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少女一双盈盈春水眼,身上仿佛氤氲着无尽雾气。

  楼撼星怔怔看她。

  这是蓝绯红?

  不,蓝绯红怎么会在这里,还在他的面前?

  她还喊他……师兄?

  这个久远的称呼让楼撼星记忆恍惚。

  日头渐渐高了,也驱散了少女身旁的雾气,朦胧的身形轮廓逐渐清晰,楼撼星甚至能看到她耳后的一两颗小痣,微微侧着颈的时候,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流美感。红归山两日两夜的荒唐又一次浮现在楼撼星面前,他被翻弄得狠了,双眼发虚,只能勉强盯着她耳后颈侧的小痣看。

  它们被湿发点缀,旖旎得难以描述。

  楼撼星捏紧了指骨。

  不可,不能再被她迷惑了。

  他这么想着,心头又生出了细弱的情芽。

  聚萤书能回到从前,他这是被带回到了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吗?

  如果重来……会不会不一样?

  少女凑过来瞧他,神态关心,“师兄,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她咬着唇,又小声地说,“是不是我问的问题让师兄为难了?”

  楼撼星下意识跟了一句,“什么问题?”

  少女不好意思低头,“我初来乍到,也不知昆仑山有什么仙境,比较适合,嗯,跟人谈天说地的。”

  什么谈天说地,分明是约见心上人。

  楼撼星想起来了。

  有一次蓝绯红约他见面,他兴冲冲去了,没想到她打听的是昆仑山的美景仙境,楼撼星只当是她想要与姐妹一起游玩,就痛快给出了地点,什么寒沙萦水,什么红蓬乌鹊,什么石火风灯,他所知道的,都掏心掏肺说给她听了。

  可最后呢?

  她跟大师兄师雪绛一齐去了。

  她的心上人不是他。

  明明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楼撼星突然重温一遍,还是觉得很生气,口吻也冲了起来,“什么谈天说地,分明是谈情说爱!”

  少女被他吓了一跳。

  “什、什么?”

  楼撼星冷笑道,“你中意云师兄,不是么?”

  少女慌乱无措,“我、我没有。”

  楼撼星转身就走,“那我告诉云师兄,你不喜欢他。”

  “——师兄!”

  她惊得跳了起来,慌忙抓住他的手,连连哀求道,“师兄,不要!”

  她又牵他了。

  楼撼星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表面却还强忍着情绪。

  少年仙君又转过头,眯着眼瞧她,“那你就是喜欢我云师兄了。”

  少女进退不得,只得垂首,“……还望师兄保密。”

  “保密?我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跟你保密?”楼撼星抓着她的手,掌心出了汗,灵府君主也动荡不安,偏偏嘴还硬着,“没有点好处,你就想收买我了?你以为我楼家是开善堂的吗?”

  她怯怯地问,“那,那我要如何?”

  ——我要你属于我!

  楼撼星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回到过去,楼撼星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奴役”了一番可恶的蓝绯红。

  他借着保密的由头,支使她干各种的活儿。

  小件一点的,比如泡茶,做点心,摘一些其他山崖的花草装饰他屋子,大件一点的,就耗费多点心意,楼撼星的道袍和大氅就是让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捉弄到了最后,楼撼星甚至让她给自己缝制亵裤。

  她气得脸颊羞红,将布料扔他脸上。

  “我不要!这、这你自己去弄,别找我!”

  “你道袍给我做了,缝几条薄裤很难吗?”

  楼撼星随手搭在一旁,反捏住一块流云酥,递到她嘴边,“尝尝这个,我从小颂山带下来的,清霞元君的小厨做得是真不赖,改天带你上去,咱们吃热的,那更好吃。”

  “我不吃!”

  “不吃你就给我做裤子。”

  少女被他欺负得无力反抗,呜咽着吃了糕点。

  啪嗒。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滚落。

  楼撼星这才慌了神,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好了,我逗逗你,不做便不做,你莫哭了。”

  岂料她越哭越厉害。

  楼撼星拖出了自己的一座撼星楼,小小的,放在她的掌心。

  “……干什么!”

