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破石里内唯一的空地。正中央那棵枯死的大树,像是恶魔从地底伸出的手掌。它在许多年前被一道旱天雷轰死了,树干从中央裂开,却仍没有倒下来。破石里的居民都认为邪门,纷纷从大树四周的房屋迁走,无人的屋子乏人修葺,多年来一一崩坏,人们索性把屋子的木材拆回家当柴木,才形成了这一片荒地。但那棵枯树没有人敢动分毫。

「……我跑到平西街那边,想把刀子抛掉,喔,放开了手掌,刀子却仍在手里。你道为什么?是血哪。血都把刀子黏在手里啦……我看见贾老五蹲在地上。我以为他在吐,走过去才看见,他肚腹都开啦,正拼命把肠子塞回肚子里……那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还要吃饭嘛,没了肠子怎么行?』」

四周或站或坐的人都哄笑,却没想到这是个悲惨的笑话。

「怎么啦?你妈的走路不带眼睛吗?」一把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

人群退后了一步。喝骂的是个身材高壮、脸色赤红的汉子。粗脸上筋脉突现。一听口音便知是来自外地的腥冷儿。

误踏了汉子脚掌的男人高度只及他胸膛。男人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干你娘,哑巴吗?你这臭龟孙子,要大爷揍揍是不?」

男人这才抬起头。脸孔看来仍十分年轻,皮肤却又黝黑又粗糙。身材虽然不高,胸背却很厚,肩头宽横得有点奇怪,双肩与颈项几乎呈直角。

「对不起。」年轻男人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仍很稚嫩。

「臭小子,别再让大爷碰见你!」汉子愤怒地狠狠踏了年轻男人足面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轻男人被踏时身体连动也没有一动,亦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雄爷爷又表演他用足趾弹琴的绝艺了。人群没再留意那年轻男人,又围拢起来听雄爷爷弹琴。

「走。我们跟着他看看。」狄斌轻细的声音在人群一角响起。

「是那个高个子吗?我看他有点力气。」一名手下说。

「不。」狄斌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个年轻男人。他也急步离去了,走的却是跟高汉子同样的方向。「是他。」

◇◇◇◇

当狄斌带着两名手下跑到窄巷时,高汉子已失去三颗门牙,痛苦地在墙旁打滚。

年轻男人站在他跟前,额头沾着鲜血,还有一道与汉子的牙齿撞击的伤痕。

年轻男子转身,看见了狄斌等三人,正想拔腿逃跑。

「等一下子。」狄斌平静的声音引起了年轻男人的好奇。

「你不是跟他一伙的?」

狄斌摇头。「这种货色,还不配。」他走到正想爬起的汉子面前,狠狠在他下巴蹴了一腿。汉子吐血翻倒。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狄斌其实早知道答案。他只想确定一下。

「我怕人群里有他的同伙。」

「很好。」狄斌露出欣赏的笑容。「可是有一件事还是做得不对,我要是你,索性把他给干掉了。」

年轻男人失笑。「就因为他骂我、踏了我一脚?」

狄斌再次摇头。「是因为你撞掉了他的牙齿。他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下次一定抓住你,先拔掉你六颗牙齿,再把刀子往咽喉里送……」

「不……不是……」汉子语音含糊地呻吟。

「怎么了?要不要干?」狄斌拍拍襟口。「我有刀子。」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年轻男子的表情有着浓厚的警戒意味。

