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我父亲如何了?”上了岸,虞宁初开口问道。

张管事一副愁容:“老奴给姑娘去信的第五日,大人醒了,身体无碍,只是,可能摔伤了脑袋,疑神疑鬼疯疯癫癫的,请了扬州一带的名医来看,都,都说老爷疯了,无人能治。”

疯了?

虞宁初皱紧了眉头。

宋池道:“先去看看吧。”

张管事仿佛才注意到姑娘身边站着这么一个人物,猜测道:“可是侯府的哪位表公子?”

虞宁初看眼宋池,解释道:“此乃武英郡王,也是二舅母的侄子,我叫表哥的。表哥奉命来扬州当差,受舅舅所托,顺便送我一程。”

扬州与京城离得太远,张管事并不知道宋池这号人物,不过虞宁初介绍的仔细,他一听宋池是位郡王,忙行起大礼来。

宋池受了他的礼,旋即不太耐烦地道:“走吧。”

张管事赶紧带路。

虞宁初带着杏花坐进马车,宋池与阿默骑着卫所带过来的两匹骏马。

艳阳高照,杏花挑起一边帘子看看,回头对虞宁初道:“姑娘,要不要请郡王坐进来啊?扬州的夏天可不比京城,郡王第一次过来,别晒中暑了。”

如果只是郡王,自然不好两人同坐车内,那不是还有一层表哥表妹的关系吗?

虞宁初并不想请宋池上车,不过她也清楚江南的暑气,偷偷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恰好看到一颗汗珠从宋池俊美的脸庞上滚下来。

若他因为自己中暑了,回头会不会找她算账?

无奈之下,虞宁初让车夫停车。

车一停,宋池也停了马。

虞宁初挑开窗帘,垂着眼,声音很是大方:“外面太晒了,表哥来车里坐吧,仔细中暑。”

宋池颔首:“也好。”

他上了车,杏花就下去了,与张管事一起走在车厢投下来的阴影中。

马车继续出发。

宋池上来后,自觉地坐在左侧的矮座上,没往虞宁初身边凑。

“如此狼狈,让表妹见笑了。”坐好了,他拿出帕子,擦掉额头、脸上的汗。

虞宁初偏头,出点汗算什么狼狈,他被暴雨浇成落汤鸡的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过。

“表妹不是说这里有凉茶?”宋池一边松开夏袍领口,一边暗示道。

为了堵住他的嘴,虞宁初认命地从右边的小橱柜里拿出茶壶茶碗,给他倒了七分满。

宋池一口饮尽,再递到她面前。

虞宁初索性将茶壶都塞给了他。

宋池垂眸倒茶,笑着聊了起来:“早就听闻江南夏日炎热,今日亲身体会,才知道火炉二字用得甚妙。”

虞宁初偏着头,淡淡应道:“南边热,北边冷,各有节气,没什么稀奇的。”

宋池:“表妹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过北边。”

虞宁初不是很理解地看向他。

宋池道:“依我看,京城也只算中原,匈奴占领的草原大漠才是真正的北地。京城入冬,百姓尚可在街上行走,大漠的冬天,千里冰封,万里荒芜。”

虞宁初想象那情景,竟然觉得车厢里好像凉快了很多。

一缕清风迎面吹来,却是宋池捡起杏花放在那边的团扇,对着她扇了起来。

虞宁初偏头道:“我不热,你自己扇吧。”

宋池看着她染了薄红的脸,低声道:“不热,为何脸红了?”

虞宁初只恨没有东西可以堵住他的嘴。

她瞪了他一眼。

宋池笑了,一边摇着团扇一边问:“前几日不得见,忘了问表妹,桑葚好吃吗?”

虞宁初脸更热了,早知道他要问,那些果子再诱人她也不会吃。

“没吃,都给杏花了。”虞宁初垂着眼撒谎道。

宋池只是笑了笑。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给她扇风。

他光扇也就罢了,还一直看着她,如此他越扇虞宁初越热越恼,突然朝他伸手:“扇子给我。”

宋池:“为何?”

