身子定定地坐着,又逼着自己听。他要知道望月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他要清楚望月的过去。这世上,有谁比原映星更了解呢?

哪怕这个过去,全都是望月和原映星的过去。

杨清也逼着自己听下去。

原映星唇角带一抹笑,回忆着,“我计划好了娶她。她是我养大的,她本来就和我有婚约,我自然该娶她。教中的事一起耽误着我们,我也不着急,就想做好一切准备。我想过婚事该怎么操办,婚后她住到我的地方后,原来的住处怎么安排。我还想过如果有人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该怎么压下去。我甚至想过我们生了孩子后,圣女之位该让谁继承!“他眼睛里在发光。

之后久久不语,他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怔忡,迷惘眼神迷离,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他与那个嬉笑的少女日日在一起,他也喜欢,也想娶她。她也不反对,也喜欢他。有什么反对的呢?从小她经历的,就这么一个男性。从少年,到青年,都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还对她很好,她为什么要不喜欢呢?

那是他最好的时期,他最风光得意的时候。

然而、然而——

原映星手盖住眼,疲累地靠在桌上。一室沉寂,杨清听到他低低道,“我觉得我的时间被偷走了那五年,我竟全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失去了一切。

而他所失去的,被杨清得到。

他真羡慕杨清:杨清什么也没做,都没有来跟圣教打交道来一场正邪对立相爱相杀,他就是在自家山门山脚下晃了一晃,就被赌气的月芽儿看中了。

多么幸运。

第75章 75|00114

这段讲述,讲的原映星情绪低落,杨清也不好受。

长时间的沉默,杨清恍惚想到,当年,阿月是很喜欢原映星的吧?否则她不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只是她的耿耿于怀是放开的,是向上的,但并不能就此说她不在意。相反,望月是很在意的。

原映星带给望月的伤害太突然了。

她赌气离开,才对自己一见钟情。是否有故意所为的意思呢?

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但既然原映星都这样做了,望月自然也就变心了。她像是跟原映星堵着一口气一样,你有你的爱人,我也有我的。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听你的话。看谁能撑到最后!

然听原映星的意思,他当年爱上姚芙,并非他本意?似乎有难以言说的不得已?

他的不得已,造就了望月的翻脸无情,也带给望月困扰。

比如望月喜欢杨清,但在之前,望月虽然总和他戏耍,但从没有真正走心过。她把杨清当宠物一般,他喜不喜欢,与她关系都不太大。她追慕他,她要得到他,然她并没有抱太大信心,觉得杨清一定会爱她。望月表面笑笑嘻嘻没有正形,内心深处,也有对自己的怀疑吧?

比如,望月就时常跟杨清抱怨,我觉得我运气不好,我觉得你运气超级好。望月总是很羡慕杨清,觉杨清也没做什么,上天就眷顾他。她也想要他这样的运气。她最羡慕杨清的,就是她自己对杨清一往无前的追随。而她自己,是没有的。那时听来觉她无聊,现在想来,也是几多心酸。

她本来有的。她本来可以有的。她就是失去了而已。

杨清想着,自己是否不如原映星适合望月呢?

是否原映星没有负她,那之后的望月,会是比现在更好的望月呢?

原映星那么疼她。她是他养大的。她的性子,是原映星潜移默化养成的。因为有个男人太强大,一直在护着她,她才能无所顾忌。反正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他自己悲观,就要她乐观;他自己敏感,就要她万事不上心;他自己脆弱,就要她坚定向上望月能成为现在的望月,是原映星的功劳。

虽然、虽然原映星负了她。

杨清颇觉挫败,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恐怕真的不如原映星在望月心中地位重要。如果自己和原映星发生了冲突,生死之间,望月肯定是向着原映星的。

他像是错入。像是走错了地方一样。

然而这只是一时的茫然。

只转瞬间,杨清就调整了自己的心绪,将那股子灰暗想法重新梳理:没关系。错入又如何,我不如原映星重要又如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现在输给原映星,我未必永远输给原映星。阿月有她和原映星的记忆,自然也会有我和她的记忆。原映星对她来说重要,但我才是她的爱人,我还会成为她最放不开的人。

他心中,对自己与望月日后的感情,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和调整。

他素来是心性坚定、积极向上、日日三省、不否认自我的人。

屋外雨打窗台,屋中一灯如豆。原映星平复了心情,起身告退。临走前,他回头,深深看一眼杨清。眼神复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还带着几分迷惘,“我把月芽儿交到你手中,你也莫得意。你若是护不了她,我自会带她走。这一次,不管她哭还是闹,我再不会放她离开。杨清,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

杨清起身,未置一词,只礼貌客气地送原映星出门。他此番行为,又让原映星心中升起古怪感:月芽儿被他养的自由肆意,性情外放得不得了,怎么喜欢的人,是这么收的一个人?连自己挑衅,他接招都是接的温温和和不带脾气,还送自己出门