「很好。」狄斌第二次说。「好汉子,你也是腥冷儿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

狄斌大笑,朝两名手下说:「这小子倒很喜欢问为什么。」他转头面向仍在地上乞怜的汉子。「如果你要在这城里混下去,就要学会不要问太多。」

在毫无先兆之下,狄斌闪电从靴筒抽出一柄短刀,搠进了汉子的颈项。狄斌快速跃开,不让汉子颈动脉激发喷出的热血沾上白衣服。

年轻男人看得呆住了。

狄斌的一名手下走到汉子尸身旁,拔出了短刀,用汉子的衣摆抹净,交回狄斌手上。狄斌把短刀谨慎地收回靴筒内侧的刀鞘。

「我要带你去见的这个人,能够教你怎样在这城里活下去。活得比现在好一百倍。」

◇◇◇◇

破石里东南部是漂城旧区,在漂洸业最兴盛的年代,这里曾是这个日渐茁壮的小镇的中心。直到现在,这儿许多在那个时代兴建的房屋尚没有拆卸。它们是漂城历史一个段落的证据。

狭窄街巷上有一幢较大的旧石屋,外表看来已有七、八十年历史,曾是当年镇上最大米粮商的住宅兼店铺。

狄斌带引着那个叫叶毅的年轻男人,跨进了石屋的大门。大厅里很阴暗。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散布在四周。有的坐着闲聊和赌博。几个围着一张圆木桌在吃饭。叶毅留意到他们都吃得很凶,好像恐怕吃完了这顿饭以后,便不知道下一顿要到何时才能吃。

叶毅知道:这是在战场上培养的习惯。

当年「勤王师」为了动员最高军力,把征兵年龄由十七岁降至十四岁。十五岁的叶毅被强征入伍,由于年轻而只担当粮草搬运兵,磨练出现在这副能够吃苦熬痛的硬骨头。「勤王师」战败后,他没有返乡的旅费,只好跟随着四个年长的同袍流浪,沿途以抢偷维生,最后辗转流落漂城。

就像其他许多腥冷儿,叶毅看过了漂城目迷五色的灯光后,再也无法回头。他不甘心回乡一生当农夫,却又被困在漂城这座华丽的监狱里,拼了命也找不着逃脱贫困的出路……

狄斌一直带着他走往内厅。四周的男人没有一个打招呼,只有一双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叶毅。叶毅看见了。全都是饥饿的眼神。他回忆起在战场上的情景。

内厅有一条通往地底仓库的石阶,下面透出灯光。狄斌略一回头,挥手示意。叶毅随着他走下石阶。

宽广的地底仓库很空洞,没有任何货物。叶毅听到珠算的声音,眼睛随着转过去,看见了仓库角落一盏油灯前,齐楚面对桌子而坐,左手不停打着算盘,右手翻动一页页像是票据的薄纸,眼睛不停在纸张间来回转动。

叶毅察觉仓库内还有另一个人。就在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人坐在一张铺着斑纹虎皮的椅子上,上半身向前俯倾,双肘支在膝上,十指交扣,以指背托着下巴。脸孔藏在阴影中,叶毅看不清。

叶毅却毫无来由地感到紧张。他知道狄斌要引见的就是这个人。

「老大,我带了一个人来让你看看。」狄斌走到虎皮椅旁站着。

于润生放开手臂,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苍白瘦削的脸庞显露于灯光下。

叶毅挺直地站在于润生面前,那姿势就跟当年在军中检阅时一样。

「你今天吃饭了没有?」于润生问。

叶毅摇摇头。

于润生的眼睛在叶毅身上扫视,又凝看着他双眼许久。叶毅的视线没有动一动,却也没有跟于润生的眼神相对,只是直直地看着于润生上方的墙壁。

于润生与狄斌对视了一眼,一起微笑。

「你可以在这里吃饭。」

叶毅这刻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改变了。他找到那梦想了许久的出路。但他并没有亢奋。他知道这条道路要走得很小心,否则将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

镰首闭起眼睛,盘膝坐在床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作出这个姿势,心灵就能立时进入一种奇妙的平静境界。他知道这是自己在很久的过去学会的方法,但始终无法记起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教导他。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他跟龙拜、狄斌的床外,只有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几个镰首亲手雕刻的小木像。简朴刀法刻出的人像,坐姿和镰首现在一模一样,双掌在胸前合什,但都没有脸孔。

镰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雕刻的是什么人像,也不记得从何学会雕刻的手艺。直到有一天龙拜看见了说:

「这是佛像啊……怎么都没有脸孔……?」

房间打开了。镰首张开了眼睛,看见进来的是狄斌。

「五哥,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镰首解除了盘坐的姿势,轻轻舒展腿膝的关节。「只是在想……」

