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道:“山庄的客房里有被子,又柔软又暖和。”

  白姬笑了,“带上它。我可不愿再花银子给你请大夫了。”

  元曜带上薄毯,离去了。

  元曜来到当归山庄,一切还是和之前来时一样。小僮通报之后,让元曜换上干净鞋子,带他去见余润芝。今天,山庄中没有开宴会,余润芝独自坐在后院的廊檐下,弹着三弦琴,唱着歌谣。他唱的歌元曜听不懂,但能够听出清泠泠的三弦曲调中,透出的那一缕淡淡的哀伤。

  余润芝看见元曜,放下三弦琴,笑道:“轩之,你来了。”

  元曜道:“这几天,小生生病了。故而,今日才能来送宣纸。”

  余润芝笑道:“没关系,轩之可要注意身体。来,坐下,一起饮酒吧。”

  元曜坐下了,道:“不过,宣纸只有一张……”

  “没有关系,轩之能来就很好了。”

  余润芝、元曜坐在廊檐下饮酒聊天,院子中有一棵繁花盛开的八重樱,樱花重叠盛密,如锦似霞。风一吹过,淡红色的花瓣随风飘落,仿佛一场盛大而华美的梦境。不远处有池水灌满竹笕,竹笕落在石钵上,不时发出“咚”“咚”的声音。

  元曜道:“余兄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余润芝道:“是在下故乡流传的一首歌谣。在下一思乡了,就唱它解乡愁。”

  元曜有些好奇,“余兄的故乡是怎样的地方?”

  余润芝望着不远处的樱花树,道:“在下的故乡是奈良的一个小渔村,在下的小名叫‘萨卡拉’,翻译成汉文,也就是‘鱼’。小时候,在下常常在河边玩耍,每到三、四月份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背鳍上发光的鱼逆河而上,去往它们的故乡。许多鱼一起逆流而上,河水中萤光点点,美如梦幻。春日的夜里,父母常常带着在下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看鱼,弟弟妹妹们总是笑着道,‘哦哦,鱼提着灯回家了。’在下离家很多年之后,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美丽,温暖的场景。”

  元曜笑道,“小生只是听着,也觉得很美好。”

  余润芝流泪,“在下来到大唐很多年了,未能侍奉父母膝下,也未能见他们最后一面,弟弟妹妹们也生死不相知。每年中秋月圆时,在这长安月下,就觉得格外凄清,寂寞。”

  元曜安慰了余润芝几句,两人喝酒聊天,消磨了一个下午。余润芝给元曜看了他的一些画作,元曜很赞赏。余润芝画的山水画钟灵毓秀,带着一股行云流水的禅意。他画的人物图也凝练有神,栩栩如真。

  余润芝就着元曜带来的宣纸,即兴画了一幅《月夜樱花图》送给元曜。

  元曜提笔,在画的留白处写了一首诗,“天心月轮圆,花枝缤纷繁。风过樱吹雪,春色夜缠绵。”

  余润芝、元曜相视一笑,饮酒闲聊。

  因为天色太晚了,元曜赶不及回长安,又在当归山庄留宿。

  冰轮西上,春夜寂静。余润芝和元曜在后院饮酒赏樱花时,余润芝突然拿了画笔,颜料,要出门去,“轩之先去歇着吧,在下还得出去作画。”

  元曜奇道:“大晚上的,余兄要上哪里去作画?”

  余润芝笑道:“在下受慈恩寺的委托,要去完工一幅五百罗汉的壁画。”

  “晚上去画壁画?”

  “嗯,在下白天不方便去慈恩寺。”

  元曜有些奇怪,余润芝白天很闲呀,为什么不方便去?

  “轩之要一起来吗?”余润芝邀请元曜。

  元曜也想去开开眼界,看余润芝画壁画,道:“好呀。”

  余润芝和元曜一起出发了。

  慈恩寺离当归山庄不远,两人走了半柱香时间就到了。余润芝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入。一名小和尚提着灯笼在后门等待,看见余润芝,笑道:“余施主,你来了。”

  “来了。”余润芝笑道。

  小和尚看了一眼元曜,道:“这位施主是……?”

  余润芝道:“这是在下的朋友,想来看在下画壁画。”

  小和尚笑道,“这样啊,请进吧。”

  小和尚带着余润芝,元曜走进慈恩寺。

  余润芝道:“最迟五日,壁画就可以完工了。宝明师傅也不必每天彻夜不眠,辛苦地等待在下作画了。”

  宝明笑了,“哪里,哪里,余施主肯为慈恩寺画完壁画,乃是大功德。小僧为您提灯,捧墨,也可沾一点儿小功德,何谈辛苦?”

