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也学懂抽啦。」马光乾咧嘴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自从第一代老板韩东开山立道后不久他已加入「丰义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他在噶拉穆的三个老婆十一个子女全都靠这盐运吃饱。三儿子马吉正坐在他身旁驭车。

这次旅程里镰首认识到「丰义隆」力量覆盖之广:从沿海的晒盐场、关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陆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晒成的盐如何一站转一站,每通过一道关卡价值就暴升一次。

在晒盐场,镰首初次目睹大海。他感动得流泪,看着拍岸的波涛许久许久。那压倒性的力量,那抚慰心灵的声音,那振奋精神的气味,镰首情不自禁脱去全身衣服,投进反射美丽粼光的蓝色里。

他差点溺死。七、八个晒盐工用渔网把他救上岸,学懂游泳则是半个月后的事。

镰首仍然很怀念那儿的生鱼片味道。

他随同盐场出发的队伍前往关中,途中经过几个跟漂城差不多规模的城市。这时他又会格外想念兄弟们。城市都有相同的气味。在每处的娼馆里他成了最受妓女欢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带着大铁矛。可是从来没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时候。「丰」字旗帜所经之处全是畅通大道。

有两次盐货须移到船上沿大江运送,他自愿加入了纤夫的行列,以粗麻绳把船逆流拉动。麻绳在他两边肩膊遗下了磨痕。他跟纤夫们一起打火煮饭,直至吃饱也没有互相交谈过一句,只是相视微笑。临离去时他留下了一些银子。

关中那个充当集散站的城市据说曾是古代某个王朝的首都。镰首发觉城墙的确很高,有几处因战争而坍塌的地方至今仍未修复。风沙把城里一切蒙上淡黄色。除了看着不断来往进出城门的各种货物外,镰首对这古城没有什么印象。连妓院里的女人都平凡得很。酒很辣,可没什么味道。吃的东西都像隔夜的剩菜。他决定跟随第一支盐运队离开。

前往西南的必经之地是羊门峡。他早听说过,那儿是最后一次「平乱战争」的决胜地。策马而过时他在想象,坐下马蹄踏过了多少个没有标记的坟冢……

路过山脚处有个叫石宁的小镇。处在如此偏僻的地点,石宁却异常地富足。镰首细心观察,发现几乎半个镇都是铁匠铺子。后来他得知了答案:铺子后面都存放了「关中大会战」遗下的旧兵刃。

镰首从中挑选了上好的几把。有一柄双刃匕首,柄上镶着一颗猫眼石,他准备送给狄斌;一个雕刻得颇不俗的兽脸铜圆盾,挂在老大家是个不错的装饰……

他感谢老大让他走这一趟。「大树堂」草创之初,葛老三又在「屠房」战役中去了,于老大对四个义弟都亟倚助。可是当镰首提出要走时,老大马上答应了,还说:「顺道去看看人家的盐运生意是怎么做的。」

镰首不是「丰义隆」的正式门生,本来没有资格与运盐队同行。庞文英回答他时却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年轻人,出外面多看看天下,是好事。」更传话下去要部下好好照顾这个充当押运护卫的大块头。

如此镰首离开漂城已快八个月了。到达「噶拉穆分行」与马光乾父子认识时,他已走过了三千四百多里的路途;身体瘦了十一斤;跟九十个女人睡过觉;学会了奏弦琴和吹短笛;增加了十三个刺青图案——

在左胸心房处是一只三颗头的凶猛黑犬,刺青师说这是异族神话中守护地狱门户的妖犬;左小腿外侧直列一串古怪弯曲的南蛮咒语,能预防肌肉抽筋;左边肩头上有一条跃起的海豚;右腕围绕着三条交缠的细小锁链;左手五指上爬满了荆棘;以肚脐为中心刺着一只愤怒的大眼睛;右大腿长了一丛有刺的蔷薇;从后颈到背项,一个奇特的十字状标记在火焰里燃烧——他听说这标记在西域远方代表光荣的死亡……

镰首沿途也看过许多佛像:像一座小山高的巨大石佛;在庙里贴满金箔、不断给香火熏沐的精美佛像;当然也有荒废庙宇里或山路上无人打理的许多佛像——缺去了头或手臂的、给蔓藤缠满了的、被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镰首雕刻佛像的手工又进步了,可是他刻的佛像仍然没有脸孔。

