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停下脚步,转头走了回来。

  她在摊子前,看了那三个不青不黄的苹果半天,最终掏出了几个帝国币,把三个苹果装进袋子里。

  提起袋子要走的那一刻。

  脑海中瞬间想起巨大化的滴滴哒哒口水声。

  过于清晰,过于强烈。

  以至于林苑不得不捻着苹果蒂提出一枚,把它放进那个小姑娘手里。

  走在路上的林苑被那种吞咽口水的声音诱惑,拿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边走边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

  酸,酸死了。

  ……

  林苑的家很大,青砖白墙的围墙,雕花的大门。

  院子里的植被郁郁葱葱,花枝和藤蔓交杂着,生机勃勃地爬出墙头来。远远地可以看见庭院深处亭亭如盖的树冠后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复古式屋顶。

  没有人开门。林苑拿出钥匙自己打开。

  吱呀一声的开门声,突兀地响在静寂无人的凉夜里。

  关上厚重的大门往里走,院子里的草木在暗夜中影影倬倬的,生长得过于旺盛,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沿着居中一条勉强清出来的小道往里走。

  主楼有五层高度,最上面是一个有着尖尖屋顶的阁楼。所有房间的窗户都黑洞洞地静立在园林深处,像是座久无人居的深宅。

  只有一楼的玄关,亮着一点昏黄的灯光,打破了浓郁死寂的黑。

  林苑走进玄关,就着那一点灯,脱掉繁琐麻烦的象牙色外套。

  从屋顶的某个角落,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只苍白的女性手臂伸了出来,接过了林苑的外套。

  “都还顺利吗?”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这样说。

  “嗯,很顺利,手续都办好了。”林苑头也不抬,弯腰去解靴子上的鞋带,“以后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家里了。”

  “对不起,”那个声音怯怯地说,“今天我不小心,好像被来打扫的钟点工阿姨看见了。她尖叫着跑掉,可能不会再来了。”

  “没事,我再问问她。如果不来了,就再请一位吧,或许家里还需要一个园丁。”

  林苑终于解开了麻烦的鞋子,胡乱甩了出去。鞋子被一双白色的手臂捡走了。

  她脱掉了一身厚重的行头,只穿着薄薄的丝绸衬裙,赤着脚,踩着橡木楼梯往上跑。

  在半途中想起什么似的,抛下来一个苹果。“给你苹果。路上买的。”

  阴影中伸出来的手臂敏捷地接住那个苹果。

  女仆装的白色围裙在半空中晃过。

  “谢谢小姐。”那个藏在暗处的声音说。

  “啊,好酸。”

  林苑的卧室在最顶层的阁楼。

  屋子不大,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柔软的床。

  床头和所有的柜子里堆挂满了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东西,把小小的卧室填充得满满当当。

  里面有一些能量石串成的风铃,旧日遗骸里才会有的荧光灯招牌,坏掉的仿真机器人头颅,

  还有各种大小不一的娃娃和毛绒玩具。

  像是一间收集癖好古怪的儿童房。

  墙上的窗户很大,透过窗户的玻璃看出去,可以看见夜色中的白塔,高低错落的房屋,还有亮着路灯的道路。

  在那青石板铺的道路上,刚刚卖苹果的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抱着女儿,父亲推着车子,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分吃林苑留下来的那个苹果。

  吃得无比香甜,好像他们手里的那个苹果和林苑的那个根本不是相同的东西。

  林苑的手指贴着冰凉的玻璃,站在玻璃窗后,从高高的阁楼上,凝望那小小的三个身影。

  一滴雨水打在指尖前的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下起了细细的雨。

  父亲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女儿和妻子的头上。

  小小的三个人影,在雨中紧紧相互簇拥着,飞快地推着车向前跑。

  林苑就这样站在玻璃窗后,一直看着。

  直到他们的身影被雨幕覆盖,看不见为止。

  那三个人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开心?