虞宁初:“你扇得不凉快。”

宋池便把扇子给了她。

虞宁初拿了扇子,却只是靠到车角,敷衍地扇了两下,随即用扇面挡住脸,不给他看了。

团扇上绣了莲花,碧绿的荷叶粉嘟嘟的花朵,她红红的脸就掩映在一层薄纱之下。

姑娘家半遮半掩的羞态,竟是比直接看起来还要动人。

宋池笑了笑,靠着车板,闭目养神起来。

虞宁初偷瞄一眼,却见他领口半敞,露出了一片色泽如玉的胸膛。

这般,她更不敢放下团扇了,拿脚尖去踢他。

“做何?”宋池突然夹住她的绣鞋,笑着看了过来。

虞宁初慌得差点叫出来,试着挣脱,脚是出来了,绣鞋还可怜巴巴地在他那边夹着。

她面红耳赤,一边急得缩回脚,一边团扇半挡脸,眼睛瞪着他道:“你把领子系好,马车颠簸,万一帘子掀开,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宋池摸摸领口,指尖贴着露着外面的胸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都看见了?”

虞宁初:“……总之你快点系上。”

宋池瞥眼垂挂在两侧窗前的竹帘,缓缓地整理好领子,然后他俯身,捡起她的那只绣鞋。

“脚伸过来,我帮你穿上,不然被人看见,成何体统。”宋池看向她的裙摆,一本正经地揶揄道。

虞宁初真是后悔死了让他上车,缩着脚道:“还给我,我自己穿。”

宋池笑笑,随手将那小巧精致的绣鞋放进袖子。

虞宁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僵持了一路,眼看快到虞宅了,到底还是红着脸,让他帮忙穿了鞋。

第58章 (胡言乱语,堵住他的嘴)

虞家的宅子位于扬州地段最好的一条街上,当年也是虞宁初的母亲沈氏置办的,地契写的是沈氏的名字。

后来沈氏去世,嫁妆又无金银可贪,虞尚便将这张地契拿走,去官府一转,改成了他的产业。

这些都是虞宁初进京后,温嬷嬷告诉她的,当时温嬷嬷与李管事只想保住沈氏的其他嫁妆,给虞尚一点甜头,虞尚才不会做得太过分。

时隔一年,虞宁初再次站在了虞宅的门前,这该是她的家,从小长到大的家,然而因为记事后出门的次数太少,眼前这气派的门与高高的墙头,虞宁初都觉得陌生。

“表哥今晚要住在这边,张叔安排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吧。”进门时,虞宁初吩咐张管事道。

张管事连连点头:“姑娘放心,我马上让人去办。”

宋池道:“不急,我先陪表妹去看看伯父。”

虞宁初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这个人,无论在马车里如何无赖,人前总是礼数周全。

张管事安排丫鬟去收拾客房,他亲自带着表兄妹俩去了虞尚的房间。

两个丫鬟低着头在虞尚屋外伺候着,一个脸上带着泪,不知道是在里面受了委屈,还是挨了打骂。

张管事叹口气,走到紧闭的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被虞尚从里面闩上了。

他放柔声音敲门:“老爷,姑娘从京城回来瞧您了,您快开门吧。”

“京城?什么姑娘?”

里面传来一道警惕的声音,虞宁初认得,这正是父亲的声音,只是再无以前的志得意满与沉稳。

张管事回头看眼虞宁初,继续道:“是咱们家大姑娘啊,您的长女,老爷不记得了吗?去年舅夫人接大姑娘去京城小住,姑娘得知老爷病了,千里迢迢赶回来看您了。”

宋池看向身旁的虞宁初。她今日穿了一件荷绿色的褙子,刚刚下车时还因为暑气脸色发红,此时站在他的身影中,她的脸又恢复了莲子般的洁白,长长的睫毛低垂,无端添了一分清冷。

