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永初到昆明那几天,游山玩水,和他们暗中还保持着联络。自第四天起,便音讯沓然。十多天后在王府中“卧底”的人才探出,李思永和另外一个面带刀痕的男子,已经被困在王府中了,张青原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欲偷袭王府,势所不能;欲飞骑调兵,又是关山阻隔。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又过了几天,王府中人传出消息,吴三桂最宠爱的孙子吴世璠得了怪症,半身麻痹,不能起床,征聘各地名医,都束手无策。傅青主一听,就背起药囊,径自投到平西王府应聘。

  王府的管门,起先还不许他进内,傅青主索性自报姓名,把他吓了一跳。傅青主医名满全国,真是谁个不如,哪个不晓,吴三桂也久闻其名,只是不知他除了是个名医,还是个武林侠隐。当下即刻延见,待为上宾,傅青主自称是仰慕滇中山水,所以不远干里来作壮游。适逢王府征聘名医,特来应试。

  以傅青主的神医妙技,自然是药到病除,服了一剂,吴世璠身子就能转动,五天之后,便如常人,吴三桂敬如天人,而傅青主又曲意奉承,因此不久就可以在王府自由走动。这时适逢保柱被凌未风挟着,同陷水牢,过了多天,看守的人报说,水牢里的人似乎已病了。吴三桂想要挟李思永结盟,自然不想他死,何况还有自己的爱将保柱在内。若请第二位名医去看,又恐防泄漏机密,想来想去,只有傅青主适合,他既是国手,又是异乡人,即算知道机关,也无大碍。

  就这样,傅青主藉行医为名,救出了李思永和凌未风等人,而且透过王府中卧底的人,预先约好黄衫少年和冒浣莲接应,把平西王府闹得不亦乐乎。

  书接前文,傅青主和冒浣莲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剪烛清谈,曙光欲露,谈完之后,黄衫少年还是熟睡未醒。李思永先谢过傅青主相救之恩,再指着黄衫少年道:“此人身世,必有隐秘,可惜他一身武功,却得了如此怪症。当今用人之际,傅老前辈和冒姑娘可得把他医好才行。”傅青主笑道:“我也多谢李公子,李公子和凌大侠都已证实那黑瘦老人名叫桂天澜,只要知道这个老人姓桂,黄衫少年便有法子医了!”李思永诧然问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冒浣莲盈盈一笑道:“你不见他昨晚经过桂花树下,神情突感不安吗?后来吃桂花做的蜜饯,又突然发怒,将蜜饯扫落地上吗?”

  傅青主拍掌笑道:“好姑娘,你越来越行了,我这点本领都快要给你掏去了!”说罢站了起来,捻了一张纸条,在黄衫少年鼻孔,撩了两撩。

  黄衫少年轻轻地“唔”了一声,手脚颤动,傅青主对冒浣莲笑道:“我们都出去,现在要看看姑娘的医术了!”

  黄衫少年动了几下,忽然直跳起来,叫道:“老虎!老虎!”冒浣莲盈盈走过,柔声说道:“别害怕,我在这儿呢。你发了什么恶梦?”黄衫少年用手轻拍头颅,睁大眼睛,四围一看,看见自己的两把长剑,堕在地上,惊骇地问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吗?我杀了人没有?”冒浣莲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你从楼上走下来,在这里睡了一觉。”

  黄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内灯光摇曳,屋外夜风低啸,冒浣莲盈盈地站在烛旁,一双如秋水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头,问道:“这是不是梦?”冒浣莲笑道:“当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黄衫少年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冒浣莲道:“我来告诉你你是谁!”

  黄衫少年骤吃了一惊,摊开两手叫道:“请说!”冒浣莲道:“你先把你做的恶梦告诉我,然后我才告诉你!”黄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诉你。”

  他说道:“梦中我在一个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树。”说到桂树,他面色苍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树下有两只绵羊,一老一幼。突然间空中飞来了一只老虎,这老虎有翘膀的。这老虎很和善,和小绵羊玩起来啦。后来不知怎的,那老绵羊和它打架,老绵羊的角把老虎触得直退,那老虎飞了起来,张开大口就咬,样子非常可怕。我一颗石头打过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断,两只绵羊咩咩大叫。后来一阵狂风吹过,把桂树吹折,树干正正打中我的鼻梁,我就醒了!”

