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着许久,完全想不到办法。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客人间不知为何骚动了起来。他顺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瞧过去。

厅堂其中一方建成了一个细小戏台的模样。木台有三尺多高。每一个男人都微仰着头,凝视台上正慢慢往两边张开的幕帘,那眼神就像看着处女的阴唇张开。

齐楚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却也感受到台上传来的微微暖热气息。

出现在台上的是一个木制的大澡盆,里面发出热水搅动的声音。菊花的淡香从澡盆散发出来。

一个女人正在澡盆中沐浴。但是没有人看见女人的容貌和裸体。一顶薄纱华盖从上面把澡盆完全罩住了。台后方打着灯,客人透过薄纱清晰看见女人的剪影。

女人在澡盆中站起来了。客人哗然。他们看见了乳首的侧影。赤裸的侧影完美无瑕。那简直是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美丽。一个富商模样的客人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

在客人眼中这层薄纱仿佛就是处女膜。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五十多个男人同时勃起,脸色赤红。身体散发出的热力令整个厅堂的气温上升。

齐楚看见:女人的侧影在笑。他认得这天真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是她。

齐楚恨不得立刻亲手把在场所有的男人杀掉。

◇◇◇◇

一辆窗户密闭的马车缓慢行驶,排开安东大街上欢快兴奋的行人,到达全大街最豪华的妓院「万年春」门前。

「老么……」车里「窒喉」阴七问:「真的是……点子……没错?」

坐在阴七身旁的黑狗八爷,看看对座正闭目养神的铁钉六爷。「他们说其中一锭金子有足一两重。就算不是我们要的人,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先抓了再说。只有一个人,外表看来不是强手。我已经派了十二人监视。毕竟也是大街,我不敢多派人来。」

「嗯……六哥……」阴七看着铁钉:「我怕……惹官府……的麻烦……我们不能……张扬……你在这儿……等着……我跟……老么去抓……他……」

铁钉六爷闭目不语。

◇◇◇◇

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在布满优美瑕纹的小杯里。

「请喝一杯。」一把比倾酒声更动人清脆的声音说。

坐在「万年春」三楼一间小厅里,齐楚低着头什么都不看。耳朵赤红得像发光。

「为什么不喝?」

齐楚像犯了过错的小孩,急忙抓起放在小巧几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匆匆放下酒杯,却又垂下头来。

「好。我也喝一杯。」一双白皙的手拿起酒壶,把醇酒添进刚才齐楚喝过的酒杯。

半透明的酒液流进了淡红唇片之间。酒气在皓齿上蒸发。

齐楚想到与她共用一只酒杯。心脏跳动得更急更乱。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齐楚仍然沉默。

「怎么啦?」

「你……你……」齐楚的牙齿在颤抖。「你叫……小语?」

「嗯,宁小语。嗨,不是你指定要找我的吗?」

「……」

「我们从前……见过面吗?」

「……」

小语稚气地笑。「不问啦。还是喝酒吧。多喝一杯啊。这酒可不便宜……奇怪,你不像来这种地方的人……」

「我有钱!」齐楚惶急地说,却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坐在对面的宁小语惊异地看着他。

他这才真正第一次近距离瞧见小语的脸容。浓厚的胭脂掩不了少女气息。青春也盖不过令任何男人心动的风情。这种稚气与艳惑的完美结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这种美丽本身就是灾祸。

齐楚再次有遇溺窒息的感觉……

「好吧。」小语的笑容令齐楚快要疯狂。「我看你喝多了。我要走了。」她站了起来。「别桌的客人在等着呢,我叫干娘——」

「别走!」齐楚的声音像绝望的哀叫。刚才的紧张与惶恐感觉已被小语的亲切态度融化了。

「怎么啦?……干娘说过,我只能够每张桌子陪喝一会儿。你又不肯说话——」

「我……我要娶你!」

齐楚也不相信自己竟说出这一句荒谬的话。

小语呆住了。

齐楚说了这句话后,仿佛已耗尽气力,无力地跌坐垂头。

小语无言走到门前,正要把门打开。

齐楚抬起头,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脑袋无法组织任何有意义的思想,也无法分辨自己正身在何处,在干着什么。希望破灭了。既然再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生存与死亡就再无分别……