  她还有点凶。

  “我惹你生气了,你用这个塔楼压我。”楼撼星认真地说,“可以把我压成一滩肉泥,给你做翡翠肉丸子吃,那样你就消气了。”

  她又哭又笑,“什么呀,我才不要吃这些奇怪的东西。”

  楼撼星见她神色缓和,这才捏起袖子,给她擦泪。

  少女的双颊被泪水洗过,眼珠澄澄的,嘴唇也是殷红透亮。这么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却因为他们的一己之私,憔悴得眼窝深陷,暮气沉沉。楼撼星有些不敢看她,低声地说,“别喜欢云遮月。”

  顿了顿,他又说,“也别喜爱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少女脸色陡然煞白。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欢喜你……也不行吗。”

  楼撼星冷不防听见这话,他一个吃惊,摔在她的裙边,把人姑娘压腰的玉佩都给拽了下来,腰封松了两指。

  “你……你!”

  她提着腰封,气恼极了,踹他一脚,“混蛋!登徒子!”

  而楼撼星却傻傻地倒在地上,“喜欢我……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竟是情难自抑,双眼通红。

  在梦境之外,绯红手指提着数根红线。

  当她随意扯动,改变梦境轨迹,便有人为她哭,为她笑,为她彻夜难眠。

  绯红游刃有余,对系统说,‘这黄泉一梦珠当真是个好东西,要不我偷回来,咱们一起卖到黑市发财?’

  系统:‘……你薅天道的源够多了,这点东西还是给它留着看家吧。’

  绯红想了想,有道理。

  偷家偷得太彻底也不好,得留一些纪念品,免得天道恼羞成怒追杀她。

  绯红:‘统,千帆过尽,我发现最爱的还是你这个贤妻良母。’

  系统惊恐:‘???’

  大可不必!!!

  而楼撼星的美梦还在继续,他眼见少女要走,立刻拽住她的裙摆,她都急得涨红了脸,又是一脚踩下,这下正中脸面。

  两人都愣了。

  少女又生气又羞恼,“都是你,非要扯我裙子,哪有你这样拦人的!”

  楼撼星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算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踩他的脸,他开口说话,嗓子也哑了,“怎么……怎么就喜欢我了?你不是喜欢大……云遮月吗?你还问我,什么地方比较适合过夜。”

  “没有过夜!”

  蓝绯红就像是急了眼的兔子,“你再胡说,我踩扁你!”

  楼撼星想笑,但胸腔又充斥着一股强烈的痛感,如果当初他早些开窍,主动靠近她,是不是就没后来的事情了?楼撼星的眼睛又一点点沁红了,他嘶哑地说,“对不起,其实,其实我一直在骗你。”

  “我们接近你,是为了你的心头血。”他垂着头颅,贴着地面,“给,给我们的小师妹治病。”

  对方震惊看他。

  楼撼星听见了细细的哭声。

  两行清泪滑落颊边,她的双眼燃烧着一种名为仇恨的火焰,可是最终,她慢慢熄灭了眼中的光,心灰意冷地说,“心头血,我可以给你一滴……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想回家。”

  她自嘲一笑,“你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吧,这昆仑山进来困难,出去也困难,你帮我……回家,我们就两清了。”

  “……好。”

  少女脸上失望之色更重,她也没说什么,缓缓闭眼。

  “什么时候取血?”

  “现在。”

  少女捏着手,轻轻一颤,嘴唇微动,“随你。”

  楼撼星从地上爬了起来,阴阳化生经的内容他早就熟知于心,很快便凝出了一只阴阳化生蝶,当它展开双翼,却扑向了楼撼星的心口。

  “噗嗤!”

  羽棱穿透血肉,楼撼星闷哼了一声,生机迅速凋零。

  好疼。

  他甚至疼得逼出了眼泪。

  楼撼星喃喃道,“原来你当初,是这般痛的。”

  少女被这反转愣在了原地,她手足无措扶住了楼撼星,“你,你弄错了,这下怎么办?”

  “没有弄错。”

  楼撼星容色苍白,将那一只衔咬了精血的阴阳化生蝶装入瓶子里,他这才扬起笑容,“我送这滴血过去,他们,咳咳,应该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等风头过了,我就送你回聚窟蓝家。”

  她从前是那般好,他怎能卑鄙再毁她一回?

