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于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修订于九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再修于九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最后修订于九六年十二月五日

后记

《杀禅》我至今写了七年。

在大专时代立志成为小说家后,我第一本构思、动笔的小说就是《杀禅》。那两年间在城市理工的学生餐厅和图书馆咖啡室里,时常傻兮兮地凝视虚空思索,然后在沾了廉价咖啡的原稿纸上疾书,写了一页又一页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发表的文字。结果到了毕业总共累积了十五、六万字(期间最少两次从头到尾的修订没有计算在内)和一个还没有说完三分之一的故事。假如这些东西能够换算学分便太好了。回想起来那是我最能够享受写作的纯粹乐趣的时期。

最初创作《杀禅》的概念十分简单:把我所理解的、听闻的、读到的甚至看见的(大多在电视上)所有世上最黑暗、邪恶的事情投进故事里,让一个从没有接触过世俗的主人公去经历这一切。当时怀抱着文学野心的我深信:没有进过红尘的人无法看破红尘;没有看清世界丑陋面貌的人也无法改善这个世界。《杀禅》要像西藏密教一些凶恶的神像般令人恐惧,从而让修行者接受恐惧,克服恐惧而获得参悟。

到了今天我的世界观改变了。我发现所谓正义与邪恶、丑陋与美善往往不容易区别;我发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叫灰的颜色;我发现怀着改造世界的伟大理想的人,对世界的戕害反而往往最深刻巨大;我发现许多从前坚信存在的绝对价值其实只是相对价值……

于是,《杀禅》也改变了。

事实上这种转变在我写《恶魔斩杀阵》时已开始出现。最主要是我尽力避免在小说里直接表达道德、价值上的判断。当然作者和作品必定存在本身的价值观,但我只想透过故事和人物的命运来表现某些观念,让读者拥有自行思考、判断的空间,而不要以一个全知、超然的观点在小说里说教。我确信真理并不能靠学习、记忆而获得,而必须自己真心地领悟。这一点大概是我的思想与「禅」最相近之处。

我并非佛教徒。《杀禅》的「禅」也没有宗教上的意义。那只是一个象征。在我所理解,「禅」就是一个「看破」的过程。同样我希望《杀禅》能让人看见世界的真实面貌。世上既有所谓的「欢喜禅」,也应该有杀戮之禅吧?性与暴力从来都是人类的两大课题。

在这本书的宣传稿上有这一句:「真正的权力是看得见的:暴力」。坚信人性美善的人看了也许不同意吧?但是拨开空泛的教条仔细想想,世界上、历史上所有的部落和国家,最基本的组成目的只有一个:战争——不论是自卫还是侵略。政府和法律最根本处也是依靠武力来支撑。一个人只要拥有比国家军队、警察更强大的私人武力,不管他干犯了什么罪行,即使是那个国家最神圣、公正的法律也永远无法制裁他。也许你要质疑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是你太天真。

看过《杀禅》的读者或许会以为我是个灰暗、悲观的人。专实上我只是个典型的水瓶座,太热衷于追求世界的真相罢了(可是很矛盾地,个人生活却往往堕入了幻想的陷阱里)。而且人长大了,知道的事情比从前多了,发觉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毫无理由地乐观的人。

《杀禅》第一卷出版时正好是我的生日。一九九七年,我二十八岁,与于润生同年。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二 恐怖乐园】

前情提要

史上最惨烈的战役——关中大会战。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之男镰首。

流落在繁华的大都市漂城,他们不被当作人,只是被社会遗弃的腥冷儿。为了认识漂城,他们干着卑微的粗活,配药、黑市拳手、小贩……在市井认清了支配漂城的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

要夺得天下,首先要夺下漂城;要夺得漂城,首先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两年后,他们等待的契机终于出现。