小语忽然回首,嫣然一笑。

「别忘了你这句话。」

她转过身,把门打开——

一团黑影迅速地从门隙滚进小厅。

小语还没来得及惊呼,来者以左手紧掩她嘴唇,右手拿着一根幼长麻绳,以极快手法绕转了五圈,像缚猪般把小语的手腕足腕都紧捆在一起。

齐楚惊怒莫名。他就是身体被斩成碎片也要扑前抢救小语——

一根幼得接近隐形的丝索自上方套在他颈项上。丝索收紧,齐楚眼睛暴突,气管窒息。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在门前,身穿黑衣的「缚绳」黑狗八爷掏出一片布巾,塞住了小语的嘴巴。他伸出腥红的舌头,狠狠舐在小语的颈上,然后才把她轻轻放下,又轻轻把门掩上。

小语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她不相信世上有任何男人忍心杀她。

无法呼吸的齐楚双手愤怒地乱抓,越挣扎颈上的丝索却越紧。他已进入昏迷的边缘。

「太容易了……早知如此不必我们亲自动手……」黑狗从手腕上解下另一根麻绳,一步步走到齐楚面前。「七哥,别下手太重。我们要活的——」

小厅一扇精致的窗户轰然破碎。一件东西带着急啸声旋转飞行进来。

黑狗反应及时,惶然抱头下窜——

来物把半空中紧绷的丝索斩断。齐楚仆倒。那东西去势不停,继续往前旋飞,直至砍进一根柱子才顿然停止。

一柄锐芒闪烁的短斧。斧刃深陷在柱身之内。

齐楚的心只记挂着小语。他发挥出比平时高几倍的体能,迅疾翻身起来。黑狗仍抱头蹲在他面前。

齐楚踹出愤怒的一腿。

黑狗还没有弄清楚变故,不敢胡乱闪避。他以肩头硬吃了这一腿,身体顺势往后滚跌。他的眼睛不忘瞧向那扇破开的窗户:

一条壮硕的手臂从窗户伸进来,扫去窗上残余的木碎和纸片。来人以沉重的步伐跨过窗口进入小厅。

是杀气充盈的镰首。

「撤!」躲在梁上的阴七尖声呐喊。接着传来穿破瓦顶的声音。

黑狗胖圆的身体继续在地上滚动,撞开了厅门奔出。

齐楚转身,扶起仍侧卧在地上的小语,替她取下嘴里的布巾。

小语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却看着野兽般闯入的镰首。

「四哥,快走。」镰首朝齐楚招手。

「等我一会儿。」齐楚仍蹲着,替小语解开手足上的绳索。

小语的眼睛仍没有离开镰首。「他是你的……弟弟?」

「是拜把子的兄弟……」齐楚的手指触摸到小语手腕的肌肤,感到兴奋莫名。但不一会脸容又忧愁起来。「对不起,连累了你……」

绳结解开了。小语抚摸着手腕上的赤印。「你们是……道上的人?」

齐楚正怜惜地看着她双手的肿痕,被这句话问得呆住了。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镰首连瞧也没有瞧宁小语一眼。「四哥……走……吧……!」句子末尾的语气突然生硬起来。

齐楚也察觉出镰首语音有异。「老五,怎么了——」他看见镰首恢复了战斗的眼神,紧盯向半掩的门。

齐楚也瞧向门口。毫无动静。他再看看镰首。镰首仍牢盯着门,仿佛能透视门外的东西。

齐楚正要扶着小语站起——

「四哥别动——」

就在镰首说这句话的刹那:

齐楚与小语仍以半蹲的姿势,凝止在门口与镰首之间。

左半边门板猛地往内摆荡,鼓起一阵风。

镰首双腿发力。足跟离地。

门板继续荡过来。

齐楚不明所以地瞧着镰首。

镰首的巨大身躯扑出。

齐楚惶然低头,掩护在小语的身体上。

门板出现裂痕。

镰首的身体越过齐楚和小语的上方。他身在半空,左臂举起保护左脸颊,右臂往后拉弓。

齐楚搂着小语伏下。

门板破裂。碎片爆飞。

镰首暴吼。右拳像流星般击向门板。

破门板后透出一股锐风。

木屑纷扬。

「轰!」

齐楚拥着小语滚开。

木屑降下。

齐楚和小语惊恐地回头,望向门前。

两条几乎同样高壮的人形,一在门内,一在门外,相对而立。

在门内,镰首左臂仍保护在脸颊前,前臂处赫然插着一枚粗铁钉。钉尖入肉深达一寸,鲜血自创口汩汩而下。

在门外,横壮的「穿腮」铁钉六爷嘴角有一抹血渍。他伸手擦去鲜血,冷笑。

铁钉六爷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他料想不到,刚才的一击竟被对手接下了。

他的信心却无丝毫动摇。他不单是征战黑道十多年的「屠房八大屠刀手」之一,更是八人中最令人丧胆的铁氏三兄弟中的老么。

至今仍有许多人深信:没有铁氏兄弟就没有「屠房」。在十三年前的漂城黑道争战里,「屠房」好几次被赶入绝境,敌人的刀刃已几乎递到朱老总的胸口。那时候铁氏兄弟做出最简单的事:闯进敌对帮会的巢穴,把对方的头领迅速杀掉。