  冒浣莲一面听一面想,听完之后,眼睛一亮,说道:“听着,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不是怀疑自己以前杀过一个很亲的人,却想不起这人是谁?”黄衫少年全身战抖,点了点头。冒浣莲道:“你不敢想,因为这人是你的父亲,你以为你自己杀了父亲。”

  黄衫少年一听之后,面色大变,伸开大手,朝冒浣莲当头抓下,冒浣莲凝立不动,镇定地看着他,黄衫少年的手已触着冒浣莲头上秀发,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个冒浣莲也不能再活。

  冒浣莲微微笑着,定着眼睛看他,黄衫少年踌躇一下。冒浣莲缓缓说道:“但你并没有杀死自己的父亲!你赶快放手,别弄乱了我的头发,你再不放,我要生气了。”

  黄衫少年吁了口气,突然像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莲理好秀发,让他哭了一会,这才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说道:“你起来,你想起了自己是谁吗?”黄衫少年随着冒浣莲的声音站起,说道:“还是想不起!我只是记起了我真的杀死了父亲呀!”冒浣莲道:“我说你没杀死就是没杀死,你不信我的话么?好,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冒浣莲坐下来,在桌上取过纸笔,吮墨挥毫,不过片刻,便画成了一幅绝妙的山水画。画的是剑阁栈道绝顶处的景象,栈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两峰夹峙的幽谷,画完之后,掷笔一笑,对黄衫少年道:“你看看,这地方你可熟悉?”

  黄衫少年“咦”了一声,凝眸说道:“这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那里住过。”冒浣莲又提起笔来,在突出的山峰间画上两株虬松,在松树下又添上一间茅屋。黄衫少年嚷道:“你画错了,这屋靠近右边的松树,不是在两棵松树的中间。”冒浣莲道:“你对了,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画错一点点,你都看得出来。”

 

  黄衫少年这时也坐了下来,支头默坐。冒浣莲也不理他,在茅屋前面画了一个黑瘦老人和一个红面老人。冒浣莲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笔,得自家传,画起来神似得很。画成之后,推了黄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睁开眼睛看看,哪一个是你的父亲?”

  黄衫少年睁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来,冒浣莲叫道:“你静静,不要发慌!”黄衫少年面色大变,在这幅画侧站着,动也不动,好象化石一样僵在那儿。

  良久,良久,黄衫少年突然指着图中的红面老人道:“我杀了这人!”冒浣莲道:“他是你的父亲吗?”黄衫少年颤声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冒浣莲道:“哪会这样?”黄衫少年又指了指图中的黑瘦老人道:“这个人好像和我还亲,不过我一见到他的像,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讨厌他,又好像是可怜他。”他掩着双目呻吟道:“你把画拿开,总之,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愿想起他。冒姑娘,你怎么认识他们?你又怎么好像熟悉我的过去?”

  冒浣莲将他的手轻轻握了一下,用姐姐的口吻道:“你听我说,你以为你杀死父亲,其实你并没有。你不愿想起那个黑瘦老人,其实你无时不想着他。你刚才做的那个恶梦,梦中的老绵羊就是他,小绵羊是你,有翅膀的老虎是红面老人。只因为你极力不准自己去想,所以他们在梦中化了形状出来,你掷的那块石头.大约是颗暗器。”黄衫少年道:“那么桂树被风吹折,树干打中我的鼻梁又怎样解释呢?”冒浣莲道:“桂树也是代表那个黑瘦老人,他本来的名字就叫做桂天澜,难道你不知道吗?大约你又爱他又恨他,所以他既像和善的老绵羊,又被风吹折,至于树枝打中你的鼻梁,那不关事。那是我和傅伯伯用纸条在你鼻孔撩了两撩,得出的幻觉。”

  黄衫少年听了,做声不得。过了一阵,突然哭道:“除非你带我见着那红面老人,否则我不信他不是死在我的手上。”冒浣莲听了,秀眉深锁,想了很久,毅然说道:“好,我带你去。”她虽然没有把握能替黄衫少年找着父亲,但为了医好他,也不能不尝试了。

