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怎么样?这东西还可以吧?」班坦加试探着问。「我花了好多银子和唇舌,他们都不肯卖,于是我索性等天黑后,就摸到庙里把它弄到手……那些村民现在还在追我呢……」

镰首双手握着杖的一端,在头上挥转了两圈。可怕的破风声,令这些大胆的汉子也禁不住后退几步。

镰首以微笑回答了班坦加的问题。然后他背向众人,像着了迷般把玩这短杖,尝试各种握把的方式。最后他面对着虚空,摆出了一个定如止水的架式。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空气里浮现出茅公雷握着棒子的身影。

◇◇◇◇

听见马车的声音,狄斌知道老大回来了。

狄斌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上那叠单据。「今晚就到这儿吧,剩下来的明天再算。」

周成德点点头,仔细地拿纸张印干了刚写在账簿上的那堆数字,合上账簿的那厚硬的牛革封皮,把它交给狄六爷。

狄斌掏出藏在襟内暗袋的钥匙,打开账房里一个黑沉沉的大铁箱,把账簿和账单都塞了进去。铁箱的盖子只打开了少许,但灯火仍映照出箱子里的物件,反射出金黄与银白的光芒。

「六爷,我先回房。」周成德卑恭地说。狄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然后小心地把箱子锁上。

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狄斌发觉老大的房门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嫂嫂还没有睡吧?狄斌不想打扰她,径自步下阶梯。

狄斌早就察觉,李兰在移居首都后消瘦了,也比从前更少说话。毕竟对她来说,漂城一带是出生的老家,突然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确是很难习惯。狄斌已惯于客居异地,倒不易体会那种感受。

从后门进来的于润生穿越厨房,略带疲倦地坐到正厅的交椅上,随行的枣七为他递上湿毛巾。于润生用力抹了抹脸庞,呼了一大口气。

狄斌无言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嗅到于润生的身上散着酒肉气息。傍晚时,狄斌回到府邸已看不见老大,又没有人告诉他于堂主去了哪里,他就知道老大秘密会见的不是韩老板或章帅,就是容氏父子。嗅到酒宴的气味,他猜到是容小山。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于润生说话时,伸出双指揉捏眉心。

「除了一些银子的调度之外,一切顺利。」狄斌回答。「『搭包』大概三天后就到了,到时候钱粮会宽松许多。」

「搭包」就是指由漂城上缴过来的资金。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狄斌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大早点休息吧。」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于润生却突然说:「白豆,陪我一会儿。」

狄斌皱眉,看来今夜老大与容小山不是普通的会面。

◇◇◇◇

在府邸东侧的院子里,新搭建着一座比屋顶还要高的瞭望塔。这样的建筑在首都内是违法的,有威胁守城禁军的嫌疑。于是于润生花了不少金钱,把城外一株差不多高大的榕树移植过来,巧妙地把瞭望塔掩藏在树叶间。

塔顶上只有于润生和狄斌二人,忠心的枣七守候在树底下。

自从到了首都,枣七就仿佛成了于润生的影子。除了杀曹功那一次之外,于润生再没有指派他干任何工作。

「这家伙,」于润生有一次在狄斌面前说:「就像我时刻藏在怀里的一柄匕首。」

狄斌对枣七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他总觉得枣七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危险家伙。最初把枣七带入「大树堂」时,从没有想过老大会把他收作近身。

走到这瞭望台上时,狄斌已经猜出来,老大要跟他说什么。

「容玉山有命令下来了?」狄斌紧张地捏着拳头问。

于润生点点头,「本来我还希望再拖延一段日子……大概一年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为什么是一年?狄斌想不透。即使再过两、三年,「大树堂」的实力也无法压倒容玉山或章帅的派系,毕竟对手是「丰义隆」啊,这个国家里最庞大的私盐王国。漂城虽然是个潜力无穷的财源,但是未来十年也不可能超越「丰义隆」那遍及七个州分的私盐网——虽然于润生他们也开始在这网里分一杯羹……