  林苑觉得白塔里的那些人说得很对,她得了情感缺失的毛病。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什么情绪,既体会不到特别开心的事,也感受不到难过。

  一个情感缺失的向导。

  林苑呆愣了一会,想起什么,爬上床,伸手在床头的玩具柜里翻了半天。

  翻出一只巴掌大小,半新不旧的虎鲸布偶。

  “我就说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东西。”林苑有一点高兴起来,她仰面躺着,举起那只圆鼓鼓的布偶把玩。

  她想不起来这是自己什么时候得到的玩具。这间屋子里有无数这样她想不起来的东西。

  林苑没有属于幼年时期的记忆。

  那些人告诉她,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和家人经历了一场大火。

  她的父母双亲都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死了,只护住了年幼的她。

  只是不论长大以后的林苑怎么去回忆,都想不起当年的那场火和年幼时期的事。

  那段时光是空白的。

  像段岁月被蒙上了一层白雾,想要看时,总是迷迷茫茫的一片,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她只知道自己是被接到白塔中养大的,从小她的精神力鉴定的数值就很高,早早地匹配了身世显赫的未婚夫。

  最近才终于被允许,回到这个荒废多年的家。

  林苑把玩着小小的虎鲸布偶,布偶的尾巴有一个地方开了线,跑出一点白色的棉花,她伸手把棉花戳进去。

  虎鲸布偶胖乎乎的十分可爱,黑色的脊背,白白的肚皮,头部两侧的白色眼斑看起来好像在笑一样。仿佛随时能冲你发出嘤嘤的鲸鸣声。用手指戳一戳,很有弹性。

  和今天,在那片精神海中看见的那只虎鲸不太一样。

  林苑张开手掌,做了个抓握的手势,回想起当时触手们传来的感觉。

  那只鱼太瘦了,卷住他的时候瘦骨嶙峋的感觉,皮肤上还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

  不是特别的好摸。

  躺在床上,摆弄着手中绵软的布偶,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林苑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中仿佛又来到了那片海底。

  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窗外是深沉的海水,有巨大的鲸鱼游过。

  鲸鱼发出嘤嘤的鸣叫,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又像是在唱一首悲伤的歌。

  “小苑,小苑。”有人在喊她。

  林苑转过头,一对看不清面目的夫妻冲进屋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至少要把小苑送出去。”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了火,火燃烧得非常猛烈。

  林苑被两双胳膊护着,紧紧护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原来,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是强大的哨兵,父亲是温柔的向导。

  四周的火烧得非常大,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踩着火海,迈着长腿一路飞奔。

  小小的林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心里却一点不觉得害怕。

  她既感受不到炎热,也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

  身为向导的父亲屏蔽了她的感官,降低了她的五感。

  让她感觉不到痛苦,也察觉不到恐怖。

  在炙热的火海中,母亲护着她的身体,父亲守着她的精神图景。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他们像在烈火中跑了无限久。

  林苑听见父亲温柔的声音传来,

  “小苑,来,爸爸教你怎样控制哨兵的世界。”

  她看不清父亲的脸,但那温柔的声音却在她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小苑你是个天才,你一定可以的。”

  “剩下的路,就由你和妈妈一起走了。”

  不!

  林苑一下睁开了眼睛。

  梦境消失了,梦境中的记忆也消散大半。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窗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大,夜色浓稠得和墨一般。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玻璃上流淌着无数蜿蜒爬行的水痕。

  林苑茫然地坐了起来,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发了很久的呆。

  突然间她愣愣地想,

  那条鱼,

  不,那个哨兵,是不是还坐在那条巷子中?

第8章

  下雨的夜晚,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早早下班回家。

  谭树收起雨伞,仔细拍掉肩头的雨滴,走过长长的走廊,伸手敲响了治安厅长官办公室的大门。

  “进。”气派的办工桌后坐着批阅文件的长官曹俊民。

  国字方脸,浓眉大眼,嘴角带有笑纹,看起来既威仪又透着几分儒雅。

  “老师。”谭树站到桌边喊他。

  谭树曾经是他担任哨兵学院校长时期带的学生。

  曹俊民升任治安厅长官以后,把自己亲手培养的几个学生一并提拔到了身边。

  作为亲信,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谭树一直喊曹俊民老师,以示亲切。

  曹俊□□笔如飞,头也不抬,“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倪霁。”谭树靠近桌子,“他被关进军管处,已经有好几天了。”

  “那个孩子,迟早有这么一天的。让他吃吃苦头也好。”曹俊民把签好的文件拿起来,吹了吹,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方才抬起头来,“怎么了,你们当年是同班同学,你是想去替他跑动跑动?”

