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手握刀和使用短兵刃的敌人,铁爪过去杀过不少。就在与葛元升互相拉近距离时,铁爪迅速回忆过去每一个相近的战例,再把每个敌人与眼前葛元升的身材、姿势、神态作出比较,然后开始预想葛元升可能作出的各种攻击动作,设定每一个动作的应对招术。

在这样精确的计算之下,铁爪已迅速决定对付葛元升的战法。

然而还有一个因素是永远无法估计的,那就是速度。葛元升的刀有多快?铁爪不能断定。

可是铁爪对自己的速度也有绝对的信心。

两人接近到五尺半时便同时停步。两人心目中的最佳攻击距离竟不谋而合。这时铁爪肯定了,葛元升也是习惯以快取胜的高手。

双方一时都无法出手。铁爪知道后面的追兵很快便要赶来,他努力警告自己绝不能焦急。在实力这般接近的对决中,心理上的一点点漏洞都足以致败。

「你……叫什么名字?」铁爪问。

葛元升只是摇摇头。

「我叫铁爪。」

葛元升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了。」

铁爪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发动,比葛元升稍早了刹那。

铁爪的左手往葛元升握刀的右腕抓去,右手则化为插指,疾速攻向葛元升的喉咙。他以挺直的指尖代替屈曲的爪尖作出攻击,因为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毫的距离优势。

他看出葛元升以反手握刀,攻击必定以弧形进行。自己只要使用直线攻击,便能够弥补因为没有兵刃而在距离上的不利。左爪攻向对手握刀的腕部只是虚招,以图延缓对手出刀。

一切都在铁爪的计算之内。葛元升一如他预料,从斜下方反撩攻击向他的左腰间。

——胜了……?

当铁爪的眼角余光瞥见「杀草」闪动的寒芒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葛元升挥刀的速度,超乎铁爪猜想的一倍多!

——不可能的!

铁爪在十分之一刹那判断出:葛元升的刀将比自己的手指更快击中目标!

——同时铁爪也了解葛元升的快刀的秘密:他的动作根本全没有自保的意识。眼前是一个连自己的生命也无视的人。

——不行!要变招!不变就是死!

铁爪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把左臂迎向「杀草」的刃锋!

「杀草」爽利地切进了铁爪左前臂的皮肤与肌肉,就在将要把骨头也砍断时,铁爪的臂肌却强烈地紧缩,从两侧把「杀草」的刃身挟住了!

葛元升首次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竟有东西能够阻止「杀草」的刀刃前进!

铁爪却知道这方法阻遏不了多久,葛元升的刀招仍在运动中,「杀草」比铁爪预期更要锋利,那寒霜般的两尺锋刃还是快要把他的手臂连同身体斩破。

因此铁爪放弃了对葛元升咽喉的攻击。右掌化插指为爪状,自上而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弯弧,抓住了葛元升握刀的右手臂!

葛元升愤怒地把所有的力量贯注在刀刃上,终于把铁爪的左腕完全切断!

然而「杀草」已再无法前进。

因为铁爪的右爪已陷进了葛元升握刀手臂的肌肤。

铁爪强忍着断臂之痛,双足发力朝上翻,把全身翻旋的力量集中在一只右爪上,硬生生把葛元升的右拳拔得断离手臂!

而那只右拳仍握着「杀草」。

两人的热血同时喷洒到石桥上。

铁爪着地时一阵昏眩,左膝因乏力而跪倒。他仰起苍白的脸瞧向对手,却发现葛元升的身姿已崩溃。

葛元升刚才的充盈杀气完全消失,体势软弱得像突然衰老了三十年。所有的分泌都失控了:眼泪、唾液、冷汗、粪便、尿液……眼睛失神地瞧向天空。

铁爪不知道:葛元升的身心彻底崩溃,不是因为失去了手掌。

而是因为失去了「杀草」。

葛元升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升……我说过了,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铁爪作出最后的攻击,把手里的断掌猛地搠向葛元升的咽喉。