——难道在老大的预算中,大概一年后会出现些什么重大的形势变化?狄斌无法想象。大太监伦笑与何太师牢固地抓住了皇城的政权,而他们也是「丰义隆」坚实的靠山。一切官僚与黑道的运作,都被纳入一个牢不可破的系统里——狄斌在首都办事这一年多,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得尽快整顿一下人手……」狄斌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老大正直视着自己。

「白豆。」于润生捏着狄斌的手掌,然后往塔外眺视过去。黑沉沉的天空底下,是如海洋般看不见尽头的一排排屋脊。

「这次搞不好,可能真的会死。」

这样的话出自于润生口里,对狄斌而言是格外的震撼。在狄斌心目中,老大的意志比任何一座高山还难以撼动。

「我知道啊。」狄斌苦笑着回答。「从刺杀万群立开始,我们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

于润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回以微笑。「说的也是。」

「还有杀吃骨头那天。」狄斌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热血。「自从那一天之后,不是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吗?我没法想象于润生会永远屈服在任何人的脚下。直到打倒最后一个对手为止,我们并没有打算停下来啊。」

于润生无言紧捏着狄斌的手掌。

「我明天就派人把五哥急召回来。」狄斌的面容透着无比的坚定。「谁要杀老大,首先得跨过我狄六爷跟五哥的尸体——能够杀死镰首的人,恐怕今天还没有给生下来。」

于润生笑了,狄斌许久没有看见老大笑得如此爽朗。

于润生接着仔细向狄斌讲解那个已藏在心中许久的计划。听见那自信的语气,狄斌知道老大心里那一丝愁惑早已消失无踪。

◇◇◇◇

巨大的图卷慢慢在众人面前展示开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除了北面的皇宫内城郭里是一片空白,整个首都的街道布置都绘画得巨细无遗,而且全部符合比例。

蒙真看了看地图,朝于润生露出敬佩的眼神。他没有听说过官方有如此详细的首都图,相信于润生并不是从太师府取得它,而是靠自己的部下量度绘制而成。于润生必定已经成立很完善的情报系统,而制作这地图所耗费的人力与财力亦绝对不菲。

在于润生的书房里列席的共七人:于润生、容小山、蒙真、狄斌、茅公雷、花雀五,还有坐在末席的陈渡——他原本是叶毅的部下,但比叶毅还要大四年;同样是「腥冷儿」出身,从前在军队里已干过斥候探子;因为身材瘦小,在「大树堂」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叫「猴头」……叶毅去年神秘死亡之后,于润生便擢升他取代其情报工作,结果令于润生很满意。

除了这七人,还有野人般的枣七忠心地守在房门前。

容小山瞄了地图一眼,却似乎兴趣缺缺。

「这事情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于润生首先发言。容小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表示,自己并非收了容玉山的好处却不做事。

「刺杀章帅不是容易的事。」花雀五接口说。「大家大概都知道,为什么人们给他『咒军师』这个称号吧?」

章帅本人行藏之神秘,早已成了首都黑道的传奇。在当年的帮会战争中,甚至传出他能施展分身妖法的流言。

这一点容玉山当然也清楚。不只是章帅本人,就是他的部下人马,容氏父子至今也摸不透确实的数量和布置,或是有哪几个突出的干部。章祭酒一脉的开支,从来都是从「丰义隆总行」——也就是韩老板本人——直接支领,其他人无从过问调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章帅能动员的数目不会太多,大概不超过五百人,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掩藏得如此周密。

「自去年开始,我不断派人跟踪章帅的行踪,几乎每次在一、两天以后就断掉了,最多只可以确定他是否有出城。」于润生抚着胡子说。

容小山听着微微点头。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有做过,结果是同样徒劳。

十多年来,容玉山也多次尝试在章帅身边布下内线,但统统都失败了——不是神秘地死亡或失踪,就是给调到外州的闲职。「咒军师」的警觉令容玉山也不得不佩服。

「那么说,是没有办法啦?」容小山不大耐烦地问。

「不。」于润生直视容小山,微笑着说。

容小山被于润生瞧着,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绝对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真的需要用这样的男人才能够搞倒章帅吧?可是不得不提防他……

