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未风叫道:“浣莲姑娘,你们也来了吗?这里有一个疯婆子,很是扎手,你们先别下来,待我和她斗完再说。”他是恐老婆婆武功精强,暗器厉害,怕冒浣莲撞上,会吃了亏。

  凌未风说话之间,被老婆婆连攻了十几招,险象环生。老婆婆忽的一翻右腕,“旋风扫叶”,改变凌空下击的战法,一剑压下,顺势便贴地往凌未风右足内踝扫来,这记险招,狠辣之极,凌未风迫得回剑防守。老婆婆明是进攻,实是走势,凌未风回剑一挡,她已拔身而起,纵出数丈开外,愤然道:“你们这班贼子,我们与你们何冤何仇,几次三番前来缠绕?你想群殴,我们也有人奉陪。有胆的你追来!”

  凌未风一听话里有因,飞身追上,大声叫道:“老婆婆,我们不是坏人,你把话说清楚了!”这时黄衫少年也已自山脚行来,大声叫道:“谁在说话?谁在说话,我来了啊!”老妇人回身举剑,凌未风以为她又发辣招,一剑刺去,不料老妇人竟似呆了一般,只举剑平挡胸前,竟然不知转动,凌未风急急将剑掣回,只听得老妇人喊道:“是你吗?我的儿啊!”

  冒浣莲本来是和黄衫少年在剑阁之巅徘徊,她见凌未风下去之后,久久不见回音,便拉了黄衫少年下去。可是她没有凌未风的功力,靠黄衫少年的扶持,也只能运用峭壁换掌的功夫,一路爬下,不能像凌未风那样,径以绝顶轻功,片刻爬至谷底。黄衫少年刚和冒浣莲并肩行入幽谷,忽听得老妇人大叫“儿啊”全身颤抖,蓦然挣脱冒浣莲的手,飞奔上去,凌未风身躯一闪,黄衫少年整个身子扑去,哭道:“你怎么去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念我们吗?”

  母子相逢,恍如隔世,良久,良久,黄衫少年才站起来,冒浣莲已在他的身边,含泪微笑。黄衫少年忽然说道:“这位是冒浣莲姑娘,妈妈,你看她多好!”老妇人执着冒浣莲的手,问道:“姑娘,是你陪他来的么?多谢你了。”浣莲道:“伯母,他已清醒了!你带他去。”黄衫少年道:“是啊!你带我去见父亲,你们也同去!啊,妈妈,那个红面老人是我的父亲吗?我那天没有杀死他吗?”老妇人颤声急道:“没有!没有!你先见着他再说。” “啊!上天作弄得我们好苦啊!”她掩着面,眼泪籁籁的直滴出来。

  冒浣莲弯腰将她的剑拾起来,递过去道:“伯母,你的剑!”老妇人霍然醒起,收泪说道:“是啊,我是该带你们去了,只怕贼子又来了呢!”

  凌未风以尊长之礼见过老婆婆,连声赔罪。老婆婆拍拍凌未风的肩膊道:“啊!你们是一同来的,我失眼了。你的剑法真好,今晚再帮我们一个忙吧!”

  凌未风道:“伯母,有事小辈服其劳,只管差遣好了。”老婆婆指了指黄衫少年说道:“他爸爸受了重伤,我在这里服侍他,已三个多月了。这地方极其隐秘,不知怎的,最近竟常有生人到访,我曾以金环暗器,吓退过几个人,我一出手,这些人就飘然远去,也不知是友是敌。山谷中却常常发现符号标记。”凌未风道:“伯母刚才所说的贼子,就是指这些人吗?”老婆婆摇摇头道:“不是,这些人好像不是一批的,每次发现的都是一两位好手。也不像是白道的鹰犬。”凌未风问道:“那么贼子是另外一批人吗?”老婆婆接着说道:“前昨两晚就不同了,竟然发现了清宫卫士光临荒谷!”冒浣莲道:“清宫卫士?哦,他们或者以为桂老前辈未死,再来到访,或者是访寻当日他们的四个同伴。”