  待她回到聚窟蓝家,定会被家人当成掌上明珠一样捧着,等年岁到了,再相看个如意郎君,夫妇顺遂,儿孙绕膝。

  她会很好很好的。

  楼撼星将一切办妥后,送蓝绯红出了昆仑山。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白水浩浩,天河一色。

  楼撼星强颜欢笑,“这艘船,叫美人懒梳妆,是我替一位纤衣宗师姐办事时,她给的酬劳,我一个男子,用不到这艘精致纤巧的美人红船,就当是你我的分手之礼吧。”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又一一咽下。

  蓝绯红穿着一身红衣,她十五岁来了太上墟,在仙山灵溪里养了三年,眉眼长得开了,有了点楼撼星熟悉的艳色。

  女子俏生生地说,“我蓝家有个传统,临别要喝一尊桂叶鹿蹄酒。”

  她取出个玉壶,用两个翠绿玉杯盛着。

  楼撼星满心痛楚地想着,或许这是他同她喝的最后一杯酒了。

  不,也许还有她的喜酒。

  想到她大喜之日,楼撼星更绝望了。

  “师兄?”她贝齿压着红唇,“连一杯酒你也不肯喝吗?”

  楼撼星身体颤抖,他端了过来,一口饮尽,“师妹,我祝你,良缘美满,花好月圆……”

  酒入愁肠,烈意连绵,楼撼星被烧得脸直接红了,脚步也晃了起来。

  当他看见三个蓝绯红的时候,自己也受不住了,醉得昏睡过去。

  楼撼星是被生生渴醒的。

  也许是临别酒的后劲太大了,他昏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伸手一扶,结果发现手脚被捆在窄床上无法动弹,衣物更是被扯得只剩下一件中衣。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遇上个劫色的匪徒?他羞恼无比,“还不快将你爷爷放开——”

  他这一吼声吓得旁边的人颤了一下,手中的书滚落下来。

  楼撼星定睛一看。

  《谢红鸾驯兽记》。

  他登时一口气没提上来。

  楼撼星发狠地想,他定要将劫匪挫骨扬灰,不得轮回!

  随后他狠狠剜了一眼“劫匪”,船舱昏暗,只点了一根绛蜡,她穿着抹胸跟纱裤,密密匝匝的长发卷在胸前和腰侧,露出莹白的手腕和脚踝。

  他愣住了,“红……怎么是你?”

  她撑着气势,色厉内荏地说,“是我啊,怎么了?就许你骗我要心头血,不准我迷昏你带回家吗?我告诉你,现在,嗯,现在你是我蓝绯红的人了,乖乖躺好,不许乱动!”她又捡起了那本手札,视若珍宝般拍了拍灰尘。

  楼撼星从死气沉沉到满血复活也不过一瞬,他胸前的春水都要涨破开来,欢喜得浑身发颤。

  他于是乖乖不再乱动,一双眼笑着望她。

  她背着他,将那手札鬼鬼祟祟看完了,又塞进了某个地方,这才走到他旁边,手拂了一下他的脸。

  楼撼星听话含住了她手指。

  对方吓了一跳,“你你你干什么!”

  她后来又觉得自己太弱了,动作强硬起来。

  楼撼星早就按耐不住了,拱着腰身,像个小犬一样,向她索取。她为难蹙眉,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这个,男子应当在上面的,我娘手札都是那样说的。”

  “原来那是岳母的墨宝,难怪我一看那书名就觉得气度不凡。”

  楼撼星恭维了一句。

  她闹了个红脸,“什么岳母,你好不知羞。”

  楼撼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小心翼翼环住她,表情从隐忍到愉快,眸中星辰也熠熠生辉。

  少年仙君吻了吻心上人的耳后小痣。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只要你欢喜,我怎样都好。”

  而绯红见着这一幕,啧了一声。

  “这个小仙君,倒是做了个美梦呀。”

  系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绯红巡守尸侯府,又发现了另外两位,应不识跟郑风生,这一对师兄弟藏得很深,小心谨慎,竟没有中招。