于润生伸手抚摸桌上的地图。坐在容小山旁的蒙真看着那只覆盖首都的苍白手掌,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我们跟踪的工夫,在大概四个月前得到了成果。」于润生继续。「我们查到了一件事情:章帅在京都里有女人。」

容小山听见后,那双浓眉往上扬起。

于润生的手掌在地图上继续游过、最后停留首都外城的西北角落上。那儿是温定坊的所在,位于皇宫西侧,贴近外郭城墙。

「他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

容小山对首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温定坊。由于靠近皇宫,温定坊是不少中级官吏的宅邸所在,离城中心较远,环境颇清幽宁静。容玉山在那儿也拥有几座物业。

「这儿很接近城门啊。」茅公雷指一指地图上的城墙西北角处。那道小城门名为济远门,平日甚少人使用。

于润生点点头。「章帅想必是花重金买通了戍守济远门的禁军。每次他去探访女人时,总是先从南面镇德门出城,表面是远行,其实绕路越过京郊西面,从这济远门偷偷回城——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察觉他有这女人。」

容小山一脸狐疑。他和父亲多年来花了许多工夫,都没能掌握如此重大的情报。

「你们是怎样查出来的?」身边的蒙真已代他发问。

于润生瞧着陈渡,示意他代为解释。

「在我们跟踪章帅时,发现他出城的次数比入城的多——断定了他必定有特殊的通道回京。」陈渡说话的声音尖细但清晰。「最初我以为只是部下走漏了他入城的情形。可是累积下来,我发觉这情况大约每隔十天必定出现。我逮住了这日子,加紧派人在各城门牢牢盯住,经过两个多月,终于才有一次发现了他换乘的车子从济远门进来。」

接着当然是凭那车子的行踪,锁定那女人的住处。这一点不必说众人都明白。

「她就住在这儿。」陈渡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细针,插在地图上温定坊的其中一条街道上。「我仔细查访过了。那女人姓曾,没有人知道出身底细——大概没有京都的户籍,而是外地来的,住在那屋子已经有五年以上。年纪三十上下。屋里只有两名仆妇和一个老杂役……」陈渡继续说出关于这个女人的琐碎资料。

容小山瞧瞧蒙真。蒙真很留心地听,显然已在默默记着。容小山很满意,回去后他便马上派人再去查证,看看于润生的这个重要情报是否真实。

「听起来确实很像章帅会睡的那种女人。」容小山笑着说。

「我们之后密切监视着那幢屋子。」于润生说。「有几辆不同的马车,轮着在不同的日子进了前院。虽然看不见章帅本人,但是与章帅出城的日子和时间完全吻合。」

「干得很好。」容小山兴奋地说。「下一次是哪一天?我回去告诉爹,好叫他准备。」

「不行。」于润生断然回答。「对付章帅的主力必定要由我这儿担当。这些年来,章帅必已在容祭酒的部下里布了内奸。一旦被他察觉有异动,狡猾如『咒军师』是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

于润生的手掌移向地图的东面,停在九味坊「丰义隆」总行的上方。「何况章帅一死,容祭酒也必须同时去找韩老板,逼他把位子让出来。」

容小山没有说话,等于默认这正是容玉山的计划。

「那么,就拜托于兄把章祭酒的人头带回来吧。」蒙真说。「容祭酒必定很满意这个安排。」

「当然,这是报答容祭酒提拔之恩的时候了。」于润生点点头。

在旁的狄斌听见这句话,心头泛起微微的紧张感,一场叛变已经拍板决定了。

「可是还有一个条件。」于润生收回手掌,再次抚摸着须子。「我希望容公子能够亲身来监督我们这次刺杀,这样我的部下会比较安心。」

容小山略感愕然,但马上听出了于润生话中的意思。以于润生的地位,若独自杀死章祭酒,在「丰义隆」帮众的眼中不免成为大逆不道的行弑者;此举则可表明,刺杀行动是获得容玉山的首肯。