  老婆婆听得冒浣莲提起“桂老前辈”,白发飘动,满面悲苦之容,哽咽说道:“他和那四个清宫卫士都已埋骨此地了!”说罢默然不语,黄衫少年这时忽然哭喊起来,说道:“我记起来了,桂、桂……”老婆婆抢着说道:“他是你的养父。”黄衫少年呆了一呆,两眼发青,直望着老婆婆,正是:

  廿年如一梦,身世最离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叱咤深山 黄衣藏隐秘

  纵横双剑 幽谷会群豪

  老婆婆用袖子替黄衫少年抹了眼泪,说道:“这些事情,等下让你父亲和你说。”顿了一顿,回头对凌未风说道:“前昨两晚,有几个清宫卫士竟自寻到我们石屋,第一晚,我和他父亲的徒弟合力驱退。第二晚他们又来,竹君一个不小心,给他们用甩手箭伤了左臂,幸好只是轻伤。哦,忘记告诉你,竹君就是他的妹妹。”冒浣莲道:“我认得令媛,她长得很美。”老婆婆拍拍脑袋说道:“我老糊涂了,刚才姑娘谈起当日之事,我就该想到。当日我虽然不在剑阁,但听竹君说起,有一位儒冠老者和一位少女当晚投宿,拔刀助战,把那几个卫士杀死,那少女想必就是姑娘了!”冒浣莲点了点头,说道:“那儒冠老者是我的伯父傅青主。”老婆婆诧然道:“啊,原来是当今国手傅老先生,江湖上群豪敬仰的‘太极剑’傅青主,当晚若不是你们,他的养父说不定要受许多凌辱才能死去。”

  一行人边走边说,爝火已越来越现。猛然间,老婆婆飞身一掠,说道:“贼子果然又来了!”凌未风紧跟着转过一个乱石斜坡,耳边已听见叱咤之声,放眼看去,只见一个魁梧的黑影和两个卫士斗得非常吃力,凌未风大喝一声,两枝神芒抢在老妇人的金环之前,飞射出去,前面两声惨叫,一个卫士拔步飞逃,老婆婆金环出手,已自打他不着。

  老婆婆当先奔到,只见一个卫士尸横地下,想是被神芒打死的,那魁梧汉子一把拉住老婆婆说道:“师娘,赶快回去看看师父。”

  众人随着那魁梧汉子走进石屋,只见屋子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周围竖立着十多根柏木桩,当着正中的三根柏木桩已连根折断。床上睡着一个红面老人,床边一个少女持剑守卫,石屋中还躺着一个清宫卫士的尸体。

  老婆婆一进去就问:“不妨事么?”少女道:“哎,不妨事,爸爸把这个贼子一脚踢死了!”这时黄衫少年也已冲入,少女一见,惊喜交集!拖着黄衫少年的手,大叫“哥哥!”黄衫少年应了一声,甩开她的手,旋风般的向床上扑去,一把抱着红面老人,哭喊道:“爸爸,你没有死吗?”

  红面老人刚才用力过度,小睡养神,这时一听叫声,倏的张开双眼,大声说道:“谁打得死我啊!啊……怎么是你回来了!”他双目放光,蓦然跳起,跌坐床上,昏迷过去。老婆婆大惊失色,冒浣莲已抢在前头,张眼一瞧,将脉一抚,朗声说道:“伯母,他很快就会醒来,你们不要哭喊,他这是过于激动所致,并不碍事。”

  那持剑少女这时已放好宝剑,拉着冒浣莲的手谢道:“姐姐,还记得我吗?多谢你两次援救我们。”冒浣莲道:“客气话不必多说了,看样子,老伯是半身不遂,刚才又与敌人激斗,是吗?”少女指一指地上的尸体说道:“也没有怎样激斗,这个贼人向他扑去。在柏木桩前阻了一阻,我的爸爸手肘支床,扑地腾起一脚,一连扫断了三根柏木桩,贼人也给震倒地上,死了。”凌未风心中暗道:“这老人的下盘武功真高,怪不得桂天澜当日伤在他的腿下。”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刻,红面老人果然悠悠醒转,揽着黄衫少年痴痴看着,屋中的人屏息呼吸,冒浣莲眼角含有晶莹的泪珠。良久,良久,黄衫少年低声说道:“爸爸,你告诉我我的来历吧!”

