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暂且将虞尚扶到了后院陈氏原来的房间,虞尚很疼,一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低吼,虞宁初看不来这种场面,只在外间等候。

郎中终于来了,在里面检查了很久,出来后回禀虞宁初,说是虞尚吞火烧到了舌头,暂且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养着,等伤口结痂了,看看能不能恢复正常谈吐。

烧到嘴里,喝水吃饭都成了问题,这要是疼爱自己的父亲遭受这番折磨,虞宁初定要心疼落泪,然而她与虞尚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父女情分,只挂着父女的名号,虞宁初便全部交给李叔、丫鬟处理就是,待尘埃落定,她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闹腾了大半夜,虞宁初是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虞尚发疯的画面。

母亲去世后,虞尚与陈氏夫妻恩爱,就像不曾有母亲这个人一样,为何虞尚落了次水,竟如此惧怕起母亲来?即便真有鬼魂,母亲因为心结而死,恨的怨的都是京城那帮人,怎么可能来纠缠父亲?难道父亲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母亲的事,所以才会将落水一事推到母亲鬼魂作祟上,生出了心病?

可惜,那些陈年旧事,虞宁初想了半夜也想不出任何头绪。

最后一日法事结束,庆云寺的高僧临走前,出言安慰虞宁初,说昨晚虞尚与冤魂的恩怨已了,以后安心养病,应该不会再出岔子了。

虞宁初对庆云寺的高僧没有什么好感,当初虞尚要她嫁给曹奎,如果不是舅母沈琢花钱让庆云寺改了说法,她与曹奎的八字定会被庆云寺说成天作之合。

什么得道高僧,无非打着佛祖的名号立足赚钱罢了,要不是要扮演孝女,虞宁初才不会请他们来做法事。

高僧们一走,虞宅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虞尚因为病重,不时会发出三两声痛苦的哀嚎。

虞家暂且没什么事了,不知道宋池那边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想到锦衣卫办的那些残害忠良的案子,虞宁初的心又是一沉。

难道宋池真的与韩国舅是一路人?

虞宁初待在虞宅,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殊不知随着锦衣卫将广陵书院围成了铁桶,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整个扬州城的百姓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有人替书香门第的苏家担心,有的人则担心自己与苏家的一点交情会不会惹火上身。

北镇抚司使冯越将搜罗苏家悖逆的证据完全交给了宋池,他只管在外面盯着。

连晴多日的天空似乎也感受到了人间的沉重,变得乌云密布,明明是白日,却变得像黄昏一样昏暗阴沉。

街上的百姓越来越少了,偶尔有个人影,也是行色匆匆。

广陵书院外,冯越敞着领口坐在马车中,车中有冰,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斜眸盯着书院里面,那里,宋池正在给苏家上下用刑。

“我招,我招了!”

酷刑之下,有苏崇的弟子认罪,称苏崇曾嘱咐他们考取功名,授官之后再联合起来造反。

一人招了,陆续有学院弟子招供,包括苏崇刚进门不久的四儿媳,也称曾听闻苏四爷酒后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如此,苏家意图谋反的罪名便落实了。

宋池将人证与诗信物证都送到了冯越面前。

冯越大喜,对宋池道:“既然证据已经确凿,郡王便开始抓人吧,从苏崇算起,苏家九族一个都不许放过。”

他刚说完,鼻尖一凉。

宋池与冯越同时仰头,阴了一日的天,终于开始下雨了。

扬州城封锁了城门,锦衣卫派了人专门在城门口盯着,凡有疑似苏家九族名单上的百姓,都会被扣下。

这场雨从昨日黄昏下到第二日黄昏,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冯越坐镇卫所,快一更天时,发现宋池回来了,披着油帔,衣摆湿透,携了一身锦衣卫的肃杀之气。

冯越请宋池来他屋里喝酒。

“今日如何?”冯越一边给宋池倒酒一边问。

宋池道:“各个城门都有苏家亲信试图逃跑,已经抓了,这是名单,大人请过目。”