容小山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说:「这得看爹是不是同意啊,我回去再跟他商量。那么,我们什么日子行事呢?」

于润生竖起两根指头。

「两个月后?」茅公雷搔搔那头鬈发。「那可是皇帝老子登极十年的庆典啊。」

「庆典期间人多繁杂,正好可以掩饰我们的调度。」狄斌回答说。

「于哥哥想得很仔细啊。」容小山咧齿笑说。他瞧瞧桌上的地图,然后站起来环视室内众人一遍。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否亲临监督,可是,容小山心头已冒起一股指挥重大行动的意气。

「两个月后,『咒军师』将在人间消失。」

◇◇◇◇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在回程的马车上,蒙真冷冷地说。「于润生这人,就像一条毒蛇。」

「我同意。」茅公雷用力地点点头。「我们调查了章祭酒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发现;于润生来了京都多久?怎么他一查,章帅就忽然冒出一个情妇来?我不大相信。」

容小山垂头把玩着挂在腰带上一个半边巴掌大的赤色玉佩。「那么你们认为,那一天躲在那屋子里的,不会是章帅?是替身?还是伏兵?」

容玉山很多年前就开始怀疑:章帅能够如此神出鬼没,很可能拥有一个(或者更多)与他相貌、身材相似的替身。

「如果是重用了这么多年的替身,章祭酒绝不会轻易把他牺牲掉。」蒙真分析说。「除非是双生的兄弟,否则尸体总会露出马脚。何况我看不出来,章祭酒假装遇刺有些什么重大好处。」

「那么说就是伏兵吗?」容小山笑着摇摇头。「那样的屋子里,藏得了多少人?我多带一些人马,他们就没辙了。」

「公子……」茅公雷迟疑着问:「这么说,你真的打算……答应于润生?」

容小山抚着下巴沉思。一直以来父亲都担心,他在接班后将欠缺权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并没有任何战斗的实绩。

亲自指挥击败「咒军师」章帅——任何人能够做到这件事,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黑道的传奇人物。

容小山想到这儿,胸膛间燃起火焰来。

「于润生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让我们扑个空吧?如此愚弄爹,他知道会有些什么后果。」容小山抚摸车窗的木栏,夏风透过窗口迎面吹来,他感到爽快极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如何,章帅很可能确实会出现。只要足够的动员,我想不到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我恐怕容祭酒不会答应。」蒙真劝说。「公子是我们整个班子将来的领袖。容祭酒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公子身上,绝不容许公子有任何闪失。」

「我会说服爹。」容小山的战意已溢于脸上。「这是一口气决胜负的重大机会。」

蒙真一脸忧虑的神色。

当然,只有身旁的义弟茅公雷知道:蒙真的表情与心里所想刚好相反。

◇◇◇◇

「明天你亲自去太师府一趟,找那个萧贤。」于润生坐在书房的虎皮交椅上,从怀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狄斌。「告诉他,我们需要纸上写的这些东西。」

狄斌打开纸片一看,眼睛瞪大了。虽然他早已知道整个计划的每一步骤,可是每当想到其中每个凶险的关节,还是有些紧张。

「把纸上写的记熟了,然后烧掉它。」

狄斌当然明白。纸上的内容要是被官军看见了,那可是杀头大罪。

「还有……请萧贤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太师。」

「他恐怕不会答应……」

于润生把书桌上一个小木箱推到跟前,打开盖子来,里面是整齐排列的银元宝。

狄斌点点头,伸手把箱盖合上。

「五哥大概再过十天才回来。」狄斌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时间很充裕。」

「嗯……」于润生带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有他在,无论什么事情的成数都大一倍,他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男人。」