  绯红低低一笑。

  “人多才热闹。”

  于是应不识跟郑风生相继入梦,入的还是楼撼星的美梦。

  绯红又陆陆续续狩猎了其他人的梦境。

  比如瑞炉,它做的梦美得不得了,梦中的绯红做了蓬莱的掌门,将泼春池交给瑞炉掌管,它边吃边养,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比如何吟袖,她城府渐深,一路高升,从执事坐到了长老之位,又为了夺得下一任掌门的席位,她决定与裴家联姻,增加自己的筹码。

  又比如蓝真真,她这次终于心想事成,跟她的“师尊”互通心意,不日就要举办道侣大典。

  众生或沉醉,或坚定,或痴狂,或清醒。

  一念即为仙魔。

  绯红通看千重梦境,心中隐隐明悟。

  她含着笑,也折身回到了江霁的梦境。

  向来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的昆山玉君病倒了,他病得神志不清,甚至无法下地走路。

  绯红半步不离他。

  梳发、穿衣、擦拭、喂药,绯红都亲手来弄,不嫌他丝毫脏污呕吐。

  人人都叹息机宜一脉命途多舛,师祖刚去,弟子又成了废人。

  江霁这一病,就病了三百年,而绯红也接手掌门之位,用最好的灵药来滋养他,她还走遍十洲三岛,捉了鹔鹴鸟,给他做了一件御寒大氅。

  在绯红的照料之下,江霁慢慢清醒了过来,只是有些心灰意懒,对修炼也提不起兴致。这百年间,江霁不仅熟悉了各种汤药的气味,也熟悉了绯红身上的气味,平日她处理要务,他都要挨着她坐着。

  他对她似乎有了一种瘾。

  就像是妄机宜飞升那日,他心神俱碎,第一眼只想看到她。

  一日,有客登门,本以为会见到消瘦、憔悴、发如枯草的昆山玉君,却不料他披着一身鹔鹴细羽,拥着玲珑袖炉,两片嘴唇丹薄莹润,容色更胜往昔。

  友人愣了一下,开玩笑地说,“江掌门还真是把你当心头肉一样养着,连养个伤都跟怀孕似的,生怕你磕着碰着。”

  江霁淡淡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正好绯红端了汤过来,也不顾年长的友人在场,亲自喂江霁喝。

  “怎么又喝?”

  绯红面色不变,“刚刚那是药,现在这碗是汤,很补的。天寒地冻,你该多喝点。”

  江霁皱眉,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喝光了。

  “乖。”

  绯红收回碗,正要出去,被他拉了一下衣袖。

  “怎么了?”

  江霁道,“师姐,一日三次,你今日还未亲我。”

  他从那浑噩混沌的黑暗中归来,对飞升的执念也淡了许多——太上忘情被天道否定之后,他一切努力的也都付之东流了。

  荒唐得令人发笑。

  灵府君主尽是一片虚无,好似寻不到存在的理由。

  唯有依着她,赖着她,才有几分鲜活的颜色。

  江霁将重心渐渐转移到了绯红身上,他开始在意她系了什么发带,穿了什么款式的道袍,今日又见了什么人,他们有没有打情骂俏。

  便是她随口一说——

  只要你好好喝药,师姐就一日三次按时吻你,做你下药的蜜食。

  江霁牢牢记着这个承诺,每日按需索取蜜饵。

  友人一听,震惊不已。

  绯红则是笑了笑,挟住他下巴,勾缠唇舌。

  “阿霁乖,养好身体,师姐疼你。”

第174章 合欢宗女主角(22)

  待绯红走后,友人玄青真君才扯下了遮面的扇,他松了口气。

  “江霁,你这师姐,可真了不得。”

  玄青真君心有余悸。

  “方才她一进门,我便觉气机僵紧,想必江掌门到了分神期了吧?四百岁的分神道尊,放在如今的十洲三岛,可算是独一份儿。”

  元婴,出窍,分神,称为真仙小三关,唯有勘破三关,方能炼虚合道,逍遥天地。江霁喝了汤药,四肢暖烘烘的,他玩弄着怀里的精致袖炉,眉眼也有些疏懒,“大概是吧,我不是很清楚。”

  玄青真君瞪直了眼。

  “江掌门可是你枕边人,你连她进入分神都不清楚吗?你该不会被你师姐做得都昏头了吧?”