为了走进权力,于润生策划一个完美的杀局,把贪污役头「吃骨头」古士俊诛杀,以其首级送给「丰义隆」权倾一方的二祭酒庞文英。

首级唤醒了沉睡的老虎,尘封的獠牙再露嗜血的根性。在漂城这个庞大的欲望迷宫,一场恐怖的杀戮游戏宣告展开……

第一章 不垢不净

轨轨车轮辗过黄土道路,划下两条混杂了金黄与血红的痕迹。

令马车印下深刻轮印的,是车上透出海风似腥咸气味的厚重包裹,层层浸油厚布包藏着数百盐块。雪白眩目的盐。晶亮如金刚钻的盐。人类生存的必需品。财富与权势的来源。

车顶竖了一面金丝织造的细小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黑色的「丰」字。

六十年前创立这面旗帜的人,毕生也没有梦想过,有一天它会具有如此巨大的权威。

苛重的盐税相当于盐价数百倍,贪婪王朝的血盆巨口吞噬着内陆人民的膏血。

而私盐便成为与国家分享财富的伟大事业。

◇◇◇◇

十四匹慓悍快马在山林小路间奔驰,穿过了遍地枯叶的树林,到达官道旁的一幢木舍。

木舍有如遭龙卷风吹袭过般崩塌。碎破的板块和椽梁四散,底下压着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另外两具尸体倒卧在舍外的火红落叶上。

当先两名骑士,一个是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黑狗八爷,另一个是身体瘦小得像孩童的男子,唇上蓄了稀疏的鼠须。

黑狗八爷挥动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右腕。尾随的其中八名部下立即跃下马鞍,四散奔入林间。

八人很快便折返,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朝黑狗八爷摇摇头。

黑狗八爷跳下马来,走到其中一具死尸前方,蹲下来细心察看。

鼠须男子也下马走过来。

黑狗八爷翻动尸体。「七哥,好重的手法。」他站起来,扫视另外四具尸身。「死状都是一个模样。他妈的够邪门……」

「七哥」——「屠房八大屠刀手」排行第七、外号「窒喉」的阴七抚抚唇上须毛。「嗯……是同一个人干的……呢……」阴七的语音柔弱得像拖拉着一根幼丝。「……连哨站……也被砸成……这个样子……恐怕……此人兵刃……有七十斤以上呢……」

黑狗看着一根断柱,额上已渗出冷汗。「『丰义隆』竟来了这种高手!我怕只有四哥他们三兄弟才对付得了啊……」

「嗯……」阴七说:「回去……请示……老大……」

◇◇◇◇

「干你娘!给我说个清楚!」

马千军坐在昏暗的窑子里,感到像处身蒸笼中,背项的布衫已被汗湿透。已经是仲秋,窑子内的空气却教人快要窒息。马千军的脾气也因炎热而暴躁起来。

马千军是黑狗八爷的门生,跟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癞皮大贵是拜把兄弟。大贵四个月前的死亡令他至今心情仍无法平复。为此他曾特地走到城里的土庙,用尖刀刺破指头,把鲜血滴在黄纸上,在神像前烧掉黄纸立誓,要手刃杀死大贵的元凶。

鸨母被马千军骂得更慌,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说话吧,白妈。」马千军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地上一具尸体前。死者的喉咙深深钉着一枚黑色短箭,「告诉我,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鸨母白妈听出马千军的情绪缓和了。「一个月前我到了……破石里里赌了几回——那是『丰义隆』的地方……」

「为什么?鸡围这儿没有给你赌的地方吗?干嘛到『北佬』那头去?」

「……我在这边的赌场……欠了债……你们的人不许我再进去……」白妈战战兢兢地说。「……可是我总要翻本的呀……唉,始终手气还是差,我又欠了『丰义隆』三百五十两银子……」

「那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马千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今天,他们那边赌场一个叫小洪的混蛋来找我收这笔钱。我怎也想不到『丰义隆』的人也敢进鸡围来讨债……他身后还带着个高瘦的家伙,黑色的帽子拉得很低,我以为是小洪的手下,也没有多留意,想不到这家伙……」

「说下去!」

「刚好马二哥在这里找乐子,我当然拉他出来……二哥正想对小洪那浑蛋动刀子时,那家伙就在小洪身后动了一动……好像是把手举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家伙跟二哥中间足有六、七尺远,可是那家伙就这么样动一动,二哥没有作半点声就倒下来了……我给唬得尿也撒在裤裆里了,只好把窑子里的钱都拿出来……」

