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离开后,白姬突然对元曜道:“轩之,忘川现于鬼门之外,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情。我们去看看?”

  “唔。好。”小书生不敢不去。虽然,他觉得鬼门、忘川之类,不是适合人看的东西。

  白姬将仓库里的九具童尸用白绢包成一个大包袱,让元曜背着,自己挎了一只柳条编制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小狐狸送的酒,两只玉杯,一盒朱砂,一支笔,还有那支断掉的婴骨笛。

  元曜背着包袱,哭丧着脸:“去什么鬼门,看什么忘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背着尸体去?”

  白姬笑了:“人多,更热闹一些嘛。”

  元曜生气:“除了小生,哪里还有人?小生最近总在怀疑,这个世界上除了小生是不是就没有人了。”

  自从进入缥缈阁,元曜就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踏在幽冥,颠倒了昼夜,错置了阴阳,千妖聚万相,百鬼皆化形,连世界都有如幻梦般不真实。

  “轩之啊,看来你得去韦府住几天了,不然你可能真会模糊了人界和非人界的边界。”白姬淡淡地道。无论如何,人和非人不是同类,元曜不可能永远呆在缥缈阁。终有一日,他会回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见缥缈阁,看不见白姬,看不见离奴。

  白姬、元曜走到通化门。夜深人静,通化门紧紧关闭,有禁卫军在守夜。白姬带元曜避开正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城墙边。

  元曜以为白姬又会要他爬墙,抬头望了望数丈高的城墙,连连摆手道:“这一次,打死小生,小生也爬不上去了……”

  白姬从柳篮中取出朱砂,毛笔,她用毛笔蘸朱砂,在城墙上画了一扇门。白姬用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走吧,轩之。”白姬走出城外。

  元曜吃惊,急忙跟上。

  白姬和元曜朝东北走了约半里远,一片鲜艳而诡异的血红色花海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眼前,河面上烟雾缭绕,河水呈血黄色,河底密密麻麻全是人脸。元曜只觉得一阵晕眩,几乎跌下河去。

  “轩之,不要看河底,会被摄去魂魄。”白姬扶住了元曜。

  “这是什么河?小生怎么不记得通化门外有这么一条河?”

  “这是忘川。今夜天尸东遮,荧惑守心,忘川现于鬼门之外,是百年难见的事情。记住,不要看忘川河底,不要沾忘川的水,否则就会沉入幽冥,再不能回人间。”

  元曜舌挢不下。

  血红色的彼岸花肆虐地盛开着,摇曳着,蔓延向遥远的天际,无边无涯。彼岸花没有花叶,卷曲细长的花瓣有如轮回。微风吹过,彼岸花海起伏如波浪,亡灵的歌声幽幽渺渺地从地底传来。

  白姬选了一片临水的空地,拿出朱砂和笔,画了一个巨大的符阵。符阵画好之后,白姬让元曜将九具童尸放入阵中,同时她也从柳篮里取出断裂的婴骨笛放入。

  “轩之,去摘四枝彼岸花来。”白姬吩咐道。

  “好。”元曜虽然不知道白姬在做什么,还是乖乖地去了。

  元曜来到彼岸花丛中,开始摘花。在他摘下第四枝彼岸花时,花下的土壤中缓缓伸出一段森森白骨。这只骷髅手一把抓向元曜的脚。然而,元曜的鞋子和裤腿上沾了少许朱砂,他在放九具童尸入朱砂阵时,不小心沾上的。白骨仿佛碰上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倏地缩回地底去了。

  “欸?!”元曜摘下第四枝彼岸花,觉得脚下有什么,他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他暗笑自己又生出错觉了,拿着花走了。

  白姬将四枝彼岸花放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忘川在朱砂阵的东北方位,白姬站在西南方位,她双手结了一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辞。不一会儿,彼岸花上升起四缕血红色的烟雾,从四个方位向朱砂阵中心汇合,红烟纠缠出螺旋般的纹路,一如曼陀罗的花纹。

  九具童尸和婴骨笛上升起了一缕白烟。十缕白烟沿着红烟的纹路,被引渡向东北方位的忘川。

  “哈哈——”

  “咯咯——”

  “嘻嘻——”

  九个小鬼出现在朱砂阵中,笑闹不绝。元曜仔细看去,发现断裂的婴骨笛旁,之前见过的那个只穿着一个红色肚兜的婴鬼也沉默地站着。他的头颅断了,他正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元曜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悲伤和寂寞。

  不知何时,从忘川的上游飘来一叶浮舟。十个孩子走向忘川,登上浮舟,沿着河水漂流而下。彼岸花随风起伏,亡灵在夜空中唱歌。

  顺着忘川飘下的浮舟上,孩子们在拍手唱着童谣:“曼珠沙,曼珠沙,谁人幽魂不归家?坟头婴灵歌声远,提灯引魂黄泉下。”

  元曜望着浮舟渐渐行远,再也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朱砂阵中的九具骸骨和一支婴骨笛都灰飞烟灭,消散无痕。

  白姬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白姬一向悠然自若,元曜从来不曾看见她露出如此吃力地神色,不禁有些奇怪。他自然无法知道,解开不能进入轮回的魂灵的禁锢,引渡背负罪孽的婴鬼和小鬼们去往彼岸,进入六道轮回,即使借助今夜的天时、地利,也还是需要耗费很大的妖力。

  “白姬,他们去哪里了?”