「还有多远?」镰首问着,把烟杆还给运盐队的首领。

马光乾从鼻孔喷出烟雾。他把烟杆指向远方的山脉。「快啦。过得这山,就是黎哈盆地。」

镰首察觉马吉露出忧心的表情。他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黎哈盆地的原住民罗孟族,几年前在附近发现了崖盐矿——除了海盐外,盐湖、盐井以至崖岩砂石也有产盐。假如那崖盐矿动手开发,将会严重危及「丰义隆」在西南地区的控制权。黎哈盆地一向是西南私盐的集散站,「丰义隆」与罗孟族有良好关系,所以这矛盾一直没有发作。

「勿害担心。」马光乾仍然平静地抽烟。他已习惯马车的颠簸,身子顺着震动而摇晃。「这族长瓦冯拉共吾是老朋友。恰似庞祭酒共何太师一样。」马光乾与庞文英是同期加入「丰义隆」的,他常常以此自豪。

镰首伸长手臂,把烟杆从他手上取过来,笑着衔到嘴巴上,猛地又抽了一口。

◇◇◇◇

狭隘的山路无法让马车行走,运盐队须在山脚下的小镇停歇,并把盐货卸下改驮上马背,把车子暂寄在镇内唯一的客店旁。

镇口有座木搭的瞭望台,不知过去有什么用途。镰首握住台基试试是否仍然稳固,然后攀上台顶,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眺看这个破陋的小镇——它令他想起破石里。

「大块头!」马光乾站在台下仰首呼喊。「你等在这镇子,勿共吾们进山咯!」那奇异的口音加上隔得远远,镰首仅仅听得明白。出门以来他听过许多不同方言口音,早已习惯靠表情和手势猜度对方的意思。

镰首从台上跃下来,吓得马光乾往后跳开。镰首双足猛然着地,膝盖和臂腿深深屈曲,把大部分力量卸去了。待身体完全稳定了他才慢慢站直。

「你疯上头啦?」马光乾一拳擂向镰首上臂。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罗孟族呢,勿爱见生面目。你面目生。」马光乾说话时眼中有点闪烁。

——看来「丰义隆」跟罗孟族的事,这老头自己也颇担心。

「勿要闷。吾们回头共你四处耍。」马光乾拍拍他的肩。

镰首沉默。看来我的旅程要在这个小镇终结了,他想。就在这儿待一、两天吧。他要看着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的儿子平安下山回来。

◇◇◇◇

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

◇◇◇◇

三十几颗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地上。蝇虫围绕头颅断口处飞舞。每个人头的头发上结着不同颜色与花纹的绳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个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敌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待整个祭典完毕后,他们会各自把头颅带回本氏族的帐篷,将之剥皮、挖空、洗净、泡药,大约一个月后,药酒会把头骨泡成拳头大小,男丁将它挂在腹前或颈上,作为成年战士的象征。

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

◇◇◇◇

马光乾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因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新族长侬猜。他身上穿着罗孟族祭司的七彩鸟羽袍。马光乾从前只见过瓦冯拉穿着它一次。那场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侬猜抿着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停留在马吉身上。一只手掌伸进他衣襟内来回抚摸——马吉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脏下一刻就要被那只巨大的手掌挖出来。

侬猜的手伸出来了,一把抓住马吉的衣襟。

「不——」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马吉的黄布衣。马吉被「十狮之力」侬猜拖走后,一小片黄布仍留在马光乾齿间。

「妈八羔子!」马吉在地上狂乱挣扎,声音在盆地里回响:「狗娘养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烂麻屄!有种的一刀砍了——」

一记刺耳的骨折声打断了一切。

马吉反绑背后的双臂呈怪异的角度倒折上头顶。每一下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

他想象不到世上有比这更大的痛觉。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团猛烈的火焰自双足脚心直烧进骨髓。全身神经立时僵硬,唾腺、膀胱、肛门、毛孔全部失控。

马吉竭力睁开眼皮,寻找自己的双腿。

他看见的是两条挂着无数切割成细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亲眼看见自己的骨头裸裎面前,那绝大的震撼暂时盖过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胁,颤震的嘴唇发麻,舌头肿胀苍白,胃酸涌上喉头。

侬猜握住沾血的弯刃匕首,骑在马吉的腰间,压得他紧俯地上。

马吉左边脸贴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亲。

——爹……想……办法……让我……得个……得个好死……

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头栽在地上闭目痛哭。

围在四周的罗孟族战士沉静得很。在他们眼中看见的并非血腥酷刑,而是神圣庄严的祭祀。有几个打起手鼓来,节奏不缓不急,嘴巴随着节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马吉的黄布衣被割开撕破,暴露出健壮光滑的背肌。

