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庵坐落在半山腰,规模不算大,一共只有十几个尼姑在修行。凌霄庵中除了供奉着弥勒佛、观音大士,还供奉着西王母。据说,凌霄庵中的菩萨十分灵验,所以香火还可以。

元曜踏着石阶上山时,不时与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擦肩而过,他们有的来上香拜佛,有的来踏秋游玩。

之前,玉鬼公主因为一场误会,以为元曜讨厌它,所以在凌霄庵出家修行了。元曜并未来过凌霄庵,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玉鬼公主。

元曜走进凌霄庵,看见一个胖尼姑在打扫佛塔下的落叶,就走过去作了一揖,“请问大师,贵庵中可有一位叫作‘玉鬼’的尼姑?它今年才出家修行。”

胖尼姑一愣,疑惑且戒备地望着元曜。

元曜自觉唐突,赶紧解释,“请不要误会,这位玉鬼是小生的妹妹,因逢重阳节,小生来看看它,。”

胖尼姑这才摇头道:“没有这个人。本庵中的小辈尼姑都是‘清’字辈,没有‘玉’字辈。”

“欸?”元曜疑惑,玉鬼公主不在凌霄庵?还是,它剃度之后换了名字?

元曜正要细问时,一个瘦尼姑跑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只花狸猫。

瘦尼姑对胖尼姑道:“清惠,快把小玉藏起来!它又跑去师父的禅房里乱翻经书了,师父很生气,要责打它呢。”

元曜看见瘦尼姑抱着的花狸猫,张大了嘴,“玉……鬼公主?!”

花狸猫看见元曜,突然一跃而起,从瘦尼姑怀里跳下地,一溜烟跑出了凌霄庵。

元曜急忙追去,“玉鬼公主!等等小生!”

胖尼姑和瘦尼姑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花狸猫跑出凌霄庵,来到了树林里,元曜追到了树林里。花狸猫藏在一棵大榕树后,露出一双眼睛,远远地望着元曜,“元……元公子?”

元曜停在榕树前,因为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正是……小……小生……”

花狸猫缩回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探出头来,原本蓬乱的猫毛顺滑了许多,大眼睛十分明亮,它羞怯地道:“元公子来凌霄庵做什么?”

元曜答道:“快到重阳节了,小生来看看玉鬼公主,顺便给公主送茱萸香囊和重阳糕。之前的事情是一场误会,小生从未讨厌玉鬼公主,还得多谢公主从玉面狸的爪下救了小生一命。”

花狸猫一下子愣住。

元曜奇怪,道:“玉鬼公主,你怎么了?”

花狸猫突然一跃而起,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猞猁,身姿矫健,威风凛凛。猞猁仰天狂吼一声,兴奋地狂奔而去,“哈哈,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元公子没有讨厌玉鬼,还给玉鬼送来了茱萸香囊和重阳糕!哈哈哈哈——”

猞猁一吼,回声荡漾,森林中鸟兽皆惊,元曜更是吓得双腿发抖,牙齿打战。

猞猁飞奔远去,它以狂奔来表达心中的高兴和激动,它奔过之处,不时惊起一群飞鸟,吓跑几只野兽。

元曜站在原地,遥望远处鸟兽飞逃,心中发苦,“玉鬼公主,香囊和重阳糕你还没有拿呢……”

元曜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玉鬼公主是不会听完他的话的。他等了一会儿,不见猞猁回来,就把重阳糕和香囊放在大榕树旁,下山去王维家了。

山掩草居,黄花满径。元曜来到王维的别院时,已经是下午了,王维正坐在院子中饮酒写诗,神色愉快。见元曜来访,他十分高兴,起身相迎,“轩之,我正想起你,你就来了。”

元曜随王维在石桌边坐下,“小生也一直记挂着摩诘。过些日子就是重阳了,小生来给摩诘送一些重阳糕。”

王维道:“轩之怎么一个人?白姬姑娘没有一起来吗?”

元曜道:“白姬最近卖出了一幅古画,有些事情缠身,不方便离开缥缈阁。不过,她说重阳节时会抽空来郊外登高踏秋,到时候再来叨扰摩诘。对了,白姬做了一个茱萸香囊,让小生送来给摩诘,说是辟邪保平安之物,请摩诘佩戴在身上。”

王维接过茱萸香囊,笑道:“有劳白姬姑娘费心了。请轩之替我表达感谢之意。”

元曜看见王维在写诗,伸手拿过了他面前的纸,上面写着一些零散的句子:“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元曜笑道:“还是桃源诗?”

王维点头,“是,最近常和五柳先生促膝长谈,心有所悟。”

元曜问道:“陶先生还常来吗?”

“他每晚都会来。”王维道,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能永远都在就好了。”

“什么意思?”