白妈已死定了,马千军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家窑子的老板就是「屠房」的老板。他没有说半句,也没有对她存有半点同情。

亲弟弟被杀当然令马千军感到锥心刺痛。他正在苦恼要怎样告诉母亲。

但是现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绪。

把这件事马上向黑狗八爷报告:「丰义隆」来了一个用箭的高手。

◇◇◇◇

五十一岁的吹风三爷,虽然一只右眼早在四十年前被仇人打瞎了,成为掩藏在黑眼罩底下一个肉窟窿,但上天似乎有意弥补他的缺陷。他的左眼具有比常人狠厉尖锐了三倍的目光。

然而这不足以消弭他失去一目的恨意。故此落在他手上的敌人,总是在失去了光明后才失去生命。

「戳眼」吹风三爷的名号由此而来。

现在吹风三爷看着倒卧在鸡围西区一条小巷内那四具被砍得肢断腹破的尸体,再次恨不得把偷袭他部下的敌人的眼球戳破。

恨意并未令他失却冷静。

他看出了:四名部下当中最强壮、搏斗经验最丰富的两人,都是先中了咽喉致命一刀,才再被乱刀砍斩。

两人喉间那笔直、幼细却深刻的刀口,在其他刀斧伤痕间格外显现。

从两人中刀的方位、角度与刀口的深浅变化,吹风三爷在脑海中迅速作出分析,重构他们中刀时情景,赫然得出结论:

一刀。一刀水平横斩,同时杀死两人。吹风想起癞皮大贵的头颅。

「操你娘的臭屄!」吹风切齿顿足:「好久没有遇过这种『尖挂子』啦!」

「尖挂子」是江湖黑语,指得了真传、下过苦功的武家高手。

吹风不自觉伸手掩着右眼。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从那窟窿里渗透出来。

◇◇◇◇

雷义从巡检房的停尸间匆匆走出来,站在后院的阳光底下深深吸入一口秋凉的空气,才感觉到脑部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雷义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死尸。今个下午他知道自己错了。

仵工仍留在停尸间内,尽力把女尸的内脏塞回胸腹的原位,然后用针线缝补尸身的裂口。

雷义想不透她为何被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在短暂十四年生命中没有见过世界半丝光明的雏妓,没有任何值得被杀的理由——而且以这种仔细、漫长、残忍的手法解剖,掏出仍然湿暖的内脏……

雷义想呕吐。不是因为雏妓的凄惨死状,而是凶手那种完全把人类当作死物的态度:仍连接着血管的心脏脱离了胸腔,完好无缺地塞在她已僵硬的阴道里;双眼的上下眼睑皮肉被精细地切割下来(凶器锋利得可怕),眼球表面却没有半丝创痕;乌亮的头发被刮光;双乳以乳首为中心割下十字状伤口,然后如香蕉般被剥去外皮;十片趾甲全被挑出,齐整地排列在尸身旁……凶手想传递些什么信息?他花了多久时间?……

雷义心想:连这种事情也能够发生,今天的漂城究竟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四个月前役头「吃骨头」古士俊「失踪」时,漂城曾经出现了近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执行的纪律。全城的差役愤怒了。他们知道吃骨头到了哪里。就在大白天。不是「丰义隆」便是「屠房」干的。这种事情没有他们的命令不可能发生。多数差役都相信是庞文英的命令。雷义不在乎是谁干。他庆幸不用出席吃骨头的葬礼。因为连葬礼也没有。

第二天漂城总巡检滕翊,与余下的十一位役头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命令在傍晚传达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找到杀害吃骨头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凶手之前,城墙以内所有赌坊、窑子、私货买卖、高利借贷、勒收规钱都要完全停止运作——不论是属于「丰义隆」还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东大街例外。安东大街是黑白两道都默许永不侵犯的圣地。只有它能幸免于这场风暴之外。