于是葛元升终于完成了家族的神秘宿命:他死在自己的手掌紧握着的「杀草」上。

而他那短促生命中所有黑暗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亡湮灭,成为永远无法解答的哑谜。

铁爪瞧着这个奇异对手的尸体,一时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西面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在铁爪耳里,那蹄音就如带来绝望信息的丧钟。

——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不,我要活下去!只要活着,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我不能死在这儿!我的命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所有的兄弟……

铁爪勉力俯身,捡起自己的断臂,塞进早已沾满血的衣襟里。他接着攀过石桥旁的栏杆,纵身跃入漂河。

铁爪的身体在漂河上随水漂浮了一会儿,然后便沉进了混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

漂城黑道的权力交替,就在一夜之内完成了。

第三章 远离颠倒梦想

因为忙于收拾漂城内黑道局面的关系,于润生足足等了五天才能为葛元升举行葬礼。

冥仪在破石里的「老巢」里秘密进行。龙拜曾经坚持要公开发丧,并把葬礼办得隆重一些,却遭到于润生的反对。

「现在不是张扬的时候。」于润生断然说。「老二,耐心一点,等两年吧。两年之后,每一年老三的死忌,全漂城的人都会知道,没有人会敢在那一天办喜事。」

在返回漂城后,于润生又取回了「老巢」为根据地,并且进一步招纳更多城内的腥冷儿。「大屠房」一战,令于润生和他的结义兄弟在腥冷儿之间成名。如今「屠房」已瓦解。漂城又充满了机会。腥冷儿都希望寻求靠山。于润生的部众在短短时日内已增加到三百多人。

冥仪十分简朴。庞文英送出的一口上好棺木放在正中央。灵牌前供着香烛果品,还有横放在木架上的「杀草」。

全身披麻的狄斌跪在火盆前,不断把纸钱撒进火焰里。自从那天黎明得知葛元升的死讯后,狄斌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攻破「大屠房」的最大功臣,理应在这儿享受赞美与荣誉。但是他一闭起眼想到的就是在战场上葛元升的身影;还有葛小哥拯救了自己性命的情景;在猴山里一起喝血时那滋味;葛小哥耐心地教自己用刀……

镰首这几天以来也沉默着。他心里生起了一点不必要的自责:要是有我在,三哥不用死。三哥跟我联手必定可以击败铁爪……

「于爷,」吴朝翼问:「铁爪的尸身还没有找到吗?」

于润生摇摇头。「『丰义隆』的人沿河找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

「铁爪还没有死。」镰首忽然说。

「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相遇。他杀了我一个义兄。我也杀了他一个亲弟弟。」

铁爪的另一个弟弟——仅余的「屠刀手」铁锤五爷,也在激战的次日被部属刺杀了。

驻在岱镇的「屠房」人马,早就对于个性暴烈的铁锤不存好感。在得知「大屠房」陷落,朱牙、阿桑与铁爪相继被诛杀,他们知道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向「丰义隆」献上铁锤的首级。

此外在已焚毁的「大屠房」里也找到了阿桑二爷烧焦的尸体。那柄象征「屠房」权威的锈蚀屠刀遗留在他颈侧,也已烧得焦黑扭曲。

于润生派叶毅把这柄已经再无人重视的屠刀捡回来,作为葛元升的陪葬品。

龙拜是众兄弟中比较开怀的一个。他当然也因葛元升的死亡感到哀伤,但同时心里也暗地为胜利和权力而狂喜。他在冥仪中尽量压抑着亢奋的心情。

然而龙拜仍有点不快的是:自己明明是亲手取朱牙性命的人,但部下间的赞扬却一面倒地投到了狄斌和镰首身上……

此刻的龙拜暂时抛开了这些烦恼。他从祭台上拿起一杯酒,自己仰首干掉了,又拿另一杯倾到地上。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现在敬你最后一杯……」