换谁都会心冷吧,多重的病才能让一个人忘了亲生女儿,亦或者,病并不重,只是不曾上心罢了。

张管事又啰嗦了一堆,里面终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门闩被人拨开,一只眼睛从狭窄的门缝朝外探望,见到熟悉的张管事,虞尚终于慢慢地打开了门,才打开,他便跑回了内室,抱着一把木剑警惕地躲在桌子后。

张管事先走了进去。

“走吧。”宋池虚扶了虞宁初一把,陪着她往前走。

然而就在虞宁初刚刚迈进去一只脚的时候,虞尚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一边往后退一边挥舞木剑对着虞宁初的方向胡乱砍了起来:“沈嫣!沈嫣你别过来!你都死了为何还要缠着我!是那人不要你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他,别来纠缠我!”

疯叫着,他突然将手中的木剑朝虞宁初掷来!

宋池立即将虞宁初拉到怀中,挥手打落了木剑。

虞尚仿佛才看见宋池,他脸色惨白,盯着宋池狠狠看了几眼,又发起疯来,只是他不再发怒,而是扑通跪到地上,不停地朝宋池磕头:“王爷来了,王爷来了,求王爷饶命,不是我要娶她的,是老侯爷选了我做女婿,王爷喜欢她就赶紧带走她吧,这一切与小民无关啊!”

“胡言乱语,堵住他的嘴。”宋池冷声道,转身扶着虞宁初出去了。

里面响起虞尚的挣扎声,很快就变成了嘴被封住的呜呜声。

到了厅堂,宋池扶虞宁初在北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为她倒茶道:“伯父病了,表妹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虞宁初也想,可她替母亲委屈。

京城的人,谁都可以瞧不起母亲,虞尚有什么资格?没有母亲,寒门出身的虞尚怎么可能一直在扬州这富庶之地做官,怎么可能一开始就住得起这么好的宅子?母亲那般美貌,就算心里有别人,难道夫妻圆房也是母亲逼父亲的,还不是父亲占了母亲的人?

母亲活着时,没得到虞尚什么好,现在母亲死了,虞尚自己落水疯了,竟然还口口声声怪母亲的鬼魂不肯放过他?母亲活着时都不屑多看他一眼,死了就算鬼魂留在人间,也不可能还来找他。

虞尚倒好,还在嚷嚷母亲与晋王的旧事,唯恐母亲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怒火在胸口翻涌,有那么一瞬间,虞宁初真恨不得她在扬州码头上岸时,看见张管事身上戴了白。

见不到面时,父亲这二字似乎还残留一丝温暖,见了面,虞尚只让虞宁初全身发冷。

“喝口茶吧。”宋池手里依然端着茶碗。

虞宁初摇摇头。

就在这时,张管事擦着汗出来了,见大姑娘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张管事弯着腰解释道:“不瞒姑娘,老爷自从醒来,一直念叨着夫人的鬼魂不肯放过他,这是中了邪啊,姑娘不来,我不敢擅自做主,姑娘来了,还请姑娘拿主意,要不要请寺里的高僧来做场法事?”

虞宁初冷冷看着他:“你也觉得是……”

宋池突然道:“也好,就做一场法事,僧人你去安排。”

虞宁初的怒火顿时转移到了他身上。

宋池示意她稍安勿躁,等张管事出去安排了,他才低声道:“表妹南下是为了探望伯父,做场法事,外人看了便能体会表妹的孝心,若良医与法事都治不好伯父的病,只能说天意如此,表妹已经尽力了。”

他站在她身边,目光温和,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

虞宁初被怒气激起的冲动便慢慢消散了。

张管事忙完请高僧做法事的事,又来伺候二人了,道:“姑娘与郡王远道而来,还没用晌午饭吧?我已叫厨房赶紧做几道好菜去了,只是还需要点功夫,姑娘、郡王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片刻?”