原映星心中又起茫然,又起疲累:也许正是因为月芽儿太放了,她才天生被杨清这种极为内敛的人所吸引。缺什么,补什么。杨清的性格,是跟月芽儿完全反着来的。月芽儿自小在圣教长大,她就没见过杨清这种君子如玉型的男人。若是说一开始,月芽儿是被杨清的脸所吸引,那后来,她就是被杨清的性格吸引了

性格反着的人,像天雷勾动地火一样,往往一开始八竿子打不着,但打着了后,就是火花四溅,很难再把目光移开了。

走入了雨夜中,杨清在门口递来伞,被原映星无情抛弃。他并不需要杨清的善意,杨清的任何,他都不愿接受。他孤身走入雨夜中,走入黑幕大雨中。滂沱雨水打在身上,原映星手扶着额头,又是一阵刺骨的疼。

他知道,另一个意识又有苏醒的架势了

他之前一直在压着。

因为还想再亲自看看月芽儿,还有事情没做完。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很累,他每走一步,都像是步入老年般沉沉。世事无常让他恼恨自己,让他觉得活着这么累,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

站在院门口,站在通向四面八方的小径上,全身湿淋淋的青年笔直站着,看着大雨中,四周的宁静。隐隐的涛声,混合着雨滴答淋漓的声音。草木间带着泥土的清香,空气湿漉。大雨中,起了茫茫一片大雾。盖住整个民宅。

四面幽静,像夜中大兽。原映星迷惘,怔忡看着,雨滴落在他浓长的眼睫上,润湿了他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有些忘了自己住在哪里,该往哪里走。

光阴真如逝水。

不过五六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他,好像还停留在少年时期,听着雨声绵绵,哄着一个娇俏的姑娘入睡。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恨不得每天都下雨,因她喜欢雨声原映星仰着头,头顶飞溅而来的雨水,针尖一样扎入他的眼睛里。

他站在墨黑一般的雨中,漠然想:什么时候我才不用承受这种痛苦呢?

与此呼应的,是身体中的另一道声音:交给我。现在就可以结束。

原映星微沉默,点了头:好。你来。

他确实已经很累,确实觉得身体是累赘,不想撑着了。

在短暂的时间,他身体中,一个伤痕累累的意识,和另一个翻睡而起的意识完成了交换。这种瞬间的交换,这种清醒着时刻的交换,让他的身体承受重创,意识也在这一短期,发生了混乱。

忘记了谁是月芽儿,谁是姚芙,谁是杨清。

反正天地茫茫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

闭了眼。

又睁眼。

孤零零地在雨中站了将近半刻的时间,青年的长眉轻轻展开,眸中亮光乍起,唇角露出略觉有趣的笑意来,“有点意思。”

原来意识的交换,是这样的耗损身体和精神啊。

恐怕多换几次,他就疯了。

不过他现在还没有疯,错乱的记忆也被重新梳理了一遍,整理好了。这得多亏他的两个意识都是他,彼此很少争执,都是认同对方存在的。大家共住一个身体,和平共处,不要打架。

总是现在那个对望月饱含深情的意识已经去沉睡了,而醒来的这个意识,对望月并没有多大感触。他知道月芽儿曾是自己很喜欢的人,但也就是知道罢了。

原映星活动了下身体,适应了现在的节奏后,懒洋洋地对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说,“好了,你听我的,我也听你的。现在你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我们就回圣教吧。”

身体中的另一个他没有回应。

原映星微微笑,“去看看刑长老这伙人发动的内乱,到哪一步了。我也该收手了。”

“既然要助月芽儿登上她想要的位置,那与正道的合作,也要步入正轨了。阿姚阿姚是其中一枚很好的棋子,留着她,她有大用。所以我不杀她。”

“但正如你所说,我也不会再与她有感情上的牵扯。杀一个背叛我的人,有什么意思呢?该庆幸她曾与我深爱,该庆幸她有良知、自我痛苦。我要她承受这种日日难捱的煎熬,一边给她希望,一边又绝不给她希望。便是我深爱她,她也不应该杀月芽儿。这种惩罚,刚刚开始。等她没有价值了,等我对她的感情消磨没了,再杀她也不迟。”

他笑着,跟身体中那个沉沉睡去的、最原始的自己打招呼,“另一个我,我们还是想办法,合二为一吧。怎么样?”

这个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生出来的意识,和原映星本身的性格是一样的。他除了喜欢姚芙,其他的想法,跟另一个意识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另一个意识正消极中,而醒来的这个,正闲闲无事中。

原映星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个完整的人,被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五年前的自己,一半是五年中的自己。一半有一些感情,一半有另外一些感情。彼此心知肚明,却对另外一半的感触不深。他只有两个意识结合到了一起,才算是真正的原映星。

或者,其中一个意识消失?