冯越在旁边坐下,接过宋池递过来的名册,这里面全是宋池搜集到的苏家九族人员,当然,冯越自己也搜集了一份,如果宋池的名单能够完全与他的对上,就证明宋池没有暗中协助苏家潜逃,而是一心替正德帝、韩国舅做事。

名单都被冯越记在了脑子里,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扫过去,忽然,里面出现一个连他都没有查到的人物。

“苏二爷竟然还养了一个私生子?”冯越惊讶道。

宋池:“是,从苏二爷身边一个妾室嘴里问出来的,苏二爷的书房曾经有一个他颇为喜欢的丫鬟,因二太太不喜,苏二爷无奈将那丫鬟打发了。我让人去查了查,发现苏二爷一直与那丫鬟保持着来往,孩子已经四岁了。不过那丫鬟住在扬州城外的柳河村,我下午已经派人去抓了。”

冯越很高兴,朝宋池举杯道:“郡王年纪轻轻便心细如发,冯某佩服,这杯敬郡王。”

宋池笑道:“大人有茶吗?我怕喝酒误事,从不饮酒。”

冯越一怔,刚要说话,有个锦衣卫突然冒雨赶来,跪在门外道:“回禀郡王,我等赶到柳河村,发现柳茉儿母子已经逃了,据村民说,有一个壮汉车夫去接了他们,肯定是苏二爷派去的护院。”

宋池闻言,蹙眉离席,对冯越道:“大人镇守扬州,我去抓人。”

说完,他已转身朝外走去,连刚刚脱下的油帔都忘了穿,转眼就消失在了瓢泼大雨与浓墨般的夜色当中。

冯越端着酒碗,慢慢地转动起来,不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似同情,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皇族又如何,郡王又如何,因为出自老晋王那一支,宋池天生就被正德帝忌惮,想要去掉这份忌惮,只能比他们这种普通官员更加卖命。

突然,夜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雷声随即而来,冯越打了个冷战,这么大的雨,幸好宋池肯去拼命,不然还得他亲自上阵。

喝了酒,冯越回房睡了个好觉,因为宋池出城抓人去了,他亲自去盯着城内的动静。

大雨连着下了数日,第四日,雨小了,冯越也终于又得到了宋池的消息。

再见宋池,宋池竟然是被人抬回卫所的,右肩中了一箭,俊美的脸被雨水打湿,苍白如纸。

阿默与同行的几个锦衣卫也带了伤,而这几个锦衣卫,都是冯越的人。

其中一人道:“禀大人,我们沿途去追柳茉儿母子,没想到这竟是苏家设下的埋伏,对方将我等引到一片山谷,早有弓箭手死士在那里埋伏,幸好郡王箭法了得,才给了我等反杀之机,可惜郡王被人偷袭中了毒箭,我们也死了三个兄弟。”

“毒箭?”冯越大惊,吓得去扯宋池的衣袍。

阿默含泪道:“大人轻些,我等为郡王拔箭时已经挖去了一圈肉,这一路颠簸,伤口不断撕裂止血,只怕伤得更重了。”

冯越已经看到了宋池的伤,纱布殷红一片。

“快抬去郡王房里,赶紧请郎中重新替郡王包扎。”冯越也开始急了,苏家一案,宋池立了大功,如果宋池有什么差池,他怕正德帝降罪自己。

阿默守着宋池离开后,冯越转身问其他属下:“你们中了埋伏,那对儿母子呢?”

“夜黑路滑,那二人逃跑时不小心跌落山崖,今早我等已经去山下搜过,柳茉儿命大,只是摔昏过去了断了几根骨头,她儿子脑袋磕到石头上,已经死了。”

冯越:“可让人验明过,确实是她们母子?”

“已经让苏二爷见过了,苏二爷见到那孩子的尸体,哭昏了过去,如此,可还需要抓柳河村的村民来认?”