虞宁初想到这一路的暑气,迫不及待要沐浴更衣,便与宋池告别,带着杏花回了她的院子。

张管事最近一直都安排下人替她打扫房间,从院子到房间里面都很干净,只是太久没住过人了,显得冷冷清清。

虞宁初洗了澡,去了一身的燥气,靠在藤椅上,杏花坐在后面,轻轻地帮她绞干长发。

“姑娘,老爷病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啊?”杏花替主子发愁。

这个问题,虞宁初已经想了一路了,只不过路上不知道虞尚是生是死,所以各种可能她都想了一遍。

宋池的纠缠,也促使虞宁初设想了几种与他有关的应对之策。

与宋池有过那么多的亲密之举,虞宁初是不好意思再嫁给别人了,嫁了,藏着秘密她愧疚难受,如果哪天事情暴露,夫家可能会有的反应更是让人头疼。

留给她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嫁给宋池,要么谁都不嫁。

世道如此,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到了年纪却不嫁,外人定要质疑这姑娘本身是不是有问题。虞宁初不想背负那样的流言蜚语,而且她还有关心她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妹,亲人们肯定不想她孤独终老,能嫁宋池这个郡王爷,怎么也不失为一门好婚。

虞尚的病,恰好为虞宁初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她会带虞尚回京,对外就说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幼弟幼妹,婚事耽误两三年也没什么。三年后,如果宋池来提亲,她就嫁了,宋池不来,她便一辈子不嫁,传出去外人只会说她孝顺,挑不出其他错。

收拾好妆容,虞宁初带着杏花去了正院。

宋池还没过来,虞宁初让张管事再细细给她讲一遍虞尚落水的经过,此事想来颇有疑点,虞尚自私自利,做什么都会先保证自己的利益,这么一个人,去巡视河堤也会与水面保持距离,为何会落水?

张管事叹道:“今年开春,老爷官升一品,知府大人就把巡视河堤这件事交给了老爷。老爷新上任,自然想要做好差事,从四月开始便早出晚归了,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岸边,督促各县做好迎接夏汛的准备。出事那日的前一晚,老爷好像做了噩梦,早上出门时神情就不太对,后来听小厮说,老爷巡查堤坝时,突然捂着头喊头疼,旁人去扶他他还不让,挣扎间一脚踩滑,栽了下去。”

“有人说老爷心神疲惫被暑气所侵,中暑了,也有人说,老爷是被梦魇到了,所以,所以醒了后才会疑神疑鬼。”

而那个害虞尚落水发疯的鬼,自然是虞尚的第一任夫人沈氏了。

虞宁初不信鬼神之说,便断定虞尚新官上任急于表现,忙昏头中暑了。

“父亲病了,少爷、二姑娘可还好?”虞宁初转而问起继母陈氏所生的双胞胎兄妹来。

张管事道:“有乳母照看少爷、二姑娘,暂且都还好。”

他心里想,那对儿兄妹俩也可怜,去年因为三夫人的一番话,老爷休了陈氏,两个孩子没了娘。老爷也不是个喜欢管教孩子的,心情好了就问问孩子们的功课,心情不好连着几日都不去见孩子,导致兄妹俩也不敢哭闹,唯恐老爷也将他们赶出去。

虞宁初就是没娘的孩子,能猜到兄妹俩的处境。

她也不想管,可惜她要带走虞尚,只能将兄妹俩也带上,好在她不缺银子,无论虞尚还是兄妹俩,都可以交给下人伺候,不必她亲力亲为。

“叫他们过来吧,以后我们一起用饭。”虞宁初以长姐的口吻吩咐道。

张管事偷偷瞧了一眼这位大姑娘,心中暗暗吃惊。京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大姑娘以前就像虞家的一棵草,无人问津,她自己也没什么主意,这才去京城住了一年,再回来已经有了当家嫡女的风范。

他去请了双胞胎兄妹过来。

兄妹俩都刚刚只有六岁,去年还很调皮娇气,此时一个比一个拘束,忐忑地看着许久不见的长姐。

哥哥叫虞扬,长得很像虞尚,眉清目秀。妹妹叫虞菱,杏眼桃腮,更像陈氏。

不过,毕竟年纪太小,还不懂大人们之间的恩怨,兄妹俩的眼睛都很清澈,黑白分明。

“父亲病了,姐姐要带他去京城看病,你们要跟姐姐搬到京城吗?”虞宁初想先探探两个孩子的态度。

虞扬:“京城能治好父亲吗?”