但是这种可能,还不如合二为一的可能性大。

身体中的另一个意识回应苏醒来的这个:好。我也想我们合起来。

黑夜大雨中,青年拍了拍手,叫一声,“棠小玉。”

“教主!”他话音一落,当即有黑衣女子从夜中走了出来,站到他身后。

原映星看也不看身后,只吩咐道,“帮我寻些有关于两种人格、通灵之人、身怀异术之人等等,有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我有大用。”

“是的,教主。”身后遍身湿漉的女子微微伏身,用软糯偏甜的声音应了他,重新步入了阴影中。

而原映星忽地抬起衣袖,几枚流火窜上了天边。亮光在天上打出纷繁的信号来,照亮了寒夜,照亮了幽绿的树影湖水,也照亮了青年抬起的、似笑非笑的眼眸。

在这一刻,以他为中心扩方,方圆一里、十里、百里,一层层信号发了出去。以他为中心,暗夜中,圣教所在的地盘,每个执事人员仰头,或被下属报告,看到了夜空中的讯号。或脸色大变惊恐不已,或匆匆转身向上首汇报,或满面喜色流泪跪拜,形色不一。

“四方听召,即入工布!”

“护法听令!”

“长老听令!”

“堂主听令!”

“舵主听令!”

“坛主以上,统统听令!”

工布,便是天下周知,魔教的总坛所在之地。在当地方言中,工布乃是“太阳的宝座”的意思,作为总坛,当之无愧。

那位据说叛教的圣教教主无有消息许久,甚至许多偏远的分坛所在,还不知道教主离教的消息,就先收到了教主亲自发出的这道信息。那些发动内乱、在没有确定原映星身死的刑长老之辈,是不敢大张旗鼓发这些信息的。他们还没有拿到完整的圣火令——拿着圣女那枚有什么用,最重要的那枚,还在教主手里啊。圣教教主交替太频繁了,可能今天你是教主,明天就不是了。所以真正代表教主身份的,只有圣火令。

当即,收到教主发出的信息,整片西南大震。凡是圣教所覆盖的地方,教徒中都在纷纷议论为什么要去总坛。他们的舵主或坛主,都在将手中的事务交接出去,带着一脑袋问号,想着不是年轻祭祀时才去过总坛么,怎么又去?他们跋涉山水,准备赴教主这场召见。

在圣教总坛之地的刑长老等把持圣教的高层,听到下属的报告,脸色大变。大变后,看着下属们惊惶的脸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笑道,“既然原映星召见所有人来总坛,也省得我们费力气了。布好大阵,我们这就等着原映星上门,然后将他一网打尽,正好向前来的教众宣布新任的教主!”

新任的教主,他们这几个老人,已经选好了傀儡,正在紧急训练中。原映星太难把持,太难说话,在他手下讨生活,简直跟乞丐叫花子似的。别人看着风光,自家才知自家每天有多战战兢兢,就怕原映星突然心血潮来要杀人。

妈的,也不知道这个人性格怎么这么诡异。他爹当年在位的时候,也没他这么说变脸就变脸、毫无征兆、毫无逻辑啊!

如此,原映星开始计划自己今后要做的事:一,囚禁或杀掉叛教的人;二,从云门开始,与正道和解,让出的利益,可以交给被囚禁的叛教之徒,让他们为了自己的脑袋去从自己的腰带里节省;三,想法子统一两个意识;四,在与正道和解的同时,着手收拾四周的魔门,统一魔门的事业,就从这次叛教事件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流月宗开始吧

一夜便这么过去。

翌日望月醒来,推开门窗,空气潮湿。发现雨下了一夜,竟然还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

在屋中打了一会儿坐,神清气爽后,望月便晃去灶房找吃的。中途碰上江岩和云莹,那两个少年少女正在低头嘀嘀咕咕说话,一见望月溜达过来,一怔之下,脸瞬间红了,“杨、杨、杨姑娘!”

望月心想:洛明川还叫我“杨师妹”呢,你们这对未婚男女,口风倒是一致呢。

她面上露出“我懂”的暧昧笑意,换个方向,要绕过他们。也不知道是那两人觉尴尬,还是不好意思,竟然没有躲开,反而迎了过来。在望月诧异中,云小姑娘偷偷摸摸地拉过望月,跟她小声八卦,“杨姑娘,你知道吗?昨晚原教主跟杨师叔,打了一架呢。”

“啊?”望月一惊,“你怎么知道啊?”

“我发现的。”江岩自告奋勇。现在提起原教主,他还是有种微妙的感觉。然而姚师叔一直压着他们,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对原映星有了偏见后,无论那个人做什么,江岩都很警觉。且这次也不是他警不警觉的问题,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那么大的声势,他们这些习武的弟子们怎么会听不到?

