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怎么做。」容小山咧齿。

「还有一件事情,你必定要牢记着。」容小山正要转身离开时,父亲又拉着他的衣袖说。容玉山瞄了瞄仍站在花园的蒙真二人,然后凑近儿子的脸。

「爹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是生病也好,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我要是去了,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们两个。」

容小山愕然。他瞧瞧下面花园的两人,又瞧着父亲。「可是他们不过是——」

「你记着就行了。」

◇◇◇◇

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

◇◇◇◇

踏出「万年春」二楼的厢房时,齐楚的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外那四个部下马上搀扶着他,却都给他猛力挣开。

「别碰我!」齐楚满脸泛红,但并不是因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门里瞄了瞄。陈设豪华的厢房一片凌乱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处散着女人的衫裙亵衣。最后头那大床上,三个赤裸的少女横竖伏卧着,没有任何动静,白玉般的背项和臀腿上处处都是瘀伤。

齐楚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阶。在下面大厅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阶梯下,唯恐齐四爷不小心掉了下来。

大厅里并没有任何客人。「万年春」特别为了招呼齐楚一人而休业半天,最少损失了四、五千两的生意。

站在厅中等候的鸨母却不敢抱怨半句,因为齐楚就是她的老板。「万年春」在九个月前,已经成了「大树堂」的产业。

齐楚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完余下的阶梯。部下们马上替他拉来厅堂里一把有软垫的椅子,齐楚身体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急忙趋前,堆着笑脸正想开口,齐楚那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窒住了。

「你骗我。」齐楚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文,显得沙哑而缺乏感情。

「我怎么敢骗四爷——」

「她们没有一个像她。」

「我已经尽力找——」鸨母的说话和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四道指痕。

齐楚皱着眉,抚抚有点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骗我,就是你的眼睛有问题。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来喂狗。」

齐楚面无表情地抛下了这句话,然后站起来离开。部众们亦步亦趋,前后把他包围得满满。

朱木漆金的大马车早就等候在安东大街上,前后各有两骑护卫。最后面还有一辆给徒步的护卫乘坐的车子。加上担任车夫的部下,齐楚只是在漂城里走一走就动用了近二十人。

他绝对不想重演上次对付金牙蒲川时的窘态,他更厌倦了像从前般依赖义兄弟们保护,要保护自己就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里齐楚撒下大把的银两,招集了一批亲卫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头老大们遗下的旧部,也有从「大树堂」各单位调过来的人马,总数已接近二百人。薪饷几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么劳动,更常常在漂城里威风地穿街过巷,他们都视为求之不得的肥缺,对齐楚甚是恭敬贴服。

可是这么一来,「大树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满。龙拜察觉出帮会里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月前曾经找齐楚商谈。

「老四,没有必要这样吧。我们在漂城已经没有对头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再说……」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齐楚冷冷地回答。「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提点。」

——之后龙拜和齐楚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车马在安东大街上往北急驰。行人和商贩远远看见齐四爷的车队,早就仓皇躲避。上个月,齐楚的骑马护卫才撞死了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齐楚在漂城衙门花了五百两摆平这件事:孩子的爹给送进大牢整整六天,出来时跛了一条左腿。

车队穿过北城门与北桥,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尽前抵达了新埠头。

自从三个月前新埠头峻工后,齐楚的办公地就从破石里的「老巢」仓库转移到这里。

新埠头的货仓面积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同时可容纳八艘货船停泊起卸,超过七百名工人日夜轮班运作,俨然已是「大树堂」在漂城的新权力地标,掌控所有经过漂城转运集散的货物——包括「丰义隆」的私盐、往南藩密运的材料物资,以至其他各样私货。

除了「丰义隆」的盐货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货物若没有贴上齐四爷亲自签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块瓦片也不许离开这个仓库。

新埠头营运之初当然也有出过偷窃。齐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现了十四名内贼的浮尸,此后埠头的运作即顺畅无碍。

等待护卫们都守在车子外面,齐楚才慢慢从车门走下来。

仓库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载货车辆的空地,旁边建了四座喂饲马匹用的草料亭,还有一家给车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饭馆。四处都张挂着灯笼,整个车场亮如节日晚上的庙会市集。

三名仓库的「司簿」手上捧着厚厚的账簿,已经站在车旁焦急地等待。齐楚一边向仓库走,一边听他们读出当天的账项结算。

「四爷。」说话的是林克用,埠头仓库的「襄头」。林克用办事甚为仔细,因而获得齐楚的特别擢用,每当自己不在时,就由他负责仓库内的调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账房里等待,齐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儿有一个人,要跟四爷私下说句话。」林克用指向饭馆的门前。

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的灯笼下方。虽然隔得很远,齐楚从身形衣着判断,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什么人?」

「乘货船来的。带着一批棉花,数量不多。」林克用说话十分简洁——这是齐楚欣赏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买卖。」

齐楚遥遥看着那男人,脸上满是犹疑。那个男人似乎在灯下展开笑容。

「他什么也没有吐露,只是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林克用顿一顿,看见齐楚迟疑的脸色,又补充:「我派人搜过他,没有问题。」

齐楚想了一想,便带着部下向那男人走过去。在距离十几步处他才挥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儿。

「齐四爷好。」那男人微笑着说。

齐楚打量着他,不胖也不瘦,比齐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洁,但却是便宜货色,没有任何饰物;略圆的脸与细小的眼睛,恭敬却不特别热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见过便马上忘记的面容。