虞宁初:“不知道,总要试试。”

虞菱:“要坐大船去吗?”

虞宁初笑了笑:“是啊,要坐一个月呢。”

宋池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姐弟三人的对话。

他意外地看向虞宁初:“你带他们去京城,住在何处?”

虞宁初避开他的视线,道:“再买一处宅子就是。”

表姐要出嫁了,宋湘也要迁居郡王府,她么,与其留在侯府被太夫人轻贱,不如借着虞尚的病搬出去,自己当家做主。

第59章 (留他一命,我还有用)

吃过午饭,虞宁初让兄妹俩回房休息了。

她仍然坐在厅堂,宋池陪她喝茶。

虞宁初就当他是亲表哥,继续跟张管事打听扬州这边的情况。

去年三夫人带着虞宁初离开后,虞尚就巴巴地等待晋升了,暂且也没有急着续娶,想着升完官能结门更好的亲事。陈氏回了娘家,心依然留在这边,每个月都要写信过来,希望虞尚能看在夫妻多年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重新把她接回来。可惜虞尚冷血无情,直接吩咐张管事,凡是陈氏的信,无论写给他的还是给孩子们的,一律都烧了。

陈氏的信还是源源不断。

到了今年五月,虞尚昏迷,陈氏得到消息,还跑来虞家探望。当时虞家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主子,张管事抱着一丝陈氏能唤醒老爷的希望让陈氏进了门。陈氏果然一心扑到了虞尚身上,两个亲生的孩子她也只是抱了抱,没有多加亲近,那是打算戴罪立功呢。

等虞尚醒了,疯疯癫癫的,看到陈氏就打,嚷嚷着什么都是陈氏唆使他冷落女儿,希望沈氏的鬼魂去纠缠陈氏。

那是真疯啊,陈氏挨了几次狠打,心知虞尚这病是治不好了,再也不抱任何希望,自己走了。

陈氏才二十二岁,年轻貌美,再嫁也能嫁个好的,何必守着一个不要她的疯男人。

“她离开的时候,可有与少爷、二姑娘说什么?”虞宁初问。

张管事道:“没有,一声招呼也没打,我怕少爷二姑娘空惦记,交代乳母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了。”

虞宁初点点头,陈氏第一次被虞尚休弃,兄妹俩若不懂事或许还会怨怪她两句,现在陈氏明明可以留下来照顾虞尚照顾兄妹俩,陈氏却自愿离开了,兄妹俩就该清楚是陈氏不要他们的,跟她这个长姐没有任何关系。

日后到了京城,虞宁初会给兄妹俩请教书先生,会安排丫鬟们照顾他们的起居,兄妹俩敬她,她可能也会多给一些关心,姐弟三个就像正常兄妹一样走动。兄妹俩若不领情,虞宁初便也不会多加理会他们,做好面子活儿全了自己的名声就好。等虞扬长到十五岁,她会将虞尚攒下的产业交给他,哥哥带着妹妹自立门户去吧。

“府里的俗务,你去与李叔交接一遍吧,我用惯了李叔,以后您就安心照顾父亲,俗务让李叔打理就是。”

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了,虞宁初对张管事道。

虞尚当家,自然会器重他身边的忠仆,如今虞宁初掌管虞家,张管事就得退位让贤。

虞宁初来之前,张管事没料到自己会是这个结局,可虞宁初一到,行事做派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张管事心里也就有了准备。

张管事退下了,厅堂只剩虞宁初与宋池,以及随身伺候的杏花。

“客房那边如何,表哥可还住得惯?”虞宁初客客气气地问道。

宋池颔首:“还好,借宿一晚而已,明早我就要去卫所了。”

他看着虞宁初,眼里似乎藏了些言语不好谈及的情愫。

虞宁初牢记他长了一副最会骗人的眉眼,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除非真到了他登门提亲那一日,虞宁初都不会彻底相信他。也许宋池某些时刻的温柔是真的,但一个男人可以喜欢很多人,对丫鬟对妾室甚至对歌姬都有可能动心,虞宁初自认无能,看不穿宋池究竟要她做什么。