  一个月后,在绝险的栈道上,又出现了三个风尘男女,迎晓风、踏践月,飘然的来到了剑阁之巅。他们正是凌未风、冒浣莲和黄衫少年。

  他们是在大闹平西王府之后,和李思永等人分手的。李思永估计吴三桂的反清,就将发动,因此在脱险之后的第二天,就率众返回了防地。傅青主、刘郁芳等也接受了李思永的邀请,到他军中暂住。傅青主临行前,悄悄将冒浣莲拉过一边,对她说道:“自你父亲死后,十多年来我和你相依为命,情如父女,但父女也不能一世相依。黄衫少年如未雕的璞玉,一旦恢复灵智,必将大露光芒。而且这人虽然在迷失记忆之中,心地也表现得极为纯厚。你好生照顾他吧!”他还指点了冒浣莲几个关于医治精神失常的法子,两人这才唏嘘道别。刘郁芳也悄悄的和凌未风道别,说道:“如果你帮助浣莲姑娘,医好了黄衫少年之后,就赶快回来。我但愿有一天能和你到钱塘江看潮!也看看波涛冲去的往事。”凌未风怔了一怔,随即说道:“我并没有像黄衫少年那样失掉记忆,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刘郁芳两眼潮湿,不再言语,便即道别。

  凌未风和冒浣莲都是一样的和自己平生最亲爱的人小别。可是冒浣莲离开傅青主之后,和黄衫少年一道,却是神采飞扬,越来越像个成熟的少女了。爱情的光辉,消灭了她身世的阴影。凌未风的内心却仍是非常沉郁,以前在王府水牢之中,他几乎就要说出他是谁,在此次临别之时,也几乎要对刘郁芳承认往事。然而他按捺住了,他喜爱自己倔强的性格,而此刻,却又有点憎恨自己倔强的性格了。

  一路上,他总是跟在冒浣莲和黄衫少年后面,看他俩并肩而行,心中暗笑,自己所担当的真是个最奇怪的差使。傅青主和李思永是恐怕黄衫少年迷失理性,或者突然半夜梦游,会伤害了冒浣莲。所以要借重他的武功,以防万一。但现在看他们两人亲热的样子,凌未风心想,就是黄衫少年再迷失理性,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了,他还是会听冒浣莲的活的。而事实上,一路行来,黄衫少年也是一天比一天清醒,并没有闹过什么意外。

  这天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剑阁之颠。黄衫少年双目炯炯发光,披荆觅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两株虬松交覆下的茅屋,他冲进屋内,屋内已空无一人,他抚弄着屋内剩下的东西,一几一凳,一弓一箭,好像对这些东西都充满了感情。忽然间他嚎陶大哭起来,跑出屋外,指着下面的幽谷道:“我就是在这里杀死我的亲人的。我在这间茅屋里长大,那个黑瘦老人教我武功,他起初是我的父亲,后来忽然又不是了。莲姐姐,如今我回到故居了,我的亲人却在哪儿?你赶快给我找出来吧!”

  冒浣莲以为他到了生长的地方,就会完全清醒,哪料还是这个样子,正在踌躇,忽然凌未风走了上来,向幽谷一指……

  幽谷远处,有星星爝火,不是目力极好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凌未风心想既有爝火,便当有人家,他站在峭壁边缘,俯视黑黝黝的深谷,脑子里突然闪过自己和楚昭南在云岗恶斗的一幕,两人也曾滚下峭壁,但却都没有毙命。剑阁栈道虽比云岗峻险得多,但若武功极好的人,又假使有人接应的话,滚下去也未必毙命。

  他心念一动,回头看黄衫少年还是呆呆哭泣,神志迷糊。他对冒浣莲招呼一声道:“你伴着他,我下去看看。”双臂一振,向幽谷下面跃去。

  凌未风施展绝顶轻功,在跃下之时,已看准了山腰突出的一块岩石,足尖一点,换势再跃,忽落在第二块石上,似这样,连换了十几次身形,才脚踏实地,到了谷底。

  幽谷下怪石磷峋,凹凸不平。凌未风点燃了火熠子,四围察看,并无异状,正待向爝火所在走去,猛然间,一股锐风,斜刺扑来。凌未风惯经大敌,轻轻一跃,就避开了来袭的暗器,但手上的火熠却给来人打熄。