齐楚的愁苦神容不下于狄斌,却有一半不是为了葛元升之死。

在知道宁小语成为了查嵩的女人后,齐楚哭着去找于润生。

「老大,完了……我完了……」

于润生在得知原因后,苦笑着拍拍齐楚的头。

「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老大,这个女人不同……」

「你担心什么?忘记了老大的承诺吗?你一定会娶到她。」

「可是,对方是查知事……」

「查嵩不过是个玩偶人儿。」于润生冷冷说。「老四,你要振作起来。现在我才最需要你的才能。我们兄弟好好干,几年后整个漂城都是我们的!查嵩算是什么?他的女人又算什么?那时候我们要讨,他连自己老婆也要给我们!」

虽然有于润生的承诺,但齐楚一想到心爱的女人正被别的男人拥抱在怀里,便痛苦得发疯……

「雷役头。」自撤离漂城后,于润生这时才首次与雷义再见面。「恭喜你升官啦。」

「不用多说。我想问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我已经掌管城里一半的腥冷儿了。」于润生点头。「而且是最强悍的一半。」

「好。」雷义在祭台前上香,忽然又问:「你这位兄弟的刀法很快、刀子很锋利,是吗?」

「嗯。」

「他长着红色的头发?」

于润生感到一股不安。在葛元升死后,于润生固然感到哀伤,但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无法想象,日后在掌握了大权时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

而铁爪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于润生却发现,雷义似乎也知道葛元升的秘密。

「人都去了……」于润生淡淡说:「头发长什么颜色也没有关系了吧?……」

「嗯。」雷义点点头,然后告别于润生而去。

等雷义离去后,于润生走到棺木旁。

「白豆。」于润生俯首向仍在下跪的狄斌说。「够了。」

「三……哥死了……我……也难过得想死……」

「老三没有死。」

狄斌霍然抬头。全场人的目光也落在于润生身上。

于润生从祭台上挽起「杀草」,向众人展示。

「他仍活在这里。」

狄斌站了起来。

「我现在宣布……」于润生朗声说:「……追封义弟葛元升为本堂副堂主兼刑规护法。另外家传配刀『杀草』封为镇堂圣刀,一切违反堂规者皆以此刀处刑。」

于润生把「杀草」拔出鞘。他凝视那仍然晶亮的寒芒。

「葛老三在天之灵,必定护佑本堂不断壮大……」

狄斌也瞧着「杀草」的刃锋。每一次看见它,他就感到那强烈的不祥。

——现在连三哥自己也死在「杀草」上了……谁会是下一个……

◇◇◇◇

这时首都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突然失踪,侯爵府的书房内整齐地摆放着爵袍和冠帽,却没留下任何信函。

于润生不久后也听到这消息,但并没有多加留意。

——他无法预测,这事件日后将令他的命运产生极大的转变。

◇◇◇◇

「丰义隆漂城分行」已被铁锤摧毁,庞文英只得暂以安东大街上的「江湖楼」为根据地。

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忙于重新布置城内的兵力,及与查知事和城里几个富商进行交涉。

漂城黑道的形势已经明朗了。「丰义隆」重返之后已成为单一的最强势力;而「屠房」残存的旧部已分崩离析,散作二十多个山头,一时间新帮会名字纷纷冒起,城民连记也记不完。

要收拾这些小势力,最快也得两年时间。不过靠着现有的力量,已经能够展开漂城盐运的生意了。等稳定一切后,庞文英还要回首都一次,到总行向韩老板正式报捷。

他知道经过这次漂亮的战役后,自己在首都的威望又完全恢复了。因此他更加倍渴望回去享受这些赞誉。

于润生这时登上「江湖楼」的顶层来探访。

「坐下来,润生。」

庞文英笑着把一杯酒递到于润生面前。「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看见你。」

「不。」于润生把酒杯接过。

「是在那天的早上,在北城门。你经过时曾经跟我对视过一眼。只是你不记得我的脸了吧……」

「是吗?」庞文英叹息。「怎么说也好……你拜进我门下才不过半年,就成了今天的气象……润生,我没看错你。」

「这都是我们应得的。」于润生呷了一口酒。「朱牙不配活在漂城。我早已说过了。」

「说起『屠房』……」庞文英皱眉。

「……那些原本属于『屠房』,现在自立山头的小帮会,要一一收服很是麻烦。润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于润生微笑放下酒杯。