她只知道,她要的是明媒正娶。

“皇命要紧,表哥全心办案吧,我这边有李叔与舅舅安排的护卫,表哥不必挂念。”虞宁初看着对面的院子道。

宋池:“嗯,不过我们要办的案子有些复杂,也不是天天都忙,那间客房表妹还是给我留着吧,若得空,我会回来小住,也算给表妹镇镇场子。”

虞宁初:“多谢表哥了,舟车劳顿,表哥快去歇息吧,我也去睡了。”

至此,两人再次分开。

虞宁初回了自己的院子,一下子处理了太多的事,她睡不着,叫杏花准备笔墨,先给舅母写信,一来将这边的情况告诉舅母,免得亲人担心,二来托舅母联系牙商,帮她物色一套能够随时搬进去的宅子。等宋池办完扬州的案子,她就要回京了,一个疯两个小,不方便再去侯府借住。

虽说多了三个负担,但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当家做主了,虞宁初还是高兴更多。

歇过晌,李管事求见。

虞宁初在厅堂见的李管事。

李管事带来了一箱子账本、一箱子金银契书,对虞宁初道:“张管事对老爷很忠心,老爷生病这一个月,张管事将虞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有两个趁机偷东西出去典当的丫鬟已经发卖了,没有再出别的乱子。库房的钥匙他已经交给我了,这些是老爷的账本,我一一核对过,每笔开销都对得上,姑娘请过目。”

具体的细账虞宁初不着急看,先看总账,不禁吃了一惊。

总账是虞尚的笔迹,记载了他为官十几年的俸禄,俸禄记得清清楚楚,除了俸禄,还有一笔笔数量颇为漂亮的进项,一开始只有十两、二十两这种小钱,随着他为官资历的加深,小钱就变成了一百两、二百两甚至五百两的银子。类似这种进项前,被虞尚标注了各种记号,譬如“王”、“三孙”、“高妾”,种种只有虞尚自己明白的暗号。

虞宁初猜测,这些都是虞尚收受的贿赂。

扬州富庶,十几年下来,竟然让这个寒门出身的六七品小官攒下了一万多两的家业,幸好他才升上五品就疯了,官职也没了,不然以后贪的肯定更多。

也许,他这次落水,真是老天爷罚下来的报应。

虞宁初不会花虞尚贪污得来的银子,不过以后虞尚养病以及双胞胎兄妹成长所需的花销,都会从虞尚这里走账。

她的银子都是母亲留给她的,才不会用在虞家其他人身上。

账本看过,与箱子里的金银契书基本都对得上,库房里还有些大件的东西。

“对了姑娘,张管事说他家里的老母病了,想辞了府里的差事,回家奉养老母。”李管事如实回禀道。

虞尚一疯,张管事继续留在这边也不会受到重用,不如另奔前程。

念在他足够忠心没有让虞家出乱的份上,虞宁初从虞尚的家底里包了十两银子,让李管事送给张管事。

张管事请辞后,双胞胎的乳母因为不想离开故土前往京城,也来请辞了。

孩子们大了,用不用乳母都行,虞宁初便也放走了乳母,只让原来的丫鬟照顾。等她离开扬州时,会将这边的所有旧人都遣散,回京后再买新的,免得旧人在小主子们面前挑拨是非。

一桩桩琐事处理完毕,天也黑了。

虞宁初继续与虞扬兄妹用饭,派厨房将宋池的那份送去了客房。规矩就是规矩,下了船,他别想再乱来。

宋池独自坐在客房的餐桌旁,看着面前还算丰盛的晚饭,只感受到了小姑娘的疏离。

他就知道,除非他主动往她身边凑,一点都不用指望她做点什么让他开怀的事。

夜色愈深,屋子里终于凉快了。

宋池坐在窗边,药草的气味驱散了蚊虫,只有习习晚风迎面吹来。

一道黑影翻墙而过,隐藏在院墙的阴影中,朝客房而来。

阿默拔剑,守在宋池窗外。

那黑影疾步来到这边,在台阶前跪下,低声道:“大公子,主子共派了我等十人来扬州,全听大公子调遣。”

宋池:“虞尚落水,你们做的?”