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城里流传着各种荒诞甚至互相矛盾的说法:有的说他们会咒杀术;有的说他们跟剑仙学过艺,能够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有的说他们懂得请神灵附身,刀剑火焰不侵……

但是铁氏兄弟知道:当时没有老总朱牙与老俞伯大爷的策谋,这些奇袭反击不可能成功。

当然,多完美的策划也需要贯彻的执行者。而只要是敌人数目不超过己方五倍的搏斗,铁氏三雄从没有败过一次。

铁钉六爷此刻扬起眉毛。他许久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对手。「我还有很多根钉子。你希望我把它们钉在你身上哪些地方?」

镰首左臂垂下来,右手摸着了那牢牢插着的钉头。「你败了。」

「哦?」铁钉六爷只觉有趣。他从腰带上掏出另一枚五寸长的铁钉。

镰首紧握左拳。「我已经看清了你的招数。」

铁钉六爷冷笑,再掏出第二枚钉子。双手各握一枚。「那又怎样?」

镰首右手二指捏住左臂上的钉头,咬牙把长针从创口拔出。

「没有人能够把同一招数用在我身上两次。」

沾血的钉子跌在地上。

铁钉六爷怒瞪的眼睛里爆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火花。他紧握双拳。钉尖从食、中双指之间突出。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镰首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铁钉六爷把胸中气息用力吐出。

镰首凝立,闭起眼睛。全身都是空隙。

铁钉六爷再次长吸一口空气。气息仿佛不是吸进了肺部,而是注进了双臂里。臂肌缓缓膨胀,与铁钉六爷的躯干更显得不成比例。

齐楚和小语跪坐在厅里,感觉呼息有点困难,就像厅里的空气已被铁钉六爷吞去了大半……

镰首似已入定。

——脑海里再次燃点起那绿色的火焰……

铁钉六爷的一双长臂已经膨胀至极限,准备发出震怖的一击。

镰首仍然闭目。脸容松弛,仿佛还带着笑意。

——绿色的火……森林。看见了。是一座会发光的大森林。光与影。树木的排列。枝叶交错的角度。叶上千变万化的纹理。树叶边沿的弯弧形状。叶上露珠反射的水光。水光倒映出压缩了的森林……绿色的火——

铁钉六爷原本一直盯视着镰首闭起的双眼,视线却不知何时开始转移到镰首额上那镰刀状的黑疤……

镰首:森林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

铁钉六爷的眼神变得茫然。镰首的黑疤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隔空接通铁钉六爷的思绪,洞悉他的意图……

镰首:森林一点一滴的微细处,都呈示出敌人心中所预想的一举一动……无处可遁……

铁钉六爷有一种全身衣服被脱光的感觉……

镰首:你逃不了……

铁钉六爷感到冷了……

镰首:来吧……

铁钉六爷终于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镰首睁开眼睛。

铁钉六爷惊醒。

齐楚和小语同时闭目。

铁钉六爷暴喝。

厅内物件晃动。

铁钉六爷双拳挟着锋锐坚硬的五寸长钉,以轰断丈高巨大杉树的可怕力量,呈牛角状左右两边勾击向镰首!

镰首不动。

钉尖带着划破空气的锐音,接近镰首两腮——

——镰首递出双掌。

一切动作停顿。

铁钉六爷错愕无比。

长钉穿透了镰首的掌心。刚猛无俦的拳劲也化解在宽厚的肉掌内。

——铁钉六爷没有想象过,有人会以这种方法徒手接下这必杀攻击。

镰首双掌牢牢包覆着铁钉六爷的拳头。铁钉六爷苦修三十多年的最强兵器被完全封锁。

镰首冷冷地说:

「你死吧。」

铁钉六爷的心已沦落在恐惧的深渊。

镰首高壮的身体形成巨大的阴影,降临在铁钉六爷头上。

黑暗吞噬了他。

第三章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阴七穿破琉璃瓦片,蹲踞在「万年春」楼顶上。他撮起嘴巴,吹出尖锐的哨音。