——你也一样啊,老大。

◇◇◇◇

虽然已经结盟了好一段日子,可是佟八云仍然看不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在「总账楼」里自出自入,还任意翻看柜子里的账簿卷宗。

毕竟「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过去一直是道上生意的竞争对手。虽然还不至于是死敌,但彼此间导致流血的磨擦,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现在,「联昌」的头儿却坐镇在「双么四」的心脏里……

倒是林九仁,对崔丁的才干衷心赞赏。「这小子要不是生在黑道家族,不管做生意或是读书做官,也必定能出人头地。」这是林九仁的评语。

佟八云也不是只会打架的武夫,当然也看得出崔丁的才能:「三十铺总盟」结成的头几个月,崔丁已经把「三条座」之间互相冲突、重叠的业务理顺。其中当然会有某些人因为突然削减了利益而不满,崔丁也适切地在其他方面调动资源以补偿他们。总而言之,不论是管账或人事,崔丁都处理得井然而从容。这个「三十铺」副总管的座位,他很快就坐得牢稳,林九仁这个总管反倒显得像一尊装饰物。

佟八云倒不是真的如此在意崔丁,他想的其实是蒙真这个人。崔丁是蒙真亲自任命的,那是不是就说明了蒙真的眼光……

佟八云倚坐在「总账楼」的窗前,心不在焉地抛接着飞刀,俯视下方市集的风景。在他正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木靶,靶子上没有绘画圆心或图形,只是在中央黏了一颗小小的熟糯米。

佟八云没有坐直身子,只是手腕与手肘一抖,飞刀就回转着飞出,「哧」地打进木靶里,刀刃跟那颗糯米只相距约两分。

——妈的,六步之外还是没有把握。

听见刀刃入靶的声音,崔丁抬头瞧了瞧佟八云,又再埋首于案上的工作。

佟八云看了看天色,已快正午了,今天去找孙克刚一起喝酒吃饭。

比起「联昌水陆」来,「隅方号」的个个都是直性子好汉,佟八云倒觉得比较容易相处。尤其是孙克刚这硬汉,佟八云对他格外尊重。

这时佟八云又想起来:有一次跟孙克刚喝酒,那石匠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小佟,你看上次那场决战……会不会其实是蒙盟主和姓于的……合起来演戏……给我们看……」

佟八云当时有些讶异——原来这孙克刚并不是别人眼中没头没脑的汉子。可是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这种话想一想还可以,怎么能说出口来?

这种可能性,佟八云当然也有想过。他相信林九仁、崔丁,以至其他一些铺主,事后也必定有如此的怀疑。

更何况蒙真被奉为「三十铺」盟主以来,并未有什么重大建树——甚至连这个盟主名位也瞒着外头,只有「三十铺」的最高层,还有像佟八云这样的少数重要干部知悉此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佟八云想。

重要的是:「三十铺」里所有的人,到了现在还是忘记不了,去年夏天在这「总账楼」下面的空地上,蒙真展示出的那种气魄。

一个令人衷心地向往跟随、相信能够带领他们到达光荣彼岸的男人——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三条座」最需要却又从来没有出现的人物。只要蒙真能够成功扮演这个角色,其他的事情佟八云都不在乎。