「你这小子!」庞文英笑骂。「我早猜到你已想定了法子!」

「祭酒,全漂城的人都晓得,击败『屠房』的是『丰义隆』。你打着『丰义隆』的名号去吞并那些原属屠房的人,当然比较困难。他们心里不服气嘛。」

「我看最好的方法,还是另立一个帮会的名堂。这个新帮会,也许人人都知道附属于『丰义隆』,可是只要名堂不同,『屠房』旧人也有一个下台阶。」

「嗯……你是想领导这个新帮会吧?」庞文英问。

于润生断然点首。

庞文英想,这不失是个好办法。他当然了解,于润生这个提议多少也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力;但庞文英就是欣赏他这种野心。

「好。我答应。新帮会的名字有了吗?」

「就叫『大树堂』。」

◇◇◇◇

历史是用鲜血奠基的。

「大树堂」的历史也没有例外。

于润生在渡过二十九岁生辰之前成为了「大树堂」的于堂主。

他同时正式跨进了历史。

稿于一九九七年六月四日

后记

写《杀禅》时我不断在反思:什么是「历史」?

小说的历史观总是难免倾向于较为浪漫的宿命论与个人论。然而这并不代表这些论点乖离了真实的历史。历史总是亘常地重复:杰出的领袖在获得最高权力后仍难免腐败犯错;二把手永远面对取代一把手的诱惑;原本理想远大的群众革命总是被野心家篡夺……这些也许本就是政治、历史的「自然生态」吧?但小说、戏剧作者却无法不从中嗅到宿命的味道。我也一样。

我想不少人因为《杀禅》的古代背景、帮会情节、武斗场面而误以为它是一部武侠小说。事实上我是完全把它当作架空历史小说,并且以较现代的观点来写,因此才会出现「首都」、「秒钟」、「部队」这些用词。

最初构思《杀禅》时确是有把传统武侠世界来个颠覆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是个狂热的武侠迷,一心要成为武侠小说作家。但是《杀禅》这个故事本身就像一只会自行膨胀变大的怪物,「反武侠」的意念到了最后只成为一个不大重要的小副题。而这个思路变化的历程也完全改变了我的写作取向。

当然这不是说我现在轻视武侠。直到目前我所写的全部小说,都是以武侠为基础。只是如今「纯武侠」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创作理想了。而且武侠世界已经被众前辈们建立得太成熟了,我无从在里面寻找到还未被开辟的新土壤,再写也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脚步而已。除非把写作当作单纯的工作、生意,否则写他人早已写过的东西,我认为是在浪费生命。

《杀禅》到了第三卷,算是一个段落的完结。我衷心希望读者能够把第一、二卷也拿出来,三卷一口气重看一次,我相信必定能对这个故事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奢侈的请求。不过一股不知打从哪儿来、莫名其妙的自信告诉我:我的小说应该最少也有重看一次的价值吧……

《杀禅》预定为七卷完结。一想到现在连一半也没有写完,害怕得连肩头也颤抖起来。可是写长篇小说就如踏入黑道一样,一开始了便没法回头。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就只能咬牙继续走下去。

说起咬牙,我每次完稿时总是感到腮颚酸痛,原来写到紧张时都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记得那次参加全港空手道赛时,紧张得十只手指头都微微发麻——血液都集中到脑跟内脏了,而且从早上开始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因为那是我期待了足足五、六年的出赛机会。

而出版《杀禅》的机会我等得更久。所以也更紧张。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四 野望季节】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

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个被军队遗弃的男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这六个男人才踏进真正的战场。