  江霁眯眼看去。

  “咳,本君就是好奇了些,莫怪,莫怪!”

  玄青真君自知失言,端起茶水来润了嗓子,这一喝又是非同小可,“这不是一滴即可悟道的红露烧月夜吗?你竟然拿它来待客?!”

  哪怕不是自家的,玄青真君依然心痛得难以呼吸。

  江霁懒懒道,“我胃口不好,师姐说这个酸甜开胃,收了不少存着,你若喜欢,携些茶罐回去。”

  玄青真君闻言,立即放下茶盏,认真地说,“敢问你家师姐纳妾吗?小弟不才,也有几分姿色,很乐意替霁哥哥分忧!”

  江霁瞟他。

  “你去问问,看她收不收你。”

  玄青真君啧了一声。

  “看来你对你师姐是很放心了,也是,你们是同门师姐弟,又是青梅竹马,她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倒是不会轻易移情别恋。”

  他又道,“不过我来太上墟之前,也听过江掌门一些传言,她当合欢宗的宗主那段日子,惹下了不少风流情债,是真是假我也难以辨别,但她的爱慕者遍布十洲三岛,这却是无可辩驳的。”

  “你们如今还未举行道侣大典,他们可不承认你的正宫身份,该逼宫还是会逼宫的。霁哥哥,你可得千万当心呢!”

  江霁情绪淡薄,可有可无应了一声。

  玄青真君捧着喝空的杯盏,意犹未尽,“要不,你跟你师姐说说,把我提为掌门夫人,我给你们俩当挡箭牌?有我守关,保证那些妖魔鬼怪都进不来!俸禄月钱嘛,也无需太多,你有的给我半份就行!”

  他越说来越来劲,“我这个挡箭牌做得能做的可多了,你们就算在野外乱来,我也能给你们把守得密不透风!怎么样,霁哥哥,考虑一下?”

  江霁捋着身上的鹔鹴衣,语气仍旧平缓,“临幽,你说话真是愈发恶心了,难怪被女修们甩了五百七十一遍。”

  玄青真君一噎。

  您说话也是愈发歹毒了。

  这是很平常的一日,天气淡晴,友人来访。

  待玄青真君走后,江霁也披着霜白的鹔鹴衣,外出走动,他经过一树梅花,它铺着山雪,梢头破了一点红。他眸光落了半分,依稀记得那日,十四岁的少年被师姐抱到了树上,当时他的身量堪堪及着她的锁骨,小猫似地窝在她胸口。

  江霁又去了他们定情的红蓬崖,傍晚时分,火烧天廓,那一簇簇鲜红的蓬草也像是情人的红丝,招摇到了江霁的眼底。

  他想起他们一夜未睡,只为在清晨给对方展现出最美的姿态。

  江霁指尖支着眼尾,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江霁走过了太上墟留有他们回忆的地方,弟子们看见他,都是恭敬问好,有的甚至还蹦出一两句掌门夫人。她用她的实力、地位、声望,什么障碍都给他扫平了,哪怕江霁现在是个道心破损的废人,也无人敢轻视他半分。

  可惜,这只是个梦境。

  昆山玉君清醒又冷酷地想着。

  所有人都是假的,是以他的恐惧编造的梦境。

  他的恐惧是什么?

  ——是永无止境的温柔沉沦。

  当夜幕吞噬了最后一缕夕阳余光,江霁步入了大观卦殿。

  这里空无一人,只悬着一面云脚神兽纹的镜子。

  两世镜。

  它显露出了原先的模样,庞大得如同一座城门,能映出前世跟来世,却独独没有今世。

  既然两世镜是梦境的起源,昆山玉君想要脱离梦境,同样需要借助两世镜。

  江霁正要有所动作,脚步微顿,他从芥子里取出了一个青玉罐子,里头盛着饴糖。

  都三百年了还是满的。

  江霁知道她会偷塞一些进去,他也没有戳穿,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捡起了一颗,放进嘴里。

  这舌尖化开的,不仅是蜜水,还有他四百年的情爱。

  练剑,牵手,生辰,寿面,喂酒,观星,相拥,除妖,棺内风流,赠玉,生病,照料,相守。

  他眼梢微动,似破开了冻土的春溪。

  另一边——

  系统高兴不已,‘宿主!男主的爱慕值涨了!’