冯越摆摆手:“不必了,照着名单,全力搜捕其他人。”

一个私生子而已,而且宋池费了这么大的波折去抓,还差点丢了命,肯定是真的。

第61章 (我右臂都快废了,能有什么)

宋池体内还是蔓延了一些余毒,所幸危及不到性命,只是身体虚弱,要多养几日。

冯越就让他安心养病,抓人的事他来负责,其实基本上也抓的差不多了,只看犯人们还能不能供出其他党羽来。

宋池在床上躺了两日,这日晌午冯越来探望他,宋池道:“听闻前几日虞宅走水了,若这边大人没有差遣,我想过去小住两日。沈三爷只那一个外甥女,临别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虞姑娘,若虞姑娘出了什么差池,我再也无颜去见沈三爷。”

冯越看着他依然毫无血色的脸,心想我就是有什么差事,也不敢使唤您这位病郡王啊。

“应该的应该的,苏家这边基本没什么事了,郡王奔波数日,不如趁机在虞宅多修养几日,王爷有病在身,卫所粗茶淡饭的,叫王爷受委屈了。”

“嗯,若案情有新的进展,大人尽管差遣我。”

打过招呼,下午宋池便由阿默扶着,身姿虚弱地上了马车。

虞宅。

锦衣卫在外面大张旗鼓地抓人,虞宁初也从李管事那里听到了风声。

她在扬州长大,自然知晓广陵书院的苏家,虞尚还曾因为想结交苏崇老先生未能得逞而在饭桌上发过脾气。可以说,在扬州一带,广陵书院比国子监在京城的名声还大,谁家若是有孩子能进广陵书院读书,立即就会变成整个家族的荣耀。如此书香门第,竟然因为几首诗就被锦衣卫扣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

原来宋池他们来扬州办案,办的竟然是这样的案子。

想到她唯一能考虑的夫君人选竟然是个为虎作伥残害忠良的奸臣,虞宁初实在难以心安。

“姑娘,郡王爷来了,好像带了伤。”歇过晌午,虞宁初才打扮好,李管事忽然派丫鬟来通知虞宁初道。

虞宁初心中一紧:“什么伤?伤得重不重?”

那丫鬟也没瞧见郡王到底伤得如何,不过是传个话而已。

大家打着表哥表妹的名义同行,现在宋池受伤了,虞宁初怎么都该过去探望一番。

她带着杏花来了宋池居住的客院。

所谓客院,就是上房东边的一个小跨院,跨过一道月亮门,再绕过一扇影壁,对面就是三间客房。

阿默守在廊檐下,刚送走李管事,瞧见虞宁初,忙上前行礼。

宋池身边有两个小厮,一个叫阿谨,一个叫阿默,两人虞宁初都打过照面。阿谨唇红齿白,爱笑,阿默可能经常跟着宋池在外面行走,晒得肤色微黑,是个五官端正、寡言少语的人。此时此刻,虞宁初就见阿默俊朗的左脸多了一道新疤,尚未完全愈合,看着挺吓人的。

因为宋池他们抓的是好人,虞宁初最近就不太待见宋池,可她毕竟没有见过苏家众人,熟悉的是宋池与阿默,一同在暴雨里跳船逃生的也是这对儿主仆,如今见阿默受伤,虞宁初竟又替他们俩忧心起来。

“怎么伤的?上过药了吗?”停在廊檐下,虞宁初低声问阿默道。

阿默低着头,避开了第一个问题,道:“上过药了,皮外伤而已,表姑娘不必担心,郡王在里面,不便行动,失礼之处还请表姑娘多担待。”

虞宁初的心思马上就转移到了宋池身上,得伤得多重,才不能出来见人?

她下意识地朝里走去,杏花也想跟着,被阿默抬手拦住,用眼神制止了。

杏花忽然反应过来,出于对郡王爷的信任,她便没有跟着去内室,只在外间听候差遣。

虞宁初进了内室,才发现里里外外都过于安静了,杏花竟然没有跟进来。

她顿在内室门口,忐忑地朝床边看去,就见纱帐半挂,挡住了床头,只能看见宋池的腿。

“是表妹吗?”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好像与平时没什么区别,虞宁初忽然就放松下来,轻步走到床边。这下子,她终于看到了宋池的脸,整个人明显比上次分别时瘦了一圈,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他微笑着看着她,虞宁初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见他衣衫齐整,竟看不出哪里伤了。

“这里。”似乎知道她在找什么,宋池指了指右臂靠近肩膀的位置,“中了一箭,平时都要敞着肩膀养伤,知道你要过来,晚点再脱外袍。”

虞宁初瞥眼他消瘦的脸庞,问:“伤得重吗?怎么伤的?苏家全是读书人,你们抓起来还会遇到危险?”