王维有些悲伤,“我对先生十分倾慕,希望能够永远与他相交。我问他是否会一直都在,他说他不会一直存在,等桃核墨用完之后,他就会消失了。”

元曜道:“桃核墨用完,陶先生就没有栖灵之所了。”

王维道:“对。所以,我现在很珍惜地使用桃核墨,一想到先生迟早会离去,我就觉得悲伤。无论如何,我希望在他离去之前,能够找到桃源乡,让他去看一看。”

元曜道:“摩诘的心意很好。可是,上哪里才能找到桃源乡呢?”

王维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因为天色已晚,元曜无法赶回缥缈阁,就留宿在王维的别院中。

淡月黄昏,凉风初起。书房中燃起了一点灯火,王维、元曜坐在木案边,地上有一炉火,几坛菊花酒。王维在砚台中研开了桃核墨,陶渊明又出现了,他还是一身广袖舒袍,清雅端方。元曜和陶渊明见过礼,三人围坐在炉火边闲谈。

王维珍惜地收起剩余的桃核墨,用锦帕细心地包好,放在一个木盒中。

陶渊明见了,笑道:“摩诘不必过分珍爱,我已非人,迟早也必须与你分别。”

王维道:“我希望分别的时日,能够迟一些。”

陶渊明拍桌大笑:“生何欢,死何惧,来何匆,去何遽。早知道摩诘如此多愁善感,恐惧别离,我就不告诉你我会在桃核墨用完时离去了。”

王维道:“先生豁达,我却难以放下。我希望先生能够伴我更久一些,待我找到桃源乡给先生看。”

陶渊明苦笑:“其实,我已经对桃源乡不抱任何期待了。”

元曜劝道:“陶先生不必太悲观,或许苍天怜眷,摩诘能够找到桃源乡。”

王维笑道:“如果找到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去桃源乡中喝酒。”

陶渊明拍着一坛菊花酒,笑道:“此时就有好酒,暂且把此处当做桃源乡,一醉方休。”

“哈哈,好!”元曜、王维高兴地应道。

元曜、王维、陶渊明在灯下喝菊花酒,谈笑风生,不觉到了半夜。酒喝得比较多,元曜有些内急,起身去如厕。他走到院子中,夜风吹得他清醒了一些。

上弦月如同一弯美人梳,悬挂在远山之上,带着妖异的青晕。

元曜从茅房出来,觉得夜风有些冷,他裹紧了衣服,想赶快回炉火边继续喝酒。元曜不经意间侧头,猛然看见南边山腰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站着一只巨大的野兽,野兽的背后是一轮青色的上弦月。借着月光远远望去,那野兽有猛虎大小,鬃毛迎风飞扬,尾巴约有一丈长。

元曜心中咯噔一下,疑惑且害怕。难道这山中有虎豹?可是,从野兽的轮廓来看,要比虎豹大得多,它的头也不像是虎豹,倒像是……人头?!

元曜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野兽望去。一轮青色的上弦月下,南山上凸出的岩石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眼花了,还是野兽跑了?元曜一头雾水,他想了想,谨慎起见,就走到篱笆边,把大门上的门闩插紧了。——其实,如果野兽真要进别院,关紧了门也没什么用,因为别院周围的篱笆并不高,也不甚结实。

元曜插紧门闩,转身回房。冷不丁,篱笆的阴影中蹿出一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元曜吓得一个激灵,就要放声大叫,那人开口了,却是王贵,“元少郎君,是老朽。”

元曜松了一口气,拍胸定魂,“贵伯,你不是早已经歇下了吗?深更半夜不声不响地蹿出来,吓死小生了。

王贵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一想到少郎君和鬼在隔壁对饮,老朽就睡不着啊睡不着。”

元曜道:“贵伯且放宽心,陶先生虽然是鬼魂,但是不会害人。”

王贵愁道:“他若是害人的厉鬼,倒也还好,请一个道士来收了便是。坏就坏在他是一个不害人的善鬼,但却又害了少郎君。”

元曜奇道:“陶先生哪里害摩诘了?”

王贵流下了两行老泪,道:“自从少郎君和鬼结交,就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白天神思恍惚,每天只念着、盼着夜晚到来,与鬼彻夜饮酒作诗,还把经济文章抛下,去找什么桃源乡。少郎君是来长安求取功名的,之前好不容易和几位达官显贵结交,他们也颇为赏识少郎君的才学,要引荐入仕途。如今,少郎君只闲守在别院中与鬼厮混,不去城中结交应酬贵人们,还推病拒绝了贵人们约他一起结社聚会的邀请。老朽虽然不懂圣贤学问,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少郎君这么做会让之前为了出仕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看着少郎君如今的样子,老朽就觉得愧见老夫人,更愧见九泉之下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