「想什么?」狄斌走到小几前,拿起一个木像细看。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干这些事情?」

狄斌愕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是为了吃饭嘛。要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就要钱。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就是想不通:吃饭、穿衣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找饭吃、找衣服穿吗?」

狄斌一时无法回答。他端详了镰首的脸许久。他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人质疑吃饭。可是他没有感到可笑。确实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要活着。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而且……也不单是为了吃和穿。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我们现在干的事情,就是为了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满足了就快乐……对了,就是为了活得快乐,就像老大说过……」

「算了。」镰首站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想许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

镰首的话再一次令狄斌愕然。他感觉自己原来从没有透彻了解这个外表像野兽的义兄。

——为什么他会思索这些?是因为他了解的事情太多还是太少?

「对了,五哥,刚才我正好找到一个很喜欢问为什么的小子。是个好家伙,正在外面吃饭。你一定要见见他……」

房门又打开来。狄斌警戒地回头。

他怎也没有想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全身裹在粗布斗篷里的少女站在房间内,痴痴地凝视着镰首。狄斌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岱镇的妓院里曾和镰首上床的那个雏妓。

随后进来的是个肥胖的男人。狄斌认出是岱镇「兴云馆」掌柜麦康。

「要是我不把她带来,她活不过几天。」麦康哈哈大笑。「她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

镰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以看着死物般的眼神与少女对视。

麦康拍拍狄斌的胳膊。「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哈哈!」

狄斌双腿不情不愿地移动。在离开房间前,他再看看少女的脸。那张本已尖细的脸庞比那天更瘦削,皮肤仍然光滑却失去了血色,眼眶有浅浅的黑印。

狄斌对于少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愤怒。

关上房门后,麦康再次拍拍狄斌。「嗨,带我去见你老大,他有事情要跟我谈谈。唉,我也不想把她带过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根本接不了生意。嘻嘻,我告诉你,你的兄弟他妈的真厉害!自从那次以后,她跟其他客人干时就像尾死鱼,客人都来找我臭骂……嘻嘻,说不定你兄弟那话儿比驴子的还要大……你看过了没有?——」

狄斌怒然把麦康的手掌拨开。

「说笑而已……嘻嘻,去吧,去你老大那边……」

◇◇◇◇

少女疯狂地吻着镰首的阴囊,长发在他腹部与腿间扫过,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抓住少女的头发,把她的脸从自己胯间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唾液从少女嘴角滑下。「樱儿。」

镰首的手掌放开了。樱儿的裸体在镰首身上攀爬。爱液流溢的大腿磨擦着他的阳具。她俯伏在他胸脯上,用牙齿轻轻咬啮他的乳头。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我忘不了你。」少女的舌尖滑入镰首的左耳孔,轻声地说:「我爱你。要是没有你,我只有死。」

镰首没有再说话。他想说:「可是我不爱你。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是需要女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樱儿跨骑在镰首身上。膣腔感到许久没有的快感——混合着痛楚的快感。

在激烈摇动中,樱儿又说:「让我跟着你。不管到哪儿。让我作你的女人……啊……不管你有多少其他女人……喔噢……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给你最大的……啊……快乐!」

当镰首射精时,他仍然在思索着:

——什么是快乐?

◇◇◇◇

「这可是真货!好软的毛……」麦康抚摸于润生坐着那块斑纹虎皮。「颜色也没褪……不错……是买回来的?」

「这是我们兄弟结义的纪念品。」于润生抚着椅把上的皮毛。「在最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想过卖掉它。」

「是自己打的啊……」麦康仍贪婪地凝视虎皮上的黑纹。

「上次说的事情,考虑过了吧?」

麦康笑着摇头。「不用想啦,没门儿。太冒险。」

「没想到麦掌柜会说出这种话。大生意当然要冒险。可是我有把握。」

「这私货……要瞒过行子里的人还可以,可是『屠房』……我们既不能够打着『丰义隆』的旗号运进来,更不能明着派人保护货物,这个太难啦……」

于润生正说服麦康打开私货生意:皮毛、胭脂、香料等等。岱镇与漂城虽只有数里之距,可是这些货品物价却相差多倍,全因为漂城官府的课税和「屠房」的抽红。假如能够打通门路,把私货从岱镇偷运进漂城,即使只以城内市价一半脱手,盈利也十分可观。当然这只相当于盐运利益的零头。