佟八云站起身来,走到靶子前把飞刀拔出。他盯着那颗仍然完好的糯米,心里决定要在这两个月里,把命中的距离练到九步以外。可是现在先要动身去吃饭……

忽然,他瞧见窗子外的天空中,有一件移动的东西。

是一只遍体灰色的飞鸽,直直地朝「总账楼」二楼这边接近。

他当然认得它——这灰鸽以前是他饲养的。

不用阅读鸽腿上缚着的短柬,佟八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信息。

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

——决战快要开始了。

◇◇◇◇

迎接镰首返回首都的,是黄昏风中一阵烤肉的香味。

距离城南的外郭明崇门至少还有七、八里。香气乘着夏日的南风而至,很明显是从首都传来。

「是怎么回事……」梁桩不禁嘀咕。整个下午都在赶路,中途只停下来草草吃过一顿干粮,在这肉香的刺激下,胃囊发出了响声。

坐在镰首怀里的黑子,原本因为马鞍的摇动而熟睡中,此刻也因气味醒了过来,舐着干巴巴的嘴唇。

镰首伸手示意马队停下,后面的二十六骑马上一同勒止——为防太过惹人注目,镰首把带回来的部下分成三批,先后从不同的路线回京。镰首的队伍打扮成商贩,马匹旁都挂着载货的布囊,有的是伪装,有的确实载着镰首从各州府购回来的物品。

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是庆典的御猎。」

当今皇上登极十周岁,庆典从数天前开始,一直举行至秋收后为止。

按照开国高祖的遗训,除定期的节日外,一切皇家的庆祝仪典不得在秋收前举行,以免扰乱百姓作息,也可减轻农民进贡的负担;可是延至今日,一朝的作风比一朝奢侈,祖宗的规定早就抛诸脑后。

这次长达三个月的庆典,除了各项祭礼和仪式外,每逢吉日就在皇城北面的御苑森林举行大狩猎——疏的相隔五、六天,密的连续狩猎三、四日。

既是狩猎,必定有猎获物。每次近百的飞禽与野兽就抬到御苑中央的巨大露天祭坛上烧烤,以肉香上祭苍天,继而由陪猎的文武官员分享。皇帝本人则碰也不碰——为了早日修成仙骨,皇帝听从方士的进言,在四年前开始茹素。可是狩猎杀生,他并没有松懈下来——天下万物的生杀权,当然都是握在天子一人之手。

如此频密的狩猎,御苑即使再广大,林间的动物也将不敷应用,于是又要从各州输入大量的野生禽兽来填补,运送的路途遥远,途中逾半动物都不支死去。御猎所虚耗浪费的人力物力,实在难以计算。

镰首昨日在上京的干道里也遇过一支运送动物的车队,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嗅到这烤肉香气方才恍然。

「干你的臭娘,快要饿坏了。」其中一名部下禁不住抱怨。「这香味真他妈的教人发疯。进了京都,非得好好吃一顿肉不可。」

「快到了。」镰首微笑,心里已经在回想城门口的模样。虽然也感到饥饿,可是他牵挂着的不是美食,而是小语那柔软的身体和白豆那温暖的笑容。

可是不一会儿,镰首的微笑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想起仍栖宿在京郊那许多流亡的贫民。

——他们嗅到这阵阵肉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镰首脑海里那城门的形象,蓦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整座首都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食肉凶兽,贪婪地啖吃着大地众生的骨肉精血……

——而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所干的一切事情,是不是也在喂饲它呢?

◇◇◇◇

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并不在乎。

他没有亲自进入温定坊里视察——这样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邻赫荣坊一家颇有名气的饭馆二楼,慢慢吃着这儿最出名的红豆烤饼,佐以清澈如碧玉的绿茶,等待手下回来汇报视察的结果。

于润生的地图确实绘画得非常详细,但终究每一部分是在不同的时间编绘和记录,即使只相隔几个月,街道的实际状况也有可能出现变更。花雀五决定亲自确定每一细节,尤其是济远门那一带,更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不可有任何差错。

花雀五呷了口茶,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四周的客人。他不能确定其中谁是容祭酒的探子,也懒得去分辨。

——反正容祭酒早就知道,我专门替于润生干情报消息的工作,我来打探情况,本来就很正常。

花雀五感觉到:自己四十一岁的人生里,从没有像现在如此充实。从前托庇在义父的羽翼下,虽然获得不少的机会,却始终没能打进帮会的核心;如今跟随了于润生,却能参与「丰义隆」最高权力的战争。