这道命令无疑宣告了凶手的末日——雷义当时这样想。出乎他意料之外,「丰义隆」和「屠房」都没有交出人来。其中无辜的一方当然不愿背上这口黑锅。但另一方呢?凶手是什么人,值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保护?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鸡蛋。失去了平时营生的勾当,数以千计的流氓和混混儿像疯狂而盲眼的苍蝇往八方乱钻,偷窃抢掠案子的数字一夜间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们混进安东大街的范围;大街的赌坊和妓院因为太过挤迫闹出几次小事件,有一个赌客活生生在人丛中闷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数比容纳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动守城军捕杀城外道路上的盗贼……那段时间雷义几乎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延续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牵涉在内了——拥有权势的人。查知事频频轮番召见「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和「屠房」老总朱牙。雷义看出了和缓的迹象。他大概猜到查嵩与这两个黑道老大的对话。查嵩是不可能与「屠房」决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变成修罗场。而查嵩的恩师——目前权倾朝廷的太师何泰极,与庞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解决了。雷义早已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镇「目击」过吃骨头和他的部下。关于吃骨头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传闻,在漂城坊间迅速出现了几十个版本。

终于总巡检滕翊签发了手令,以贪污渎职之罪查封役头古士俊位于桐台的府邸。

没有任何人会对手令提出抗议。损失金钱的不单是「屠房」和「丰义隆」。差役了解了,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执行「抄家」的,刚好是一向与吃骨头不咬弦的两名役头徐琪和黄铎。

公门内有得过吃骨头恩惠的差役,预先向古家报讯。吃骨头三个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带同豪宅内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离开了漂城。不过古宅余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黄铎满足。而吃骨头拥有的田产和几幢房子,都经知事府的文官「处理」,悄悄拨归查嵩的私人名下。

这次「抄家」,巡检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只有雷义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进公门时,他把三个向他行贿的混混儿丢进了牢房。那三个人都在雷义的拳头下永远失去门牙。他们两天后便出牢了——当时雷义明白自己处身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差役跟他谈话。他在巡检房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认识的同僚都有姘妇,但是他连妻子也没有娶。漂城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不肯收贿的差役。那比挑粪汉还要受人鄙夷。

在原讼人从缺之下,吃骨头悬案的卷宗悄悄收进了巡检房的文案库,从此再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许多年后于润生忽然想起了这个卷宗。他的部下夜间走进漂城巡检房的文案库,找到这个早已铺满灰尘的卷宗,交到于润生的手上。于润生并没有打开来阅读,亲手把它抛到炉火里。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这样恢复了秩序——最少表面看来如此。

但是雷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个巡检房里再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的问题:

杀死吃骨头的是谁?他(他们?)凭什么能够杀害公门中人却安然全身而退?

雷义瞧着后院地上自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于润生。于润生就是在吃骨头「蒸发」的前一天开始,再没有在善南街的药店打工。雷义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于润生到了哪里?

雷义从没有忘记于润生的野性眼神。

◇◇◇◇

「那个……于润生最近怎么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楼」顶层的厢房中,把一块甜糕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问。

虽然花雀五的话音因为嚼食而显得含混,文四喜仍然听得出:花雀五在提到于润生的名字时流露着焦虑。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里那头……听说他召集了好一伙『腥冷儿』,最少已经有……」文四喜审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头发。「……四十人。」

花雀五把甜糕的残渣吐到桌子上。

「有这个数目吗?好家伙,短短几个月……他有钱养活这么多人吗?」

「那些腥冷儿在城里大多找不到工作,穷得连替换的裤子也没有。他们要的只是每天能够吃饱粗饭,还有……」文四喜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会。「……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人。值得让他们随时掉命、坐牢的人。看来那个姓于的当得上。何况他跟他们一样出身。」

「这么说……他的名气开始响起来啦?」

「不。他的保密工夫干得很好。现在破石里里面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屠房』的人也不晓得。看来他并不急于在道上打出名堂来。我想是为了不让『屠房』防备。看来他是真的要干大事……」