宋池道:“苏家也养了护卫,更有侠义之士甘愿出头保护他们,所以锦衣卫抓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虞宁初垂着眼,心情复杂:“苏家真的要谋反吗?”

宋池道:“我们只负责抓人,再将苏家众人以及现有的证据送到京城,交由国舅与皇上亲自审问。”

虞宁初抿唇,什么好人落到昏昏与奸臣手里,都不会有好下场,无罪也能安个罪名。

她对苏家众人的同情都写在脸上,宋池低声道:“这件事,就算我不来,也会有别的官员来办,你若因此责备我,并不公平。我来了,或许能找到苏家人无罪的证据,但在那之前,抓人是我的职责,我若放跑到了嫌犯,便是失职,皇上会责罚于我。”

虞宁初明白这个道理,小声道:“如果去年你没有跑去帮锦衣卫抓人,就不会进锦衣卫,也就不用替朝廷做这些挨骂的事。”

宋池笑了:“表妹是在担心我吗?怕我被百姓责骂?”

虞宁初偏头道:“我只是觉得,你文武双全,做什么不好,非要去锦衣卫当差。”

宋池:“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虞宁初看向他:“什么意思?”

宋池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对了,听闻你们这边走水了,可有人受伤?”

虞宁初就将那晚的经过说了一遍:“郎中又来看过,说我父亲伤了舌头,恐怕以后说话都不清楚了。”

距离那场走水已经过去了六七日,虞尚现在吃东西越来越正常了,只是一开口就是呜呜呜的,含混不清,大家只能猜测他在说什么。除了舌头上的伤,虞尚疯得更严重了,白天也躲在床上哪都不去,连熟悉的虞家丫鬟去伺候他,虞尚也怕得厉害,丫鬟必须把饭菜放在他旁边,退下了,虞尚才敢下床吃饭。

宋池很是客气地安慰道:“暂且只能这样了,或许到了京城,京城名医能治好伯父。”

虞尚真好了,又要生出一堆变故,不过,都是说不准的事,虞宁初暂且不想想太多。

进来也有一会儿了,虞宁初看看窗外,想走了:“那你好好养伤,有什么饮食忌讳让阿默去跟厨房说,我先走了。”

宋池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笑道:“也好,白日说话不方便,晚上我再去找你。”

虞宁初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宋池挑眉:“我伤成这样也要来虞宅,可不是贪图你们虞家的厨子。”

虞宁初怒道:“你别欺人太甚,我……”

宋池:“我只是去找你说话,你想哪里去了?”

虞宁初:“我不想跟你说话。”

宋池:“那你总要给我点别的甜头,郎中说我的伤需要静养,你我这么久没见,才几句话的功夫你就走,我如何心静?”

什么静养,根本就是胡搅蛮缠,虞宁初懒得与他争辩,转身就走。

宋池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笑道:“二更见。”

虞宁初:……

她想到了他手里的那些药,如果他真打算晚上过来找她,让阿默给虞家下人下些迷药,宋池便能畅通无阻。

哪怕只有阿默知道,虞宁初也不想夜里与宋池在她的闺房私会。

她不得不折回来,上半身隐在床头的纱帐后,咬牙问他:“你要什么甜头?有些事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宋池:“我右臂都快废了,能有什么非分之想,过来,在我床边坐一会儿,让我看五十个数,我就放你走。”

虞宁初皱眉:“刚刚不是看过了吗?”