「瓜罗刺哇,桑帕瓜孟不罗刺哈……」侬猜一边在马吉背后切割,一边念念有词。

「罗日哇,剌都桑……摩苏卡哇!」

侬猜抛去匕首,双掌伸往马吉背项中央一扳——

呈各种角度扭绞盘结的红白肌肉在阳光下抖动,肌纹上渗满针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隐现,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条破船残骸……

被剥离骨肉的两大片皮肤往横摊开,好像一双被烈日晒得枯干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条状的腿肉则看似雀尾的羽毛。马吉软瘫地上的身体有如一只飞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鸟。

「呀——杀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马吉终于恢复意识,有如一只溺水的蟑螂般剧烈挣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侬猜在旁冷冷看着。

马光乾翻滚仰倒地上,反绑背后的手指紧抓住草与泥土。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侬猜手握腰间长弯刀的柄子。他随时准备把马吉的头割下来。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他要让罗孟族人们记得这惨叫声。这是他担任族长的首次祭礼,是他权威的基石。

鼓声渐急。逾百罗孟族战士高举兵刃,狂乱呼叫。他们是山的儿子。他们只尊敬、崇拜强者。敌人的惨叫是强者的证据。

马吉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思念他仍紧紧抓住——死。他渴求死。

没有尽头的肉体痛苦,比绝望更绝望。

东面山头传来一股尖啸般的破风声,划破了战士的欢叫与祭物的惨呼。

侬猜庞然的身躯翻跳开去。

当他在草地上踏稳时,才发现马吉已停止了一切挣扎与蠕动。

一柄长长的铁矛贯穿了马吉的心脏,把飞鸟状的死体狠狠钉在地上。

当镰首与刺蔓缓缓策骑进入黎哈盆地中央时,侬猜早已脱去了七彩鸟羽缝制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丰满如钢铁的身体,拔出了腰间长弯刀,跨上高骏的坐骑,摆出冲锋砍击的姿态。

罗孟族战士聚拢在侬猜身后。有的也骑到马背上,提着弯刀、战斧、尖矛与弓箭。面对这个破坏祭礼的不速之客,他们眼中充满憎恶。

族里许多妇女与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断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那是否意味着不祥?还是侬猜不适合当族长?……

镰首赤手空拳面对罗孟族战阵,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但他心里却在吃惊:敌阵最前头那个脸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壮许多。

侬猜戟刀指向坐在镰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语喝问。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刺蔓竟跟「平地人」亲密坐在同一匹马上。族长有权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为妻,而侬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满十五岁及进行成人之礼。

刺蔓灵活地从马背跳起,像猫般窜爬到镰首后面,双腿挟在他肩颈上。她伸手取下镰首的头巾,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那黑色胎记展现在罗孟族众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众发出哄动的声音。人头如浪耸动,接耳交谈。几个老妇呼叫着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声吟诵神秘的古语,哭着向镰首低头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惊恐地后退,后排的却又想趋前观看,乱作一团。

侬猜身后的战士们,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来,其他则显得异常紧张。

钉着马吉尸身的长矛就插在侬猜与镰首之间。镰首的坐骑仍在缓缓前行,侬猜却没有阻止。他握住弯刀的手臂因愤怒而颤抖。

镰首没有瞧向卧倒在一旁的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带走。他不敢让罗孟族人知道他和马光乾是朋友。

镰首镇静地直视面前的巨大男人。

侬猜高举弯刀。

「桑摩哇!」他把弯刀刃尖指向镰首,另一只手掌在自己颈项上迅速划过。「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镰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众人面前斩下我的头颅!

镰首明白,因为他在侬猜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种欲念。这种欲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里也曾许多次放纵这种欲念。

镰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杆上。

侬猜伸出舌头舐舐上唇。身后再次响起鼓声。与刚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乐节奏急促,令人心脉贲张。

镰首左手伸向颈旁,拍拍刺蔓的大腿。刺蔓轻轻自他身上爬下来,跳到马旁。她以迷茫的眼神仰视镰首。她的下体仍留有他后颈的余温。他挥手示意她退开。

侬猜配合着鼓声呼吸,双肩应和拍子上下耸动。他在鞍上跳起原始的战舞,动作充满粗犷的美。

——这是罗孟族战士杀死强敌前致以的最高敬意。

族长冠帽上的鸟羽如风中树叶般晃动。颈项上的兽牙护符相互击撞。

侬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随着战鼓扭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镰首。

——是残暴。把敌人的血肉吞吃。唯一的欲念。

铁矛从泥土与死尸中拔出,一股血箭喷洒在镰首的马腹上。

侬猜叱呼策马而出,手中银白弯刀斜斜回纵挥舞。

镰首双腿踢击马腹,坐骑惊惶狂奔向前。

两骑接近不足一丈——

侬猜急勒缰绳,爱驹蹄下生烟猛然跃起,人马合一翻跳到空中。

侬猜乘着跃势,从最高点把弯刀砍下!