“昨晚傍晚后,原教主来找师叔。两个人打了一架,我在屋里练功时,就听到外面风声不太对。但是他们这种规模的打斗,我出去也帮不上忙,还可能误伤自己,连累师叔。就一直躲在门口,胆战心惊地听。他们打了一架后,就一起进师叔的屋子里了,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原教主才出来,在院子里占了两刻,才走的。今早我去看时,院子里的草木都枯了,廊角柱子也裂了师叔去赔偿民宅主人了。”

望月眸子一闪,“那杨清现在在哪里?还在跟那个民宅主人赔钱?”她颇为不满,“该让原映星也赔钱!两个人一起打的,凭什么就杨清赔啊?我去找原映星,他不能总欺负我清哥哥!”

“杨姑娘,你别去,”云莹拉她一把,眸子闪一下,“你不觉得昨晚他们两个打了一架,你该去安抚下杨师叔吗?杨师叔好像吃醋了哦。”

“他说的?”望月目有心虚和笑意。

心虚是杨清吃醋。

喜悦也是杨清吃醋。

一样一样的。

江岩答,“那倒没有。就是早上见面时,师叔脸色很憔悴呢。”

望月了然,谢过他们这个小情报,就在灶房里转悠,等着仆人做早膳,让她做个顺水人情,带去给杨清吃。她当然也有心自己做,然而一则杨清自己的水平太高、说不定会嫌弃她,二则,她就算想折腾,等她折腾出一顿能吃的,恐怕就该吃午膳了。

两盏茶的时间过后,望月如愿提了一个五层食笼,去寻杨清了。

天降酥雨,绵延不绝。望月撑伞到杨清的屋外,雨已经打湿了半个肩。她没有顾上自己,因为窗开着,她探身一眼,就看到了窗边出神的杨清。他斜靠在书桌上,手中一支笔,然浓重的墨汁滴落,在白宣上染黑了一整块,他的字,也没有写下去。

从打开的窗口,看到杨清清秀的侧脸。

望月又兀自欣赏了一番,欣赏得心花怒放,觉自己怎么运气这么好呢。

她娇滴滴地敲门,“清哥哥”

屋中人没应,望月很自觉地推门而进,对桌边手臂撑着下巴、转眼看着她的青年露出最为关切疼惜的眼神,“清哥哥,你没事吧?”

杨清:“”

他被她这种怜惜般慈爱的眼神,看出了一身鸡皮。

他挑挑眉,问,“为什么这么说,我该有什么事?或者有谁找过你说过什么?”

望月:“”娘喂,你要不要这么洞察秋毫啊!

她镇定一下,心想,绝对不能让杨清知道我已经了然他和原映星打架的事了。男人嘛,总是要点面子的。我清哥哥醋都醋的这么安静,我怎么好刺激他呢?

她是想找个好借口。但杨清盯着她他的眼睛长得好看,他专注地凝目看她时,望月的大脑就空白了。满心都在赞叹他的美,哪里有心思想别的。掏空心思,她也就憋出来一句,“我昨晚梦到你死了,特别难过,你没事吧其实?”

杨清:“”

为什么你要梦到我死了?你就不能找个好听点的理由?

他又气又想笑,答,“很好啊。我没有死呢,活蹦乱跳的。让你失望了。”

望月:“”

男人这么难搞,他就不会嘴笨一点嘛!

没关系。

望月保持微笑,再接再厉。

在她的细心观察中,确实看出杨清脸色微白,情绪有些低落。即使在看到她时,他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望月心里一咯噔:哎呀,该死的原映星,肯定跟杨清说了些有的没的。虽然我清哥哥心性好,不生我的气,但是我怎么忍心他难过嘛!

杨清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雨中风致,娇美的少女就几步窜到了他身边,把食笼放到桌上,掀开,香味将杨清引得脸又转了过来。

他望去。

望月站在他身畔,将食笼中的食物一盘盘端出来。她微微探身,小小的胸脯,一下又一下地擦过杨清搁置在桌上的手肘。

似有暗火悄无声息地传递,轻轻地撞击,柔软与坚硬的碰撞,火焰一路往下窜去。

杨清:“”

他眼睛亮了一分,犹豫下后,往旁边挪了挪。

望月立即哀怨看他,“你是不是嫌我的胸小?”

杨清:“”

抬手在她手臂上翘了一下,把她推开点,忍着笑说,“不要这么下流。”

一个男人,居然跟一个姑娘家说不要下流望月心中哼:别以为我没发现你那片刻的时候,手指动了动。分明忍不住,还强忍我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她热心地一盘盘菜端出给杨清,介绍道,“锅塌豆腐,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