「看来你对他也很佩服嘛……」花雀五呷着茶,眼睛凝视文四喜的脸。

文四喜脸容没有动一动。「掌柜,我想你应该找那姓于的谈一谈。」

花雀五极力压抑不满和愠怒,没有爆发到脸上。他知道文四喜从来不会说出未经思考的话。

「为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姓于的的确是个危险的角色。可是他跟他那几个义弟的本事真的不小。姓于的没有说大话。要是我们能够配合,打垮『屠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为了帮会的利益。」

「说下去。」

「他们一伙腥冷儿都是亡命之徒。打通运盐的道路全靠他们。现在盐货虽然运出了,但是每次数量不多,我们很难把自己的货混在行子的『公货』里运出,否则很容易给庞祭酒发现。」

最初花雀五随同庞文英到漂城,还以为取得了一个大肥缺。主管贩盐营运一直是花雀五渴望坐上的位置,因为除了可以在「丰义隆」公家的盐货中抽红之外,也可顺道私下营办盐货,混进「公货」之中运送,这方面的收益将以十万两银子计,可惜漂城的盐运一直被「屠房」封锁,花雀五也就无从展开这个计划。

文四喜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跟姓于的合作,打开私货的生意,我们的收入将比目前增加几倍。这是对我们的好处。当然也得让他尝些甜头。」

「那不是让那姓于的小子坐大吗?」

文四喜早就知道这是花雀五最大的忧虑。「我们的力量也会同时增强啊。我们有足够的消息线眼,能够密切监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收买几个腥冷儿混进去。他们逃脱不掉我们的掌握。何况跟『屠房』展开火拼时,庞祭酒必定派他们一伙打先锋。我们就站在后头看着形势办。最好是他们全军覆没,『屠房』也元气大伤,我们就捡现成的便宜;就是一口气撂倒了『屠房』,他们实力的损耗必定比我们大得多。没了『屠房』,也就不需要于润生。那时候我们就把他的首级排在朱牙的头颅旁。」

花雀五站起来,负手在厢房内来回踱步。他思索着文四喜提出的一切利害。

「要是我找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答应。」文四喜肯定地说。「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同时防备『屠房』和我们。庞祭酒给他的钱,现在恐怕花得差不多,他也在为财源伤脑筋。我没有猜错的话,姓于的现在也正在想,怎样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

文四喜把花雀五杯中的冷茶泼去,添进热茶。「掌柜。不管你多么讨厌这个姓于的,也应该见见他。这是为了帮会。」

花雀五四岁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在仇人的利刃下活命,他曾经喝尿。直接从仇人的阳物激喷出的暖乎乎的尿。四岁的他强忍着满脸刀创的伤痛,跪在地上,仰首张开嘴巴。只为了多活一会儿。就因为多挺了那一会儿,他的义父庞文英赶来了。仇人在庞文英刀下被斩成七段。四岁的江五仍然跪在地上哭泣,呕吐出混着胃酸的尿液,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到了今天,花雀五仍偶尔在睡梦中尝到那尿液的味道,感觉到尿液撒在脸颊刀创时的刺痛。那是他最深的秘密。连庞文英也不知道——庞文英以为只是仇人在江五的头上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江五曾经像一条口渴的狗般爬在地上张开嘴巴。

可是他并不感到羞耻:人为了生存而干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只是四岁的他在那一刻立誓: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

「自从吃骨头死了以后,我们似乎交上了厄运啊……」

巨室空阔而幽暗。这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却没有往返回荡,而被四方软绵绵的壁面吸收。灯火呈暗红色。一种奇怪的刺鼻药水气味充塞室内。墙壁的色泽十分诡异。烟雾在半空中构成虚幻的图腾。

烟雾来自这个瘦小老人手上的烟杆。他长长呼了一口烟,白色的云雾升到他头顶上,与稀疏的缕缕白发仿佛融为一体。

老人姓俞。

漂城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他叫老俞伯。

「缚绳」黑狗八爷与「窒喉」阴七站在巨室正中央。他们从不敢站近这座巨室的墙壁,怕触碰到壁上铺着那层软绵绵的「东西」。

老俞伯却走到一面墙壁前,伸出枯朽如鸟爪的指头,轻柔抚摸壁上的「东西」,感受它的弹性,回忆当年自己亲手把它们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剥下来时的快感。