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眼前充满一切的可能性。野心一旦燃烧起来,再也无法回头。

要夺取权力,必先依附权力。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成为挑战漂城最强势力「屠房」的尖兵。一场壮绝的闪电奇袭,一夜之间改写了漂城的地下秩序。「屠房」化为历史名词。「大树堂」的旗帜在黑道上飘扬。他们却也付出惨痛的代价——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胸怀野望的于润生深刻了解:吃饱穿暖之后才是对强者的真正考验。要参与更大的赌局,必先压下更高昂的注码……

第一章 大神咒

最辽阔的空间同时也是最狭小的囚笼。

镰首策马停驻在看不见尽头的旷野上,心头泛起这种无助的感觉。

挟着细砂的寒风仿佛冷得人骨髓凝固。半边缺月升得很高,发光的边缘锐利得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小刀。

借着这稀微月光,镰首仅仅能辨出西面远处那模糊的棱线。那是旷野四周唯一指示出方向的东西。

镰首想象:独自走在这荒野是怎样的感觉?看似永远走不完的野地。风声。酷热的白天与冷彻的黑夜。是恐惧?还是绝望?没有尽头的地方就是世界尽头。

可是镰首并不孤独。在他身后百步处有旺盛的营火,上面烘烤着分辨不出是何种动物的肉干。围坐在火堆前的三十个男人热烈地谈话:美食、酒与女人。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茫中,只有这三种东西是他们最怀念的。

镰首从马鞍上跃下来,轻轻抚摸被吹得蓬乱的马鬃。他穿着一件染成铜锈般淡青的宽松袍子,头脸都包裹在漂白过的麻布巾里,只有双手与眼睛暴露在风中。

这身衣服是五天前停留那小镇时,一位茶馆老板送他的。茶馆卖的是一种加了羊奶、糖、姜和其他香料的茶——同行的「丰义隆」人马都不喝,只有镰首喝了四杯。

那老板说:在西方远处的国度里,男人们都穿这种宽袍和头巾。那儿的人们深信,天下大地都扛在一只大海龟的甲壳上,而那海龟则由四头大象扛着。

镰首问:那四头大象的脚底下又有什么?

「问问别的吧!」那老板笑着拍拍镰首壮硕的肩膊。

此刻镰首闭上眼睛细听风声。营火在下风处,男人们的谈笑声并没有传到这儿来。镰首在享受这黑暗中孤独的时刻,风在他耳畔唱着意义不明的歌。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随同那歌曲浮现。白豆、老大、龙爷、小四,还有死去的葛老三。他记起他们一伙儿进入漂城的第一夜,六个饿坏了的大男人瑟缩街头,分吃一块热薯……然后老大找到了药铺的工作,把他们带到破石里那座小屋去。小四高兴得哭了,龙爷取笑他,两个打了起来;有一回龙爷偷了白豆辛苦储下来的钱,统统赔光在赌桌上,龙爷吃了白豆狠狠一记拳头,右半边脸肿得半天高;葛小哥偶尔从他干活的饭馆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可是龙拜每次都问老三为什么不顺手偷瓶酒;老四有空就教镰首写字认字,他学得很认真,在门前的沙土地上练字,有时候却画出一些花朵飞鸟来……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于老大这样说过。「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

「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镰首曾经这样问狄斌。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狄斌这样说……但这是个答案吗?那时候连白豆自己也不肯定。

镰首胸腔里有股澎湃的感觉,却无法确定那感觉来自什么。是想念兄弟们?是因为双手沾过的血腥?是无数个解答不了的谜?

站在黑暗与空茫中,镰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种真理;他既自卑又骄傲。

天明时他们把帐篷拆下,继续运盐的旅程。四辆满载私盐的马车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丰义隆」旗帜。

车队的头领叫马光乾,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呼呼抽着烟杆,一柄皮鞘残旧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脸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盐粒来。

镰首的坐骑走到马车旁,马光乾把烟杆递给他。辛辣的气味进出喉咙与鼻腔,镰首从中找寻到那独特的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