  说话间,宝明带着余润芝,元曜穿过佛塔林,来到了藏经阁前。借着月光望去,藏经阁所在的跨院的西墙上,有一幅没有完工的壁画。整幅壁画约有五米长,宽约一米有余,五百罗汉栩栩如生。壁画差不多要完工了,只差最右边的三个罗汉还缺了眉目,一部分优昙花和莲花还没有染色。

  余润芝立刻开始工作了,他选好画笔,颜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开始继续壁画的工程。宝明提着灯笼,在旁边为余润芝照明。

  余润芝一投入画作中,就完全沉溺了进去,不闻周围的动静,也忘记了元曜的存在。

  元曜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些腻了,就四处闲走。

  宝明轻声道:“这位施主,寺里的人都睡下了,请不要乱走。”

  元曜只好坐在佛塔下看月亮,消磨时光。

  约莫二更天时,余润芝收了画笔,颜料,对宝明道,“今晚就画到这里了。”

  宝明道:“余施主辛苦了。”

  余润芝对元曜道:“轩之,我们该回去了。”

  “好。”元曜道。

  余润芝、元曜、宝明按原路出寺,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元曜觉得慈恩寺的僧人们有些失礼,余润芝怎么都是来为寺里作画的,他们竟连茶水点心都不准备一点儿,只派了宝明一个人来应酬。当然,余润芝大晚上来做工,也有些不合适。不过,不管怎样,僧人们也不该如此冷落他。

  宝明送到寺门口,就和余润芝、元曜道别了。

  余润芝、元曜回到当归山庄时,天还没有亮。

  元曜问道:“上次歇在山庄时,小生看见余兄早上归来,莫非也是去慈恩寺作画了?”

  余润芝笑道:“是啊,这幅壁画在下画了很久,很费时间呢。”

  余润芝、元曜分别去休息了。

  元曜很困,一入客房,倒在席子上就睡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裹上白姬给他的毯子。不知道为什么,盖上毯子之后,居然比盖上被子还暖和。

  第二天,吃过早饭,余润芝将一幅画递给元曜,“轩之,请替在下将这幅画送给白姬。在下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她。”

  元曜道:“好。不过,余兄有什么事情要拜托白姬?”

  余润芝道:“白姬看了这幅画,就会明白了。”

  元曜接过画,告辞离开了。这幅画被卷做卷轴状,还用红缎扎着,元曜虽然有些好奇,但路上没有打开看。

  元曜回到缥缈阁,白姬正在柜台后剪纸,嘴里还哼着小调。她哼的曲调元曜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白姬看见元曜,笑道:“轩之回来了?怎么眼圈有些发青,莫非昨夜没有睡好?”

  元曜道:“小生昨夜根本没有睡,陪余兄去慈恩寺画壁画了。今儿早上刚躺了一会儿,又起床了。”

  白姬笑道,“轩之辛苦了。”

  元曜走到白姬身边,见她裁了一叠黄色的油纸,剪作灯笼的形状,上面用朱砂写了“归乡”二字。

  元曜不由得好奇,“白姬,你在做什么东西?”

  白姬道:“归乡灯。轩之,最近可能有一笔大生意哟。啊啊,一年之中,我最喜欢清明和中元了,生意总是特别好。”

  元曜冷汗。

  “对了,白姬,余兄让小生送一幅画给你。”

  “哦?什么画?”白姬颇感兴趣,她接过画卷,缓缓打开。

  画纸上画着一条长着手臂的鱼,鱼提着一盏灯笼。

  白姬笑了:“啊哈,刚才还在说呢,这会儿大生意果然来了,只是不知道何日当归。”

  元曜听不懂白姬的话,想要细问,但是白姬已经上楼去找更多的油纸去了。

  元曜昨晚没睡好,十分困乏,他打了一个哈欠,搬了一张美人靠,去后院补觉了。

  睡梦中,元曜听见许多人在唱一首歌谣,曲子有些耳熟,是余润芝用三弦琴弹出的调子,也是白姬剪纸灯笼时哼出的调子,歌词是汉语,“三月清明,有鱼提灯;溯归故里,远不可寻。三月清明,有鱼提灯;葬之半途,悲之幽魂。”

  歌谣很悲伤,元曜不觉流下了眼泪。

  元曜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光景,白姬还在剪纸灯笼,离奴不知道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