在镰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马有如变大了数倍——

金铁交鸣后,两骑擦身而过。

两尺来长一截铁矛,被那股猛击抛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后,侬猜把马勒转回头。他踏着马镫——整个罗孟族里只有他的坐骑佩了马鞍——站起身子,高举双臂呐喊。

罗孟族人纷纷和应。鼓声更加激烈频密。

镰首也勒止坐骑,垂头看着手上只余四尺的铁杆。断处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断处甚平滑。

镰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对手:一个无论体格、力量、速度、战斗技巧、骑术,甚至兵刃都凌驾自己的敌人。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什么取胜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体与力量的镰首,凝视手里断矛许久。他握矛的手臂因刚才的冲击兀自在颤抖。

——一旦面对胜过自己的敌人时,强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溃。

鼓音澎湃间,侬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慑人心魄的战舞,慢慢前进。马蹄踏过马吉的尸体,骨肉为之碎裂。战马带着一条血的轨迹朝镰首接近。

刚才的交击里,侬猜已测试出镰首的力量、速度与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下一刀将斩断镰首的颈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在「十狮之力」的刀刃跟前。

镰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视侬猜。他闭起眼睛,许多影象在脑神经中飞快交错。是他的一切回忆。荒野与古城。他仿佛又再看见海。站在沙滨上垂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燃烧的「大屠房」。樱儿舌头的味道。铁钉贯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尸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镰首满身冷汗。

——恐惧。

于老大异采流漾的眼瞳。

他呐喊。

声音凄厉得教人毛骨悚然,压倒了罗孟族人的呼号与鼓乐。盆地里完全寂静。侬猜的舞蹈动作僵硬凝止。

镰首仰首向天,双臂张开,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标记刺青一样。

健马被骑者的嚎叫惊吓得发蹄狂奔。

侬猜紧握弯刀与缰绳,向前冲锋。

镰首仍然保持仰首张臂的姿势。

侬猜盯视镰首的头颈,举起弯刀——

两马再次交错而过。

镰首的坐骑继续奔前,人却已无力滚跌马背下,软软摔倒在草地上。

侬猜面对本族群众,把弯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刚才一刀已斩飞对手的头颅,胜利的笑容纹丝未变。

玄铁断矛从他下颔刺进,从天灵盖穿出。

刺蔓是族人里唯一有反应的。她惊呼跑向镰首堕马处,吃力把他俯卧的身躯拉起来。

镰首黏满沙土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泪水。惊悸的脸孔扭曲抽搐。泪水流过污秽的脸颊,在下巴聚成乌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还要黑。

罗孟族人的惊恐情绪此时才爆发。战士们一涌而上细看侬猜的尸体,其中一个伸出木棒轻轻戳了一下,侬猜才从马鞍上滚落。他们仿佛生怕尸体附着病菌般远远走避。

更多的女人与老人跪了下来,往天空高声哭泣祷告。

战士们接着包围在镰首和刺蔓四周。刀矛与毒箭的尖锋都指向他们。

刺蔓没有畏惧,一面用土语呼喝,一面拿出织工粗糙的蓝色手帕把镰首的脸抹净,再次拨开他的头发,让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围聚的罗孟战士同时惊呼。

刺蔓用力点头:「帕日喃!」

「帕日喃!」战士群中酿起狂乱的波动。鼓声再起。异形的兵刃一一被抛到地上。一双双壮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张张涂着各色油彩的脸孔俯贴地面。

那崇拜的情绪往外迅速扩散。衣饰奇异的朝拜者中有拄着枯枝拐杖、浑身皮肤如大象般皱折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婴孩;有腰大十围,一双乳房松弛垂下的妇人;有高壮魁梧肌肉紧绷的农夫;有眼睛灵动、缺去乳齿的孩童;有目不能见或缺去手足的残障者;有撑着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着仍在颤抖流泪的镰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断吟诵的只有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