  谭树急忙道:“不不不,我听老师您的吩咐行事。”

  曹俊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交错起双手,笑眯眯地看他。像是学校里和蔼可亲的校长,关心了一下某位被罚抄校规的学生。

  谭树揣心底的念头转来转去,揣摩着曹俊民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更合老师的心意。

  如果是他自己心底的私心,他是很不愿意再看见倪霁出现的。

  倪霁几乎就是他学生时期,巨大的阴影。

  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那个倪霁是那样的耀眼夺目。几乎每一次哨兵学院的联赛,他都能把单兵作战兵王的称号替学校捧回来。只要有他存在的地方,其他人都被掩盖得黯淡无光。

  这么多年,自己几多辛苦,几乎舍弃尊严,像狗一样地讨好曹俊民。才成为曹俊民身边的第一亲信。

  若是倪霁回来了?会不会抢了自己如今的地位。

  他知道曹俊民的心中对倪霁是又爱又恨,对当年倪霁忤逆他的那些事,是一直耿耿于怀的。

  “不是老师我狠心,他和你一样毕竟都是我的学生。”坐在书案后的曹俊民缓缓说道,语气像是关心学生的校长,

  “人呐,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太傲气。特别是倪霁那样有一点点能力的人。总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弯腰服软。只有吃到了苦头,被打断了骨头,他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活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低下头去,重新审阅文件,“让他在军管处那些人手里,再吃上几天苦,知道自己当年错了,想起来要求我的时候。再去把他捞出来吧。”

  谭树仔细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小声说道:“可是学生我刚刚听说,他被无罪释放了。”

  曹俊民从书案后一下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他。

  谭树心里一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连摆手解释,“老师,我真不知道。我是按老师前几日的吩咐,一直关注这事。今日听说是巧合,恰好有人证明了他是被冤枉了。那证据还被公示了出来,军管处的那些人没办法,也只好放人。”

  他跟随了曹俊民很多年,知道他的这位老师,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

  虽然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温文尔雅,带着笑容说话。其实心眼极其小。

  他很想用倪霁,但又想先折了倪霁的骨头。让倪霁放下尊严,和自己一样乖乖的。

  所以,哪怕知道军管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知道那些人会怎么摆弄倪霁这样硬骨头的家伙。

  他依旧装着不知道这事,只等着倪霁被折磨到最后,垮掉了意志,才会以施恩的模样出现。

  谭树想明白了老师的心思,马上说道,“虽然他被放了,但在首都这里,他也没地方可以去。加上这几天在军管处那地方,被折腾得一身的伤,估计现在还坐在军管处外面呢。”

  曹俊民从案桌后站起来,伸手拍了拍谭树的肩膀,“老师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嘛。毕竟你们是同班同学,当年还都很要好。”

  “既然如此,那你去把倪霁接回来,给他收拾收拾,说老师并没有忘记他,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谭树点头答应,心中既松了口气,又不太甘心地离开办公署。

  曹俊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嗤笑一声。

  还是太年轻啊,心底有那么点小心思,一眼就看透了。

  当年在哨兵学院离,这个谭树可是天天跟在倪霁的身边跑前跑后。多少次大赛的成绩都是靠着倪霁带出来的。

  现如今看起来,他对倪霁是一点感情都不留了。甚至都不希望倪霁还能在这一次的事件里活下来。

  否则以谭树处事圆滑的性格,在军管处那样见钱开路的地方,怎么也能给他那位曾经的同学活动活动。不见得让人伤重得走不动路。

  天空的雨逐渐变大。

  倪霁坐在昏暗的巷子里,抬头看灰尘尘的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雨水。

  在帝都这里天气还很炎热,如果是在北境,这会儿该下雪了吧。

  如果是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累好高墙,储备好过冬的物资,围在火炉旁边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永远见不到的人。

  巷子外响起了踩着水的脚步声,

  倪霁在心底笑了一下,终于,还是来了。

  一个穿着整齐军礼服的士官,撑着雨伞,从路的那一头,一路小跑着过来。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流露着担忧和着急模样,