  红面老人面色倏地转苍白,招了招手道:“你妈妈先讲,她道漏的地方我再说。”老婆婆颤巍巍地扶着黄衫少年,说道:“你的名字叫石仲明……”红面老人忽然抢着说道:“应该叫桂仲明。”老婆婆圆睁双眼,红面老人道:“我是要他念着他的养父。”老婆婆吁了口气,平静下来,这才接着说道:“你的爸爸叫石天成,他和桂天澜都是你外祖的徒弟。桂天澜是师兄,他是师弟,你的外祖是五十年前的川中大侠叶云荪,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你外祖父膝下无儿,把他们两人都看作儿子一般,我和他们同时习武,更没有什么避忌。他们两师兄弟十分要好,只是天成脾气暴躁,天澜却极沉静。我对他们都像兄弟一般,但天成直率,虽然暴躁,却和我更合得来。

  “过了多年,我们三人都长大成人了,一天你外祖父悄悄问我:‘妮子,你也该有个家了,你实在对我说,他们两人你喜欢哪一个?’”

  红面老人听得出神,痴望着老婆婆说道:“这段故事我也没有听你说过呢?”老婆婆对黄衫少年继续说道:“你外祖父问我,那时我还只像浣莲姑娘那么大,一个女孩儿家那里敢说。你外祖父自言自语道:天澜人很老成。我忍不住插口道:就是太老成了,年纪轻轻,像个老头子啦!他又自言自语道:天成却是火爆爆的性子。我道:就是这一点不好!你外祖父哈哈大笑,说道:他两师兄弟,一先一后,恰好在这几天,都托人向我求亲。我正自决断不下,现在行啦!姑娘自己说出来。我羞得急急跑开,第二天你外祖父就收了天成的聘礼。”红面老人听到这里,咧开口笑了一笑,很是高兴!

  老婆婆面色却很阴沉,叹了口气道:“没多久,我就和你的爸爸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你,取名仲明。日子过得很快活,霎眼就是六年,桂天澜已二十出头,一直没有结婚。我们都住在你外祖父家里,仍然像兄弟姐妹一样往来,非常要好。你爸爸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没有说。我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却不便说。可是他对我却一直芥蒂都没有,更从来没说过半句风言风语。

  “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满洲兵早已入了关内,可是我们僻处四川,四川还是张献忠的天下,我们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张献忠后来战败,他的部下孙可望和李定国仍然占着四川,满洲军队忙着收拾中原,也没有打来,我们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样。到你五岁的时候,满清开始攻打四川,你爸爸的老家在川南,要回去迎接家人到川北去避难。那时我又有两个月身孕,当然不能随行。他临走时嘱托天澜大哥照顾我们,便放心回家。

 

  “不料他去后还不到半月,满清大军便涌进四川,交通断绝,百姓流离,你外祖暮年,惨遭大变,满洲军队尚未打到,他就死了,临死前叫天澜保护我们逃难。

  “逃难的日子可惨啦,没吃没喝那是常事,住宿更是不便,有时许多人挤在一处,有时露宿荒野,天澜又要极力避嫌,偏偏我又怀着身孕,离不开他,那些苫处真是一言难尽。你的妹妹就是在荒野竹丛中产下来的,所以叫做竹君。

  “满洲军打进四川后,连年混战,我们逃难两年,形销骨瘦,到处探访你爸爸的踪迹,都没着落,后来听得武林同道传言,说他已在兵荒马乱之中死去。我们兀是将信将疑。

  “逃难的生活越来越苦,我携带你们兄妹和天澜同行,又极其不便,那时天澜和几百个比较壮健的难民聚在一起,商量去投张献忠的手下李定国。天澜顾虑我和你们兄妹,有些难民就告诉他道:李定国那里,设有女营,可以收容战士的眷属,但也只限于战士的眷属。他们都说道:在逃难中哪管得这许多,你们两人不如成了婚吧!”