「你不认识我。」男人又说。「我来是要为四爷引见一个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了漂城,所以差我来找四爷。」

「那么他就在附近吗?」

「要走一段路,可是并不远。」

「找我干什么?」

男人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点。「找四爷,当然是谈买卖。」他瞧一瞧仓库那头,又说:「不过跟这儿的买卖,有点不一样。」

齐楚一脸狐疑。这男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见齐楚的表情,男人再说:「四爷请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那个人相信,四爷必定会对这买卖感兴趣。」

「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依旧不变。简直就像一副面具,丝毫不透露任何真实的情绪。齐楚想:即使这个人被抓来拷问,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四爷你也认识。」

◇◇◇◇

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现在我知道,『拳王』有多厉害了。」打完之后,田阿火喘着气,握着梁桩的手说。

「你继续睡吧。」镰首朝梁桩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镰首虽是这样说,可是梁桩脸上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镰首的身后,学着也仰头去看星空。虽然他并不知道镰首在看哪一个星座,也不知道镰首看着星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只要努力追随他,自己也就能够变强——梁桩心中具有这样的坚强信念。

其余在这野地上栖宿的八十六个男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许多原本就互不认识,甚至说着无法互相沟通的方言;各自拥有引以自豪的战斗技能,杀人和血斗的经历也都足以说上一整夜;其中二十三人在牢房里蹲过;十一人因为犯了死罪而逃离家乡;三个因为搏斗而丧失了指头;一人瞎了一只眼睛……

把这么一群危险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本来就像把油酲放近灶火一样的可怕;然而在这旅途上,他们相敬就如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处:被镰首那强大的光芒吸引,自愿追随而来。

这些人原都是「丰义隆」各外地分行的好手。镰首奉了于润生的命令出门,代表他巡视各州府的直辖「丰义隆」分行——于润生虽已擢升为「总押师」,全权主持多条贩运私盐的路线,但毕竟他在「丰义隆」里资历太浅,难以保证命令能够顺利执行。

镰首知道老大为什么选他。面对这许多黑道的男人——特别是那些长居于气候严酷的偏远地区的汉子——要向他们宣示权威,单纯的力量胜过任何演说。

此外,于润生还给了镰首另一项任务:从这些地方分行挑选出强悍的精英,把他们收服并带回首都来。

这两个任务,镰首都毫不费力就顺利办妥。其间也出过几次手,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可是「三眼」、「拳王」这些传奇的外号,又因为这次旅程传扬到更远更荒僻的地区。

然而私底下,镰首这趟出门还有第三个目的,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镰首一听就知道只有两匹。

虽是如此,营地上众人还是马上警觉戒备起来,瞧向蹄声的方位。有的人已经拿起了弓箭。

蹄声之间忽然夹杂了一阵古怪的哨音。

「是班坦加。」其中一个男人笑着呼喊。众人随即放松了下来。

班坦加身体里流的是西部异族的血。据他自己说,他三岁已经懂得骑马了——当然人们都认为那是吹牛。身穿鲜艳而古怪服装的他骑着一匹快马,另外再牵着无人策骑的一匹,不消一会儿就驰到了营地中央。

奇怪的是,那匹没有人骑的马反而显得更疲倦。镰首看见,在马鞍旁挂着一个四、五尺的长布包。

「不用这样子赶夜路吧?」镰首替班坦加牵着马缰,扫抚马儿的鬃毛。「我说过会等你明天回来才出发,要是马儿踏错了步那可多危险。」

班坦加喘着气跃下马鞍。「我找到了一件好东西,心急要带来给五爷看看。」他回头又朝伙伴们说。「你们来帮帮忙,我一个人扛有些吃力。」

两人上前协助班坦加,把那个布包从马鞍卸下来。那两人瞪着互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布包,竟然会这么沉重。

班坦加把布包竖在地上,地面发出了沉沉的声音。包口的绳子给解开来,布帛褪下,露出一根颜色暗哑的短杖。

没有任何变化或装饰,就只是一根简单的圆柱体。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太粗了一点,可是对镰首的手掌而言,那粗细相当于寻常的刀柄。竖在地上时,高度仅仅超过镰首的肚脐。

「这是什么东西嘛……」众人间有这样的批评。

镰首把短杖握在手上,一提起就耸耸双眉。

即使是同样体积的精钢,也不可能这么重。镰首双手拿起它,移近火堆照着看,只见杖上有自然分布的细纹。

「这是什么材料?……」镰首抚摸着杖身。触感很坚硬,但并不冰冷,显然不是金属。

「我也不知道。」班坦加说。「我是在一间村庄的神庙里看见它的。有的人说是木,有的人说是藤。听说已经在那儿放了十几代,谁也说不清从哪儿来。」

镰首把短杖往地上一块石头敲下去。没有怎么使力,动作也很慢,但是石头一碰上杖尖就裂成了五片。

镰首指着其中一个拿斧头的部下。那男人马上会意,抡起斧头就往杖身中央斫下去。沉沉的撞击声后,握斧的手因为抵不住反震而脱开,落在地上的斧刃崩掉了好一块。

镰首检视杖身的碰击处,连半丝花痕也没有。

他又握着短杖的两端,咬牙用尽力量把杖身弯折。短杖渐渐微弯拱起。镰首一放松了手臂的力量,杖身又马上恢复原本的笔直,展示出极强的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