仇敌的幽灵,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这巨室中陪伴着「剥皮」老俞伯大爷。

「这几个月下来,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子?」老俞伯说话的同时,把肺里残余的烟雾吐出来。

黑狗惶恐地回答:「从癞皮大贵算起,城内中伏的弟子有……五十七人,其中有十六个是头目。听三哥说,在城里伏击我们的敌人里,最少有一个是用刀的高手……我想干掉大贵的人就是他。城里弟子传出了许多不吉利的谣言,他们说那不是人干的……」

「城外呢?」

阴七的声音像呻吟:「城北路上……十多处……哨站……都给一口气……捣了……我们折损……的部下超过……一百人——」

老俞伯手中烟杆断折。脸容平静如常。阴七却留意到,义兄的嘴角在微微颤动。

「对方干了我们百多个兄弟,在我们鼻子底下来去自如,我们却连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吗?」

「也有……一点点头绪……」黑狗急忙回答。「现在看来起码有三个厉害角色:一个是刚才说的刀手,专在城里伏击我们的人;一个捣了我们的哨站,手法重得可怕,连人带屋子都打得稀巴烂;有一个用袖箭的人,不久前在鸡围的窑子里干掉了我一个手下,看来也是那一伙的人。这三个人里可能有一个是头儿,又或是另有人指挥。从前『丰义隆』没有这样的人物。」

阴七忽然插嘴:「老大……会不会是……章帅……亲自……来漂城……了?……」

黑狗动容。「丰义隆」首都总行核心人物六祭酒章帅,黑道上外号「咒军师」,据说是连其老二庞文英也畏惧三分的狠辣角色……

「不会。」老俞伯肯定地说:「这么重大的调动,逃不过我们的线眼。庞文英一下子找来这么多好手,只有一个方法。是腥冷儿。」

黑狗想起来了,大贵和吃骨头生前都曾在北临街市肆露面,据知曾经和一伙腥冷儿闹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线索,因为「屠房」中人都有一个重大的盲点:他们根本不把腥冷儿当作人类。

「派人到破石里查探。腥冷儿都聚在那儿。看看能不能花钱套点口风来。」老俞伯闭起眼睛。「一发现可疑的人就干掉。」

黑狗和阴七的眼神仍有犹疑。老俞伯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焦虑的原因。

「去找老四他们三兄弟回来。」

阴七和黑狗笑了。

◇◇◇◇

桐台中部一座豪华却怪异的宅邸:两尊麻石雕刻的灵兽盘踞守护着漆红的正门,神容凶恶;宅邸的顶椽、飞檐、梁柱、门框都满是吉祥图腾和蛇、龟、蝙蝠等动物形貌的雕刻;正门顶上的横匾,写的并不是宅邸主人的姓氏,而只有「神威」两个字;进入正门不足三步处横亘着一条人工开挖的狭小河流,水流源自一个二十人合抱的巨大瓦缸,每天要由人手添水三次令河水长流不息;过了河便是前院,左边是一座铺满了金箔的小祭坛,右边则长期摆着七桌无人的酒宴,每张桌上放满了天天更换的新鲜果品、鱼牛猪羊美食八大碟和暖酒,从来没有人吃喝过一口……

一切的建筑陈设,都是由高价雇请的卜算灵者精心设计,根据他们说能够抵挡所有戾邪气息,迎进财官两运……

宅邸的主人——漂城知事查嵩,正在内厅接见一位身分特殊的客人。

庞文英对桌上精巧的糕饼小吃和带有橘子香气的热菜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庞祭酒……」查嵩捋着乌亮的长须,一双细小的眼睛似闭非闭。「……我近来很不安心。睡也睡得不稳。自从古士俊走了以后,贵行的动作似乎……有点过火了……我知道你们干的不是普通的生意,可也不能坏了本城的秩序啊……」

「查老弟也太胆小了吧?」庞文英的笑容带着神秘。「我再管束不了行子里的人,他们也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查嵩知道对方在敷衍。「我怕的是,漂城若是乱起来,我的位子也保不了……」