对于于润生的真正计划,花雀五只知道其中的部分环节,因此对于成败之数,实在作不出任何推测。他对于润生的才智与判断力绝无怀疑,可是黑道上并无必然之事……

——假如于润生失败了……谁会是胜利者呢?……

容氏父子坐拥难以动摇的厚实「资本」——包括了朝廷里的影响力和帮会里的压倒兵力,安全得就像坐在一辆镶满钢铁护板的硕大重战车里。就算驾车的人如何失误,车子的移动如何笨拙,被压死的还是碰上来的敌人……

可是花雀五直觉,最可怕的始终还是章帅。

从少年开始,花雀五就从庞文英口中听说了许多「丰义隆」早期的事迹;首都十年黑道战争期间,花雀五虽已开始在帮里办事,可是不擅长战斗的他总是守在二、三线,关于「六杯祭酒」的事情,往往也是从较年长的帮众口中听来。

冷静坚忍的容玉山与果敢勇猛的庞文英,自然是首都黑道上的名人;「三祭酒」蒙俊擅长快攻,嗜好却是种盆栽;「四祭酒」茅丹心略为鲁钝,但每次「丰义隆」陷入困境时,最能激发帮众的士气——传说他自出娘胎到战死为止,一生从来不曾生病;「五祭酒」戚渡江是最不喜欢说话的一个,平素只负责管理帮会的财政账目,直至一次为「丰义隆」追讨赌债,把一个名为「吉发」的小帮会上下四十四人一口气杀尽,人们才见识了他狠辣的手段……

这些故事里,关于「咒军师」章帅的最少,可是他每一次出手总要令所有人瞪眼——包括被杀敌人的尸体。

「章帅这家伙……」花雀五记得义父这样说过:「当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就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花雀五双掌围着茶杯。窗口吹进来的风很热,可是他的背项却冒起了寒意。

◇◇◇◇

木几上放着一个通体为蓝色琉璃、底部镶着白银莲花座的透明花瓶,刚插上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梁上挂了一顶流苏篷帐,以四十几种不同颜色、花纹的碎布缝合而成;各种形貌古怪的贝壳串成的风铃,在窗前摇动发响,教人联想起海岸的浪音;暗绿底色的地毯上,编织了许多遥远的神话人物与异兽图案;青铜制的香炉上,源源冒出带有罂粟奇香的薄烟……

从边陲带回来的各种奇异器物,把镰首与宁小语的房间气氛完全改变了。原有那太过简朴单调的建筑格式,顿时披上了一层粗糙但充满鲜烈能量的生活气息。

镰首拿起一件绣着飞鸟图案的鲜红披肩,轻轻盖在宁小语的身上。

「这些东西,你都喜欢吗?」

除了披肩,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用皮革条编成的凉鞋,和一只镶着绿玉石的通花银手镯。

「都喜欢。」宁小语笑着点点头,伸出小巧的手掌抚摸他满是胡须的脸颊。

镰首却感觉她的笑容有点异样,是因为分别太久吗?

「真的喜欢吗?」他皱着眉。「你不喜欢就不要穿,我下次再买别的给你。」

「从前的日子,什么华丽的衣服首饰都穿戴过了——都是别人要我穿的,那感觉就像个玩偶人儿。」宁小语幽幽地说。「现在我自己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这些东西我都喜欢,不是只因为是你买的,而是……」

她垂头抚摸那只手镯,泪水缓缓流下来。「……它们让我觉得……自己重新做回一个人……」

镰首双手捧着她的脸,俯首把她的泪吻干。

宁小语激动地仰起头,吻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得牙齿相碰。

镰首的手掌沿着她的脸和颈项滑下到胸前,潜进衣襟里,轻轻握着她柔软的乳房,指头捏弄着她粉色的乳蒂……

从前在这样的爱抚下,宁小语全身就马上变得酥软,可是镰首扶着她腰肢的另一只手掌感觉到,她的身体有点僵硬。

「怎么了?……」镰首停止了爱抚,嘴巴也离开了她的唇瓣。他关切地瞧着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小语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摇摇头。「没有什么……大概……月事早来了……」

镰首伸臂往她背项和双腿后面,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他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