  它敲锣打鼓,普天同庆,还给绯红撒了一把小花。

  ‘现在男主爱慕值是47.5%!不,是56.2%!等等,它又升了,是78.8%!’

  然而快乐没多久,系统就听见一条条冰冷无情的播报声。

  男主[江霁]爱慕值-20%。

  男主[江霁]爱慕值-20%。

  男主[江霁]爱慕值-30%。

  它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下一秒,绯红所在的浮蚁观景色一变,系统的视角也变成了大观卦殿。

  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男主昆山玉君毫不犹豫,一头撞死在两世镜上。

  “嘭!”

  镜面泼上浓血,符文逐渐显露。

  江霁的面部也被鲜血分割成了几部分,他听见后面有动静,略微转眼一看。

  “师姐,你来了啊。”

  他冲着她,扯着唇,似乎想给她留下最后一笑,而努力数次,终以失败告终。

  有人曾经评价,昆山玉君是冰中玉璧,山阴夜雪,他的身畔总是清寒彻骨,与红尘隔了数万丈,得他一笑,比登天还难。就算绯红跟他同床共枕了数次,也鲜少见他真心一笑,昆山玉君的情绪被埋在万尺深冰之下,轻易不显露人前。

  既然笑不出来,昆山玉君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

  他又说,“师姐,你不该来。”

  他要重返现实,就要撞死在镜前,这样的死法恐怖又惨烈,想来会给她留下阴影的。

  “师弟,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心疼不已。

  绯红正要上前,被他阻止。

  “蓝绯红——”昆山玉君又摇头,“不,合欢宗主,你的演绎的确天衣无缝,从两世镜入手,混淆我的耳目,又掺杂着叛出师门、入魔苏疆、妄机宜飞升等事,甚至是我的寂焉玉,鹔鹴衣,都被你拿来做文章。你的过去跟我的过去糅为一体,半真半假,雾里看花。”

  她焦急不已,“师弟!你又魔怔了!快过来!”

  昆山玉君凝视着她。

  这个虚幻的、温柔的、却不能触摸的年少情人。

  她就像是红蓬上的朝露,一瞬剔透的心动,又被乌光吻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如琉璃彩云易碎,唯有大道永恒不朽。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要的是什么。

  “少年江霁会爱上江敛红,但昆山玉君——”

  伴随着一道剧烈碰撞,江霁决绝撞向两世镜。

  “绝不会被情爱拖累!”

  昆山玉君成功了。

  血迹蜿蜒之下,他撞进了两世镜——唯有必死之心,才能进入镜中。

  而在镜面之外,是她惊恐的神色,昆山玉君只见女子疯了一般扑向两世镜,像一头扑火的蛾。

  “师弟!师弟!”

  她双手疯狂砸着镜面。

  嘭!嘭!嘭!

  手掌被她锤得血肉模糊,那一粒粒血珠也在昆山玉君眼前溅开。

  她又哭又叫,歇斯底里。

  “阿霁!阿霁你出来!”

  昆山玉君感觉到镜中起了一阵罡风,想必很快他就要脱离梦境了。

  虽然知道她是演的,但见她浑身血迹斑斑,道家仙尊心里也多了一些莫名的意味。

  他缓缓说,“江敛红,到此为止了。”

  绯红用那双染红的手掌摸着镜面,几乎走火入魔了一般,“到此为止?谁同你到此为止?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

  昆山玉君微微一怔。

  这种燃烧着烈焰、灼热、滚烫的目光,他曾见过的,却不料有一日会落到他的身上。

  说着,她一头撞上两世镜。

  一次比一次凶。

  一次比一次决绝。

  血沥沥地淌落指尖,她就像是一头破了荆棘的蝶,不惜一切代价冲向他。

  昆山玉君微皱着眉,“够了,你做什么,你以为自伤就能让本座回心转意吗,本座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骗你——”

  嘭!