  “阿霁,真的是你?”谭树弯腰去扶起坐在雨水中的人,口中又是焦急又是埋怨“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你也真是,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倪霁一言不发,任凭他搀扶起自己。

  听见那位自己学生时代,昔日最好的同学,撑着自己一条胳膊,不断在说话。

  “你真应该找老师的。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他的学生。”

  “虽然当年你和老师闹得不太开心,但是老师还是关心你的。”

  “你看,他一听到消息,马上派我来接你回去。”

  “太过分了,军管处的那些人,居然把你折腾成这样。我总有一天,和他们没完。”

  倪霁伤得很重,几乎无法独立站起来,完全半靠着谭树架着他的身体。

  他耳边听着这些话,眼睛看着脚下的雨水汇聚的一片水洼。

  他的眼神非常好。在那片水镜的倒影中,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身边对自己语气关心的同学的面孔。

  污黑的水面上,那张脸从上往下,视线斜看着伤痕累累的自己。

  看见他如此狼狈不堪,落魄至极,那位昔日好友的嘴角向上勾起,露出一种扭曲的,抑制不住的笑容。

  倪霁心中只觉得可笑。却没有揭穿,只是把自己的整个重量靠在了这位往日的同窗身上。

  “是啊。我就在想,你和老师一定会来找我的。”

第9章

  谭树把伤得走不动路的倪霁带去了诊所。

  那种有着治疗舱,号称只要躺进去,睡上一觉就可以愈合全身伤口的昂贵地方。

  虽然不情不愿,但谭树总不能直接带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去到老师面前。

  他的老师是个风格做派十分讲究的男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一门心思往那些贵族圈子里钻营。对他自己乃至身边所有人的仪表要求都很高。

  平时去见老师,他甚至连肩头的几滴雨水都会小心擦拭干净。

  诊所里接诊大夫,对倪霁一身恐怖的外伤大惊小怪地絮叨了很久。

  并且表达出只有他们诊所,恰巧拥有搜索队刚刚从五号污染区带回来的最新治疗液。可以确保有效地治好那位已经躺进治疗舱里的危重伤员。

  “幸好是个哨兵,换了普通人早死八百回了。”大夫隔着观察窗,整理仪表盘上的各种数据,不断啧啧摇头,“他还身上有很多旧伤,都没有好好治疗过。”

  在他所在的屋子里,有一个十分老旧,几经修补的密封治疗舱。倪霁躺在里面,闭着双眼,戴着呼吸面罩,全身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液体中,液体咕噜噜不断冒着气泡,发黄的仪表盘上,飞快跑动着各种身体数据。

  “这几个关节,都很明显的变形了,显然曾经受过重伤,一到阴雨天气,就会很痛苦。还有肺部,被吸入式的毒气腐蚀过,根本没有好好治疗嘛。啧啧,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想要完全恢复,可要不少钱和时间。”

  医生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谭树,“要不要趁这次治疗,把一些要紧的旧伤一起修复了?”

  这个男人刚刚带着伤员冒着大雨进来,一脸关心和着急,看上去两人关系应该很要好。

  “我们这样说话,他在里面听得见吗?”谭树回答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听?怎么可能听见。”医生笑了起来,“这可是从遗迹里带回来的真货,专门为治疗哨兵改造过。隔音效果一流,确保哨兵躺在里面可以得到安心治疗。哪怕是A级哨兵来了,也听不见外面的一丝声音。”

  谭树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志得意满。学生时代的神话,如今却过成这副模样,远远不如自己,让他几乎有一点管控不住自己的表情。

  真是可怜,混得这样潦倒,平时连进治疗舱的钱都没有吗?当初得罪了老师,去了北境哨岗。如今想必很后悔吧?