目前于润生仍然依靠庞文英的财脉支持,要扩展力量受到其制肘和监视,所以于润生正急欲打开自己的财脉。麦康虽主管「丰义隆」在整个岱镇的生意,但始终油水不多,于润生知道麦康必定对这合作计划甚有兴趣,只是对于实行仍然存有顾虑。麦康最害怕的其实是被庞文英或花雀五揭发,其时自己不但「兴云馆」掌柜的地位不保,甚至会被指控背叛帮会。

「麦掌柜不必担心。这条通道将全部由我的兄弟打开和管理,行子里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城内和城郊的接货点我都已经掌握,也有掩护的办法,『屠房』和官府也不会知晓。现在只等掌柜阁下点头,我们就可以开始发财了……」

「脱手呢?」麦康心中其实蠢蠢欲动,却装出一副像老师看着学生的表情,苦笑看着于润生:「你有脱手的门路吗?这个关节才是最危险。城里的货突然多了,『屠房』难道不会察觉吗?」

「这个我也能够料理。」于润生没有被麦康的表情激怒。

「你很有本事嘛。可是你神秘兮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有什么方法,说出来听听。」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们其实不用多说。先尝试一趟。要是此路通行,麦掌柜不至于有银子不赚吧?」

「好。」麦康从椅子站起来。「我就替你办一批货。可是我不能太冒险。第一批,先给了银子才能离开岱镇。」

正在仓库另一角计算的齐楚这时才第一次转过头来,瞧着于润生。

于润生迅速和齐楚对视了一眼。

「就这么决定。」于润生仍没有站起来。「我们预备好了,决定了货量以后,会派人通知你。」

麦康离开后,于润生走到齐楚的桌子旁。

「数目都计算好了。」齐楚把一张纸交给于润生。「把所有人手和抽红的开支计算在内,这批货最少要值九百三十两银子。高于这个数目的就是我们的赚头。」

于润生对这个准确的数字报以满意的微笑。

「老大,有把握吗?」

「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没问题。药店那一边,我今天会去跟老板谈。我知道他生意不大好。他会答应的。」

「可是货要如何脱手?」齐楚也认同麦康的话。把货卖出才是最难的一关。「还有银子。我们要从哪儿弄来?是不是要……硬干?向谁抢?」

「不必。」于润生说。「那种事是下等的混混儿才会干的。我们可以借。」

「可是我们不能问庞祭酒啊……」齐楚焦虑地皱眉。

「去问花雀五。」

齐楚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我看他很讨厌我们……特别是老大……」

「不要小看江五。」于润生把纸张放回桌上。「庞文英不是老糊涂。江五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定有他的本领。只要有好处,他不会给自己的好恶左右。何况他身边有一个人物。」

「是那个文四喜?」

于润生很欣赏齐楚的记忆力。「我猜他们正想着怎么找我谈谈。」

「可是我们不要去找他们,对吗?要让他们先开口。」齐楚感到兴奋。一切关口都有打开的机会了:麦康从岱镇供货,运到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把私货收藏在药包,利用善南街药店的名义送进漂城来,再透过花雀五脱手……

齐楚不期然又想到安东大街那个人。有了银子就能够去见她,把藏在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老二还没有回来吗?不会出事吧?」于润生问。「我早叫他别去。」

龙拜潜进了鸡围,去察看仍躲在里面狙击「屠房」部下的葛元升。龙拜早前曾经在鸡围的窑子里杀人,于润生担心他行藏败露。

「别怪二哥。三哥一个人在鸡围这么久,我也很忧心……」齐楚已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葛元升。只有每次听闻「屠房」头目被杀的消息时,才能确定他仍然活着。