包围在妓院各处的十二名「屠房」精锐部下都听到了。是进攻的号令。

其中一个是马千军。丧弟之痛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他把包裹着兵器的布帛解下,露出一根小腿般粗长的木棍,其中一端束着防滑的皮绳,另一端满布钉子。马千军每次厮杀都使用自制的武器,用过后立即抛弃。

十二人同时从前街后巷现身,冲进了「万年春」。豪华厅堂顿时一片惊惶混乱。谁也没料到安东大街上也会发生这种事。

阴七看见部下都已进内后,从口袋掏出另一根窒喉丝索。还是让六哥解决这事吧,阴七心想。他一向只擅长偷袭杀敌。

阴七伏下身来,正要把眼睛凑向瓦面的洞孔观看下面的情况,却听见一声巨响。

然后他目击了十二年来歌舞升平的安东大街从没有发生过的慑人景象:

双臂被硬生生折断、一对眼球爆破、满身鲜血烂肉碎骨破皮的铁钉六爷,撞穿了「万年春」顶层小厅迎向大街的一面墙壁,坠落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心。

惊怒无以复加的阴七紧接又听到,下面的小厅里传来连环惨呼声。

◇◇◇◇

齐楚躲在厅内一角,勇敢地以自己的肉身保护在小语跟前,却不敢直视厅内残酷的血斗。

躲在齐楚身后的小语反而看得真切:

愤怒、疯狂、凶猛的镰首,仿佛正是为了这一场战斗而生下来。他并没有把贯穿在手掌上的铁钉拔去,反而把它们当作短兵相交的武器。血,浓稠的血花呈各种怪状飞洒半空。衣服破裂,碎肉飞溅。黑狗八爷指挥着十二名部下把镰首团团包围。刀刃带起会发光的急风。金属与肉体交锋。肉体与肉体交锋。镰首受创了,但动作没有一刻停止下来。身体在迅速旋转。掌、肘、腿、膝、肩、额……全身可供运用的部位都是杀人的凶器。每动一次便是一股血的漩涡。人体动态的极致毫无保留地表现。横蛮的力量把骨骼绞碎。惨呼、哀鸣、悲叫、惊嚎互相重叠。镰首没有吭一声。血与汗水混合。健美而受伤的肌肉挣出衣衫的破口,在灯光下映得晶亮。美极了。是视觉上最原始的美感。

小语看得痴了。下体私处因亢奋而湿润。

她昏厥了。

◇◇◇◇

在距离「万年春」只有数十步的「江湖楼」顶层上,正独自喝酒的花雀五被那一记巨响吓了一跳。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召来「兀鹰」陆隼保护自己。

◇◇◇◇

马千军一跛一跛地在安东大街上走着,手里还握着半截折断的木棒,满身血污令途人侧目。

为了逃脱死亡,他从墙壁上那个被铁钉六爷撞穿的洞孔跳下。右脚腕痛楚得像火烧。恐怕骨头也裂开了。可是跛总比死要强。

他没有回头去看铁钉六爷倒卧街头的尸身,只管拼命以最快的速度朝大街北端的「大屠房」走。

他想起黑狗八爷。马千军记起在自己跃下之前,好像听到八爷的痛苦叫声。但是他不能确定。马千军不敢再想。他哭了。因为恐惧。也因为羞耻。黑狗八爷一手提携他,他却在这生死关头弃八爷而去。

马千军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回「大屠房」。现在他只想回家。他想起母亲每天煮的那锅热腾腾的、浓得舌头与牙齿胶住的牛肉汤。他想起汤喝进胃里的暖和感觉。他想起弟弟小时候嗅到牛肉汤气味时的笑容……

马千军这一刻决定了,今生再也不动刀子。

◇◇◇◇

宁小语在齐楚怀中清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俯卧在地上喘息、满身创伤的镰首。他的肌肉因为剧烈的痛楚在微微抽搐。

龙拜、狄斌领着叶毅、吴朝翼等六名手下守在镰首身旁。

狄斌半跪下来,泪已盈眶。他后悔不应该与镰首分头找寻齐楚。

——死也要死在一起!

「赶快把老五抬走吧!」龙拜焦急无比。「『屠房』跟差役快要来了!」

「这个还活着!」吴朝翼忽然俯身,察看地上俯卧的另一人。

龙拜瞧过去,表情立时变得奋亢。「我认得他……是『八大屠刀手』的老么黑狗!」

吴朝翼的眼睛亮了。黑狗八爷的头颅肯定值不少钱。他举起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