  “彼岸。”

  “彼岸在哪里?”

  “轩之你踏进忘川,就知道了。”白姬诡笑。

  “不,小生还不想去彼岸……”元曜赶紧道。

  白姬在朱砂阵中坐下,“轩之,给我倒一杯酒。”

  “好。”元曜来到柳篮边,拿出小狐狸送的酒。酒壶很精巧,不过七寸高,元曜暗暗觉得狐狸一家子真小气,这一点酒能够倒满一杯么?

  淡碧色的醇酿从壶中倾出,倒入玉杯中,散发出醇厚且清新的酒香。

  欸?居然倒满了?!元曜将酒递给白姬。

  白姬品了一口,展颜而笑,“九尾狐族藏的美酒,可是世间极品,连天界的神仙都喝不到呢。轩之,你也来喝一杯吧。”

  “好。但是,恐怕再倒不出一杯了。”元曜摇晃着酒壶道。

  “你倒到看。”白姬笑道。

  元曜拿起另一个玉杯,开始倒酒。奇迹般的,本来应该空了的酒壶中,源源不绝地倾出碧色的酒液。

  “欸?这是怎么回事?”小书生吃惊。

  白姬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只要九尾狐家的酒窖不空,这乾坤壶中永远都会有喝不完的美酒。”

  元曜尝了一口酒,似乎是某种山果酿成的酒,甘洌醇厚中夹杂着一丝清芬香甜。入喉之后,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温柔的清泉洗涤,说不出的舒服。

  白姬和元曜坐在朱砂阵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月光下,彼岸花无边无际,血色蔓延。忘川中白雾缭绕,不时有一两只浮舟飘向下游,浮舟上站着形形色色的人,或非人,他们随波向彼岸泅渡。

  “比起禁锢在人世间,受人驱使,去往彼岸,轮回转世,才是鬼魂最好的归宿。尤其是满怀临死前的痛苦与怨恨的婴鬼……”白姬望着忘川下游虚无的尽头,喃喃道。

  “白姬,你一直说要把童尸高价卖给丹阳,可是今夜却把小鬼们渡往彼岸。其实,你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元曜感慨道。

  白姬脸一红,“啰嗦!我才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嫌那群小鬼每夜跑来跑去,吵得我睡不着觉,才借着今夜的天时、地利,把他们送去彼岸。”

  “咦?白姬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啰嗦!那是酒的缘故!”

  “反正,白姬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再啰嗦,我把你丢进忘川去!”

  小鬼被白姬渡往彼岸之后,元曜本以为终于可以在深夜安静地睡觉,不被脚步声和笑闹声打扰了。谁知,一连七日,他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焦焚恐惧,如煎似熬。

  噩梦中,他身处在一间光线昏沉,乌烟瘴气的大房间里,房间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狰狞的神像,四周的墙壁和地上用鲜血写满了奇怪的符咒。

  “哇——哇——”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躺在神像下,周围丢弃着各种刑具。一条布满荆棘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男婴,鲜血从荆棘上滴下,有如绽放的花。他的手和脚上皮肉翻卷,凸出森森白骨,胸膛也被某种刑具钩开,小小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元曜汗毛倒竖,胃中翻涌出一阵恶心。

  男婴望着元曜,瞳孔渐渐涣散无神。男婴的眼睛渐渐闭上,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元曜吓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男婴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赤黑如曜石,没有眼白,眼眶边淌下一滴滴鲜血。他的口中渐渐长出锋利的獠牙。他,已化身为厉鬼。

  婴鬼纵身而起,扑向元曜,开始撕咬他的喉咙。

  鲜血,无尽地蔓延。

  “啊——”元曜惊醒,冷汗湿襟。他刚庆幸这恐怖的场景只是一场梦时,就看见枕边不远处,一双碧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啊——”元曜再一次受惊,抓起枕头就拍那个东西:“妖魔退散!!”

  那东西一跃而起,黑暗中划过一道光亮,元曜的脸上便开始火辣辣地疼。

  “臭书呆子,敢拿枕头拍爷?!!”离奴怒吼道。

  元曜捂着被离奴抓破的脸,泪汪汪:“离奴老弟,你深更半夜不睡觉,站在小生的枕边做什么?吓死小生了。”

  “你以为爷愿意?主人让我来告诉你,去仓库中取一个檀香木盒。动作快一点,主人和我要出门。”

  “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元曜一边穿上外衣,一边问道。

  “崔府。”白姬从里间走出来,淡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