「只要何太师在,查老弟不必过虑。」

查嵩早知道不出三句庞文英便会提起何太师来。当今太师何泰极,在首都皇廷中位极人臣,多年前已与太监集团联手架空了皇帝的权力,身分相当于摄政王。查嵩年轻时几乎耗尽全家的财产,远道上首都求学,拜入何泰极门下,其时何泰极仍未从政。正是凭着这师徒关系,查嵩得以在会试、殿试中过关斩将,获提拔登上漂城知事的肥缺。

当然,世上一切利益都是有代价的。查嵩每年向何太师的私人进贡,足以购买八座这样的豪华宅邸。

「丰义隆」既是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当然与何太师结有深厚关系——没有他在政治上的保护,私盐贩运半步难行。而庞文英与何泰极更是知交。这是查嵩一直在漂城黑道争战中没有倒向「屠房」的最主要原因。

查嵩知道庞文英又在借助何太师之名向自己施压。「庞祭酒,可不要让我为难啊……唉,这个漂城知事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我只想弄个明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要下雨,鸡要下蛋,这是谁也阻不了的事。我们既是道上的人,就不会每天只顾喝酒吃饭。『丰义隆』到漂城来,不是为了欣赏南方的山光水色。这个查老弟早应该明白的吧?」庞文英与何太师平辈相交,故此私下从不以官阶称呼查嵩。「我不会教你太难做的。我知道你跟朱老总的交情。」

查嵩微笑,没有回答。

八年以前,查嵩到漂城上任不久,却已遇上官途一次大危机。当时何太师在朝廷仍未完全独揽权力,首都政战异常激烈。何太师的政敌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和打开攻击他的缺口,上奏取得旨令,派遣钦差密探往漂城查核知事府税收和府库账目。查嵩透过何太师的使者获得了消息,却无法及时填补府库中亏空的钱粮。他的家人已准备收拾行装。他不舍得这一切。但没有了头颅,一切也没有意义。

这时查嵩见识了「屠房」真正的力量。「屠房」老总朱牙派出一队精锐杀手,星夜赶赴州界附近,假扮山贼把钦差人马全数截杀。就因为这一阻延,何太师在首都得以运用其政治力量把危机化解了。第二批钦差到达漂城时查核的都是「干净」的账目。

因为朱牙这个特殊的人情,也因为「屠房」至今在漂城仍然实力雄厚、根基深稳,查嵩亦没有因为何太师的关系而倾向于来自首都的「丰义隆漂城分行」。

他只怪朱牙太贪心。假如「屠房」能够与「丰义隆」合作,打开漂城盐运,他私人的收益说不定要连翻好几倍……

「这么说……庞祭酒,你希望……」

「我只希望漂城官府不要偏袒任何一方。」庞文英现在连笑容也消失了。「查老弟,你就站在一旁看吧。」

查嵩在心中盘算了许久,最终发觉自己别无选择:假如协助「屠房」把「丰义隆」逐出漂城,将会严重损害与何太师的关系,如要联合「丰义隆」把「屠房」连根拔起……

没有这个可能,查嵩这么想。

在他心目中,「屠房」是无法击败的。可怕的朱牙。还有不败的「八大屠刀手」……

「好。可是我有一个条件:安东大街上不能发生任何『事情』。」

「行。」庞文英站起来。他已达到了今天的目的。「可是……『大屠房』就在大街北端。这个我们无法保证。」

查嵩的笑容略带着轻蔑。

「当有一天你们去『探访』那座黑色的『大屠房』时,『事情』也差不多要了结了吧?……」

查嵩拿起茶杯,朝庞文英一敬,小心地拨开下巴的长须呷着香茶。他同时在思索:庞文英似乎满有自信的——是过去几年也没有的自信。最近「丰义隆」怎么凶起来了?庞文英取得了什么秘密的撒手锏吗?搞掉吃骨头的手段又狠又利落,那跟他现在神秘的表情有什么关系?……

◇◇◇◇

「那一天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了双臂的雄爷爷坐在枯死的树下梦呓般说着几十年前的江湖见闻,围在四周的人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