「辛苦老三了……可是除了他,谁也干不了。」于润生眼睛瞧向空虚,仿佛又看见了「杀草」的锋芒。

「我不明白,这么做有用吗?」齐楚不了解葛元升的暗杀行动的真正作用。这种小小的刺杀,不可能动摇「屠房」的架构。

「是为了庞文英。」于润生回答齐楚的疑虑。「我要是他也会下这样的命令。不愧是『丰义隆』的名将。要打倒『屠房』,必先撼动它在漂城人心中的地位,打破人们口耳相传的『屠房』不败神话。也令『屠房』的人恐慌和愤怒。」

于润生提起桌上的毛笔。「当然,只有决定与『屠房』正面交战,这方法才有效。」

齐楚知道于润生仍有话说。

「与其自己打开缺口,倒不如寻找『屠房』早就存在的缺口。」

「『屠房』的缺口?」齐楚默想了一轮。「是什么?」

「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利用这个缺口。还是先为眼前的事打算吧。我现在就去药店。你把我的话告诉老二。」

齐楚对于能为于润生传达命令,感到一种拥有特权的光荣。「是什么?」

于润生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着他今后带几个人到平西石胡同和北临街。我要这三个字写在这两条街的墙壁上。每一个要有人头般大。」

◇◇◇◇

龙拜刚从鸡围一家赌坊中走出来,身上的银子少了五两。

自从加入「丰义隆」之后,龙拜多了银子,手就开始痒起来。可是于润生为了保持行动秘密,严禁部下出外玩乐。龙拜只好在石屋里赌。可是狄斌、镰首、齐楚都不好此道,其他新加入的腥冷儿金钱有限,总是赌得不痛快。

这次到鸡围察看葛元升途中,龙拜想到了:破石里的赌坊都属「丰义隆」,进去一定给于老大知道;可是鸡围的赌坊是「屠房」开的,自己偷偷进去赌几手总没有人知晓吧……

为了进入鸡围,他早把胡子剃掉,用灰把蜡黄色的脸色涂得暗些,又换穿了一套像普通市肆摊贩的布衣服,戴了一片不起眼的头巾。赌坊内不会有任何人留意他。赌钱时他没有作声,每次只默默下注半两银子。进赌坊前他已决定,不论赢了或输掉五两银子便离开。

虽然输了,龙拜步出赌坊时仍有一种刺激的满足感——特别是在敌人的地盘里赌。他也并非只顾玩乐,同时也在仔细观察赌坊的布置和运作。他想这些知识将来必定用得着。

他决定下次再来。但现在首先要去找葛元升。

这并不容易。为了保持行踪隐密,于润生为葛元升在鸡围里安排了三个藏身处,要时常转换,以免引起居民或「屠房」的注意。

龙拜今天运气果真不佳,要走到第三处地方才找着葛元升。

那地方刚好就是四个月前诛杀吃骨头时,葛元升曾经藏身的那座破庙。

「老三……」龙拜悄声说:「别动刀子。是我。老二。」他知道自己在庙门外时已经被葛元升的超常听力察知。

进入破庙时,龙拜嗅到一股臭味。神桌底下堆着便溺。葛元升为了隐匿,一切生理事情都只能在藏身处解决。

「老三,我带了好吃的东西给你……有鸡翅膀,还有酒……」龙拜借着破庙顶洞孔透下的阳光,辨别出葛元升的身影。

葛元升披散着许久没有梳理的赤红长发,嘴巴四周也长出了暗红色的胡子。像刀的眼神令龙拜再次想起战场。

「老三,你的样子好吓人……没有生病吧?」龙拜放下盛着食物的油纸包,打开酒瓶,自己先大大灌了一口,再递给葛元升。

葛元升摇摇头。龙拜不知道这是回答刚才的问题,还是表示不想喝酒。他又仰头喝了一口。

「老三,真有你的。可是也实在太难为了你,要住在这种地方,天天吃那些狗吃的东西……我们把命也豁出来,至少也是为了吃喝享受啊……」

龙拜打开纸包。葛元升对香气有了反应,伸手抓了一只烤鸡翅膀。龙拜却因为庙里太臭而没有食欲。

「这比战场还要糟……可这是老大的命令……其实我搞不明白,杀那些小喽啰有个什么臭屁用?要杀就杀『八大屠刀手』!」龙拜放下酒瓶,在虚空中作出拉弓搭箭的动作。手指放松了那条不存在的弓弦时,龙拜从嘴巴轻轻吐出「嗖」一声。