  凌未风大吃一惊,将火熠扔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又是锐风斜吹,带着啸声,劲而且锐,凌未风听风辨器,腰肢一扭,一枚暗器,贴着身傍,倏然穿过,凌未风回身借势,一掌劈出,将第二枚暗器打落,再伸手向上一捞,把第三枚暗器,接在手中。

  这三枚暗器打的都是凌未风致命穴道,在黑夜中认穴奇准,凌未风双指一捻,只觉接着的暗器,形状甚小,内部中空有如耳环。凌未风喝道:“来者何人?昏夜之中,偷袭暗算,这岂是好汉所为?”

  一个低沉阴恻的声音远远接着道:“你们这些贼子,昏夜之中,无耻伤人,还敢和我喊话,讲道义、论规矩,呸!你再接三枚。”话声未了,又是三枚暗器,联翩飞来,凌未风仍用听风辨器之术躲避,不料这次来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是后发的先到,而且其声在左,忽的奔右,凌未风上了大当,只避过一枚,其他两枚都打中了穴道。

  深林茂草中,一个黑衣妇人长身而出,她以为凌未风给打中穴道,厉声骂道:“小贼,叫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哪知话声未了,凌未风已在她面前现出身形,三枝独门暗器亦已电射而出,喝道:“叫你这贼婆也尝尝我天山神芒的厉害!”

  那老妇人猛见三道乌金光芒,劈面打来,身子一摇,手中剑疾的向前一荡,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飞溅,她顺势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想用“铁板桥”身法闪过第二枝神芒。不料凌未风的手法也怪异之极,第一枝神芒飞来尚无异状,第二枝速度稍缓,刚到头上时,第三枝电也似的追上,两枝一撞,斜飞出去,老妇人施展惊人武功,半身悬空,头颅一旋,单足仍点地面,身子已转了一个大圈,方位立变。饶是如此,还是给第三枝神芒,飞掠而过,打飞了头上的包巾,露出满头白发!

  老妇人站了起来,心里说声“好险!”再一看剑尖已给第一支神芒打缺了一个小口。她平生从未遇到如此强敌,又疑来的乃是仇家,身子平空飞掠,如怪鸟一般,朝凌未风扑去,用的是五禽剑法,凌空下击,厉害异常!

  凌未风倒提青锋,向后一纵,身子落地,未及回眸,只觉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背后,他反手一剑,电光石火之间,与对方的剑碰个正着,两人都觉得剑尖嗡嗡作响,剑身颤动不休!凌未风心想,可惜我的游龙剑已换给了刘郁芳,要不然准能将她的兵刃截断;老妇人心想,可惜我的五禽剑法击下时未加变化,否则准能叫这小子挂彩。

  凌未风横剑回身,喝道:“先别动手,你是何人?”老妇人“呸”了一声,毫不理会,唰!唰!唰!一连几剑,剑剑直指要害,凌未风怒道:“我看在你是个老婆婆份上,让你几分,你以为我怕你不成!”老妇人道:“谁要你让?”手中剑忽左忽右,竟如疾风暴雨,将凌未风罩在剑光之下。

  凌未风身躯一摇,手中剑如风飘落叶,倒卷而上。他认得老妇人的五禽剑法,五禽剑法是剑剑取势,从上空劈刺下来,总之要使自己的剑压在敌人的剑上,若敌人要争取位置,则必被乘虚而入;凌未风剑法则刚好相反,剑剑倒卷上去,自下而上,寻击敌人中路,而每发一剑,都是天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天山剑法本是集各家剑法之长,不拘一格。他使出这路专制五禽剑法的招数,却仍兼有其他剑法之长,端的厉害无比。

  但老妇人功力深厚,剑法虽稍逊一筹,凌未风迫切间也不能取胜,两人攻守劈挡,霎忽间拆了一百来招,凌未风刚刚化去敌人先手攻势,正想转入反攻。忽然间,只见山上两个黑影下来。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远远喊道:“凌大侠,你和谁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