  医生还在絮絮叨叨,“你看这几处的旧伤,趁着这次治疗一起处理是最合适的。”

  身边的男人打断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冷冷说,“闭嘴,别多管闲事。”

  医生耸耸肩,只好不再说话,两人调整好数据,去了隔壁的屋子。

  毕竟治疗舱的治疗过程,在调整好机器的操作数据之后,就不再需要人工参与,十分方便。

  除了价格贵一点,大部分基层哨兵用不起外,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脚步声消失之后,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双眼。

  他听见了刚刚的对话,甚至还能听见更远处一位病人家属的说话声,以及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水声。

  躺在密闭的治疗箱内,半透明的治疗液包裹着身躯,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持续响起,

  像是在那片熟悉的海底。

  倪霁想起了今天在海底的那一场战斗,和悬浮在深海中的那个女孩。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样会遇到这样的向导。

  纤巧的身躯,冷淡的神色,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裙在海中展开,那样长驱直入地一下扎了进来,悬浮在自己精神图景内的深海。

  她的精神体令身经百战的哨兵都感到恐怖。那些隐隐约约,来回交错的精神体,浮游在白衣女孩的身后,巨大、冰冷、恐怖又神秘。

  仿佛只是窥视到局部,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被触手缠住,收紧,一路拽下海底的时候,倪霁甚至想到了死亡。

  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大家都不在了,那么他理所应当也随时会死。

  长眠,或许是一种永恒的安宁和解脱。

  只是,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住尾巴,把他禁锢在海底的石头上之后,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折磨。

  它们甚至没有弄疼他。

  在看到了那些被他刻意放置在外围的记忆之后。

  悬浮在深海中的向导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喜怒无踪的样子。

  但那些触手,顺着肌月夫爬上来,有一点粗鲁地,轮番摸了摸他的脑袋。

  或许是饱受了太多的绝望和太久的苦痛,一点点来自他人的细微的温暖,都会被他下意识地抓住,放大了去品味。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那些被公开放映的记忆。

  看似公正的,不含个人情绪的读取和播放。但他知道,那个向导刻意地截断和隐瞒了一点点东西。

  这个冷冰冰的,甚至被自己得罪过的向导,在入侵了他精神图景之后,温柔地对待了他。

  来自于陌生人的一点温柔,

  护住的却是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心想要守护的东西。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窗户的玻璃,流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倪霁闭上眼,想起那自己战斗多年的北境哨岗。

  在这样的季节,那里已经飘满了雪花,乾坤茫茫如玉,大地一片冰寒。

  寒冷的冬天早已到来。生存比以往更加艰难。

  在校场被公开播放的记忆碎片,被掐掉了短短的一点尾巴。

  那个研究员被杀死,活体虫玉被击碎之后。还有一点点后续的片段。

  那位复仇的哨兵弯下腰,一点点地拾起了满地虫玉的碎片。

  虽然这样碎了的,死去的虫玉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不会再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放在眼中。但放在北境哨岗这样贫瘠之地,它们可以养活很多人,可以成为许多家庭赖以生活的过冬物资。

  他把染着血的碎片捡起来,带出了污染区,在黑市上换成了木炭,棉花,粮食和糖果。

  被白雪覆盖的北境哨岗内,一个小小的木屋里亮着暖暖灯光。

  身怀六甲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边编织毛衣,一边拍着依偎在身边睡着的小女儿。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

  “是谁啊?”她扶着肚子去开门。

  来的是哨岗里的一个勤务兵,年纪很大的一位女性,两只手臂都断了,换上了机械义肢。

  她冒着雪拖来了一个板车,上面堆满了过冬的食物。

  “这些都是你们家塔子得的份例。”那位双手残疾的年迈大婶笑眯眯的,不由分说用她有一点生锈的机械手臂地往屋子里搬东西,“塔子他们可能没办法在你生产的时候赶回来。你且安心,这里还有我呢。”

  她搬完东西,从怀里掏出一袋的帝国币,把那用体温焐热的钱币,放在的女主人的手中。

  “队长特意让我给你的。”

  “哎呀,怎么这样多?”身怀六甲的妻子又惊又喜。

  难过的是丈夫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等待孩子的到来。

  但幸好有这样多的食物,还有钱。她和孩子至少可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她抬起头,看向屋外,那里只有深远的黑和胡乱飞舞的雪花。

  没有那个身材高大,容貌丑陋,却对自己很温柔的男人。

  女人心中既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又鼓起了身为母亲的勇气来。

  就在不远处,一条昏暗巷子口。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姑娘打开烟盒,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夹出了一支烟,点上火,抽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