「老三你想,要是我们联手干掉几个『屠刀手』,到时一定声名大噪啦!道上的人总爱起个外号,人家到时就叫我『无影箭』,你呢……你喜欢叫什么?什么『刀侠』好不好……呸,还是不要叫侠,听着就讨厌……就叫『刀神』!这威风多了!『漂城刀神』葛老三,多响亮!哈哈,他妈的……」

葛元升笑了。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微笑。上一次是狄斌来探望他。

葛元升抓起酒瓶,只浅呷了一口,连着嚼碎的鸡肉吞下。他向来吃饭嘴嚼得很仔细。

「老三,你这样不是太辛苦了吗?要不要歇歇?我去跟老大说说,让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才再出来干他娘的几个『屠刀手』吧!我看你这个样子,活像住在山洞里的野兽,就跟老五那时候一样……」

葛元升想也没有想,连续摇了三次头。

龙拜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离开了,避免给人经过看见而惹起怀疑。

「好啦!『无影箭』龙老二要回去啦!『刀神』葛老三好好保重!下次来看你时,也顺道给你带个夜壶来,哈哈!」

◇◇◇◇

暮日刚刚落尽。秋夜的罡风卷起地上百千落叶,纷扬到半空中,复又像褐黑的雨点飘降而下。

二十三骑快马冲破这阵叶雨,急驰于城西八里外的官道上。

马队抵达一座杉木林。树林迎官道之处有一个入口,竖立了个手工粗糙的木牌坊。夜色晦暗,只隐约看见牌坊上刻着因年日久远而变得模糊的字体。

率领马队的黑狗八爷招招手,带着部下策马进入林中泥路,不一会便遇着守卫。坐在灯亭前的守卫看见来者是黑狗八爷,慌忙吹起响号,然后朝黑狗鞠躬。

这家木料场是「屠房」在城外拥有的众多物业之一。

黑狗看见远方林间透出灯火处,十多人急步跑了过来。他认得其中一个浑名叫「小鸦」的部下。

——四哥曾经好几次提起这个小子。

秋风虽然寒冷,年轻的小鸦却只穿一条仅仅覆及膝盖的短袴,踢着草鞋走到黑狗的坐骑前。小鸦的肤色比黑狗八爷还要深,仿佛融进了黑夜中。黑狗猜想他有西域人的血统。

「四爷他们三兄弟在哪里?」黑狗没有下马,俯身朝小鸦问。

「禀报八爷,四爷跟五爷早几天接到信,他们在西山的恩师生了病,立刻赶了过去,恐怕最快要七、八天才回来。现在只有六爷留守,正在林里练功。」小鸦回答得不徐不疾,说话每一个字都清晰。黑狗也有点喜欢上这小子。

他随着小鸦手指的方向瞧过去。

「我就去找他。不用你们引路。回自己的岗位去。」

「不打紧,八爷。我不过在吃饭。」小鸦伸手挽着黑狗坐骑的缰索。

黑狗笑了。「你还年轻,吃饭也是要紧的事。吃饱才有气力。回去。」

小鸦放开缰索,点点头,然后领着同僚回到木料场。

黑狗的马队驱进杉林。

进林后没多久,左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记雷鸣似的轰响。

马儿纷纷人立惊嘶。黑狗和众部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坐骑,没有给摔下鞍来。

「在这儿等我。」黑狗瞪着圆圆的眼睛,舐了舐下唇,从马鞍跨下。部下也一起下马,其中一人把黑狗的坐骑牵着。

黑狗深入密林内,穿插于杉树干之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大丛极茂盛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