  镜面碎了。

  在道尊惊愕的目光中,她一身血衣,宛如烈马,悍戾无比闯了进来,恶狠狠咬住昆山玉君的唇。

  “殉情,做鬼,你都摆脱不了我!”

  昆山玉君难以置信,“你——”

  怎么进来的?

  她似乎气急了,又仰起头,当场甩他一巴掌。

  又清脆又痛快。

  昆山玉君被她扇得一懵,随后脸色一沉。

  他容忍她,并非没有底线的。

  而绯红胸脯起伏,眼睛都红了,她疯狂骂他,“江霁,你是疯了不成?不就是道心破碎吗?重修不就好了?干什么想不开,要投镜自绝!现在好了,老娘前途夭折,要陪你这个废物死在镜中了!死前拉一个垫背的,你满意了,你高兴了?”

  昆山玉君眼神微冷,“你说谁废物?”

  “你!江霁!”

  昆山玉君深吸一口气。

  他不忍了,他要一掌拍死这个女人。

  岂料她下一刻仗着昆山玉君还未解封,真气受限,率先把他拍在地上,还猖狂骑在他腰上。

  昆山玉君的双手也被她攥着,压过头顶。

  两世镜开始回溯,掠过无数已经发生过的片段。

  昆山玉君身形瘦了,圆润的猫瞳也逐渐变得细长秀窄,成了一双凤眼。他正在变回之前的模样,褪去少年的稚嫩清灵,换上道家仙君出尘冷淡的皮相。而绯红冷笑道,“你以为你换了一副模样,我就认不出你吗?就算你化成灰,我也照样吃掉你骨灰!”

  昆山玉君猝不及防被她薅走了鹊尾冠,青丝失去了束缚,飘逸地散落下来。

  他的腰封、玉牌、袖剑也难逃一劫,被她拆得不成样子。

  昆山玉君脸染薄怒,呵斥她,“住手!”

  她还以为两人是在寝殿或者暗室内吗?这两世镜传送出去,还不知道要传到什么地方,万一两人衣衫不整被人看见了,岂不是要说昆山玉君白日宣淫?

  昆山玉君是断然不可能让这种毁他晚节的情况出现的。

  然而绯红偏要跟他对着干,“师姐活得好好的,是为你这个废物殉情的,死前爽一爽都不行?你放手!别逼我撕烂你衣裳!”

  饶是昆山玉君城府深沉,也被她糙话弄得羞恼不已。

  哪有正经女子,动不动把爽挂在嘴边的。

  登徒浪子也没她这么能造作的!

  “蓝绯红,你还装,你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一头小烈马凶狠地咬住他命门。

  昆山玉君闷哼一声,竟是推不开窝在胸口的脑袋。

  哗啦!

  一种碎裂的声音陡然响起,随后就是一重梦境坍塌。

  俩人被时间洪流冲了出来。

  “……师祖?”

  昆山玉君一僵,他缓缓转头。

  尸侯府外,太上墟的掌门以及一众长老震惊看着他——头发被薅、衣衫半褪、还被女子压着的师祖。

  昆山玉君缓缓闭眼。

  吾,晚节,不保。

  “不对,怎么有两个蓝绯红?”

  昆山玉君突然听见了这一句话,他猛地抬眼。

  只见宗门弟子之前,伫立着一座山峦似的合欢树,而那红衣女子裸足轻晃,不是蓝绯红是谁?她指尖点着红唇,意味深长一笑,“看来师祖很喜欢我给您编造的梦境了,您早说呀,何必让我猜得那么辛苦。”

  欺压在昆山玉君腰上的绯红皱起眉头,“什么声音,这么熟悉?”

  她转头去看,骤然被一纸雪晴风作图遮住。

  昆山玉君用扇子劈晕了绯红,又将她抱进怀里。

  “师祖,这,这怎么回事?”

  掌门迅速靠拢过来,“我们本来进入了尸侯府,发觉陷入了梦境,就脱身出来,没想到还在侯府外面!这位……怎么跟合欢宗的宗主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