黑衣人:“是,主子要他死,可惜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淹死他,只好再等合适的机会。”

杀一个人非常容易,杀了人却能让旁人怀疑不到谋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宋池一时没有说话。

虞尚死了,她要守孝,出孝前三爷夫妻都不会替她筹办婚事,于他而言省了很多麻烦。

虞尚也该死,竟然冷落她十几年,甚至还想将她嫁给一个残暴的老男人。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好像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与妹妹即将搬离平西侯府,沈牧三兄弟却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虞宁初继续住在侯府,宋池不放心。

“留他一命,我还有用。”宋池道,“不过,他疯言疯语太多,你想办法让他闭嘴。”

黑衣人:“是。广陵书院的案子,大公子有何吩咐?”

宋池:“你先说说苏家各房的情况。”

扬州的广陵书院是本朝四大民间书院之一,其院长苏崇更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深受天下学子敬仰。三月里,苏崇的第四子成亲,宴请亲朋好友,苏崇醉酒后诗兴大发,连作三首七言诗,其中两首都是应景的贺喜之词,第三首却有抱憾奸臣昏君当道,学子难以施展抱负之嫌。

随着三首诗渐渐传开,扬州的锦衣卫得到风声,立即将三首诗抄送给了韩国舅。

这次宋池与冯越便是奉命来调查苏家的悖逆之罪。

说是调查,正德帝已经有了决定,要诛杀苏崇九族,杀鸡儆猴,让天下再无文人敢骂他。

所以宋池等人的任务,是从苏家众人的言谈举止乃至新旧诗作中,找到一个能定下诛九族大罪的罪名。

黑衣人将苏家上下的情况全给汇报了一遍,包括苏家哪位公子藏了一个私生子,可能连苏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黑衣人都给查了出来。

最后,黑衣人递给宋池一份名册。

宋池扣下名单,命令道:“你们十人,五人时刻听候我的差遣,剩下五人,暗中保护虞姑娘的安全。”

“属下遵命。”

第60章 (宋池受伤)

翌日早上,宋池带着阿默离开了,庆云寺的高僧们也准时来了虞家做法事。

法事要做七日,虞宁初让丫鬟们看好虞扬兄妹,她与李管事守在虞尚的院子里,做好场面活儿。

到了夜里,虞宁初让李管事盯着这边,她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朝廷派了新任官员顶虞尚的缺,除了偶尔有虞尚的故交来探望,虞宁初需要露面应酬一番,大多数时间她都很清闲。

法事做到第六日,半夜三更,虞宁初突然被一阵骚乱惊醒。

她忙起床更衣,带着杏花朝正院赶去,到了正院,只见虞尚的房间火光闪现,仆人与僧人们都在忙着运水进去灭火,乱成一团,有两个护院架着虞尚出来了,灯影摇曳,虞尚的头发胡子衣摆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浑身上下漆黑一片,像个炭人。

万幸屋里的火势并不大,很快就被人扑灭了。

有护院提着一叠尚未烧干净的黄纸出来,虞宁初拿到灯光下一看,正是虞尚的字迹,写些悼念母亲恳求母亲放过他的荒唐之词。

所以,这火是虞尚夜里祭拜母亲自己放起来的?

“姑娘,老爷的病好像更严重了,我们进去时老爷竟然还把烧纸往嘴里塞,不希望我们看见他在祭拜夫人。”

虞宁初闻言,再去看虞尚,果然嘴角一圈都被烫红了,举着双手想捂嘴又怕疼的样子。

好好的夜晚闹出这种事,虞宁初只觉得头大,一边叫人去请郎中给虞尚诊治,一边让丫鬟快点收拾好里里外外的狼藉,别耽误了明日最后一场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