  老婆婆说到这里,又看了红面老人一眼,红面老人道:“你说下去吧,我现在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锗。”老婆婆叹了口气道:“咱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忌讳,当着儿女的面,说个清楚也好。”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晚,天澜问我道:你的意思怎样?我想了好久,回答他:天成音信全无,儿女又都年小,逃难没吃没喝,河山又已残破,这日子也真难过。除了投奔李定国,恐怕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罗!天澜道:本来我视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师门学艺时,不瞒你说,我是对你有心。可是自你们成亲后,我早就死了这条心,为了怕天成起疑,我还处处防微杜渐。可是现在的日子迫得我们非在一起不可。我们江湖儿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门徒,你不在乎贞节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妇再醮,这些礼法,我们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们撒土为香,禀告天成贤弟,求他谅解吧!

  “事已至此,形势迫然。我和天澜都愿意结为患难中的伴侣,虽在逃难中,我们也不愿草率,第二天对难友们一说,大家都很高兴。他们挖了许多可食的草根树皮,还幸运地打到了两只山猪,在小村镇找到了座无人住的砖房给我们做新房,有人还用木炭在门上写上两个大喜字。他们说,长年都在愁云惨雾,趁这个日子欢乐一下吧。等天澜大哥成亲后,给我们领头,到李定国那里去。

  “谁知道事情就有这样巧,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尚未圆房,你的爸爸就回来了!”

  红面老人点点头道:“若不是那么巧,就不至有以后悲惨的事了,我和你妈分开后,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了清兵,一路提心吊胆,专拣小路行走,那料到了家乡,我的家已成了瓦砾,家人全部死了,我悲愤之极,想投奔义军,但又念着妻儿,于是又折回头寻访。

  “可是那时处处战火,地方糜烂,我找不到妻儿,只好随着流民逃难,穿州过府,一面觅食,一面找你们。

  “逃难逃了两年,仍是一点不知道你们的踪迹,这一天黄昏,我和十多个难友也逃到那个小村镇,见另外一帮难民兴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着一个人问,他说是他们的大哥桂天澜难中成亲。我急忙问新娘子是什么人。他说是带有两个儿女的寡归,还听说是川中大侠叶云荪的女儿哩!

  “我一听后血液沸腾,心头火滚,扭转头便跑。我那时痛失家人,又经忧患,不如意事太多,本来暴躁的性子就更暴躁了!也不晓得想想别人的处境,只恨得才痒痒的,自思:我尊天澜如亲哥,托妻寄子,他竟乘着我妻子在难,迫使成婚,贼子狼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极为恩爱,所以一听到此事,就把罪过全推在天澜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道妻子变心没有?当晚我不加考虑,就夜探他们的洞房。”

  红面老人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我满脸擦上煤烟,就去夜探他们的洞房,提防被认出。心想,看他们到底怎样?如果我的妻子是被天澜强迫成婚的,我就把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杀掉;如果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就把他们两个都杀掉。

  “我本想过了三更去,但入黑之后,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怎样也忍受不住,远远瞧见那群难民贺客陆续走出新房之后,我就展开夜行术,到他们‘新房’外面偷听。

  “这一听,更把我气得肺都炸了。我的妻子在里面吩咐孩子说:你记得从明天起改叫桂伯伯做爸爸。她的声调一如平常,听不出有什么悲苦的感觉。我正想动手,忽听得天澜大叫一声有贼,我一怒就射进几枝甩手箭,我的妻子,也一扬手打出了几枚耳环,那是她自小练就的独门暗器!”

  老婆婆面色苍白,接下去道:“那时我们做梦也料不到是你。我的苦楚在两年逃难中,什么也挨过了,要有眼泪的话,泪也流尽了。那时我们以为你已死了,就是不死,也难以生逢了。天澜对我好极,我既愿意嫁他,自然该叫孩子唤他做爸爸,料不到你突然到来,而且不分皂白,一扬手就暗器纷飞。我们只道你是坏人,因此我才用耳环打你的穴道。”

  红面老人凄然一笑,说道:“你不必讲了,现在我一切都已明白,那是我的过错。但那时怒火攻心,什么也不知道,天澜纵身出来,我一照面就给地几记辣招。”

  “哪料天澜功力比我深厚得多,几招一过,我就知不是他的对手。那时你也跑了出来助阵,我是气愤之极,心想:好!你们两人既联成一气,今晚我只好忍辱逃跑,再在江湖投奔名师,练成绝技,怎样也得报夺妻夺子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