宋池:“刚刚你站得太远,我看不真切,好了,你再耽误,留在这边的时间只会更久。”

虞宁初又气又无可奈何,要怪只怪自己孤零零一个,倘若她也有一个文武双全的亲哥哥,宋池敢胡来,她请哥哥出手就是。

她绕过纱帐,绷着脸坐到了床尾。

宋池:“坐中间来,不然我不计数。”虞宁初只好又往前挪了挪,垂着眼,抿着唇,绝不给他半点好脸色,同时在心里快速地数着数。

宋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冷美人,虽然她不高兴,可她在这里,他很舒服。

第62章 (够了吗?)

因为宋池搬过来了,昨晚虞宁初睡得不太踏实,总担心宋池真的找过来。

待到天亮,一夜安然无事,虞宁初才松了口气,想来他就是随口说说,伤成那样,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胡作非为。

早饭虞宁初还是陪虞扬、虞菱兄妹俩用的,这么大的一个宅子,有人一起吃饭说说话也好,而且虞宁初发现,六岁的双胞胎兄妹都还处于一个渴望被人关心的年纪,虞宁初稍微过问一下他们的起居,兄妹俩对她就亲昵起来,会主动与她说话了。

刚吃完,阿默过来了,称宋池伤势加重,请她过去看看。

虞宁初半信半疑,站在院子里问阿默:“郡王之前受伤,用的是扬州哪位郎中?”

阿默低着头道:“是春晖堂的白老,已经派人去请了。”

虞宁初听了这句,终于信了,再次带着杏花去了客院。

杏花依旧停在外间。

虞宁初走进内室,就见宋池只穿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床头,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今早的早饭。视线扫了一圈,再看宋池含笑的眼,虞宁初脸色一沉:“不是说伤得更重了?”

宋池:“不这么说,你怕是不肯过来看我。”

虞宁初被他捉弄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如果次次都要生气,恐怕已经要被他气死了。

“你我并非血亲表哥,今晚你再在这边住一晚,明早还是回卫所吧。”虞宁初很是心平气和地道。

宋池:“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想趁今日还在,多与表妹讨些甜头。”

虞宁初立即想到了昨晚被他看的那五十个数,这人极其无耻,她自己数了五十还不算,非要他数。

不过虞宁初也看明白了,早点让他得逞,她也好早点离开。

因此,宋池一说完,虞宁初就坐到了他床边,垂眸道:“开始吧。”

宋池笑道:“开始什么?”

虞宁初脸一红,瞪着他道:“不是你要看我?”

宋池:“那是昨日的甜头,今早换你喂我吃饭,我右臂不能动,左手不方便。”

虞宁初终于明白他这边为何还准备了一份没动的早饭了。

视线落到托盘上,可能伤患的饮食都要清淡,宋池堂堂郡王,今早的早饭也只是一碗三鲜粥,配一盘薄皮灌汤包。

喂就喂吧,最多再伺候这一天,他就要走了。

虞宁初端过汤碗,温的,马上就能吃。

她靠近宋池一些,舀了一勺粥递过去。

两人比昨晚离得更近,宋池看着她低垂的睫毛,轻声道:“咱们这样,像不像夫妻?”

虞宁初瞪了过来:“你再乱说,我走了。”

宋池点头妥协,开始安静地吃饭,不过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再厚脸皮的姑娘也受不了被一个男人如此目光灼灼地盯着,更何况虞宁初是个薄脸皮的,没喂几勺她的脸就红了,不由加快了舀粥的动作。

她的眼睫始终半垂,只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不肯往上看。

又一勺子递过去,不等宋池张嘴她便往下看,结果勺子一震,随即传来宋池的吸气声,虞宁初惊慌抬头,就见那一勺粥都洒在了宋池的衣襟上。

“喂的太快了,我嘴里的还没吃完。”宋池无奈地看着她。

虞宁初心虚,见他的衣襟被洇湿了一大块儿,只好将饭碗放到柜子上,道:“我去叫阿默……”

“你闯的祸,为何还要劳烦阿默?”宋池一副同情阿默的语气,“他自己身上也有伤,白日照看我起居,晚上还要为我守夜,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儿,你还要叫他,于心何忍?”

虞宁初知道他在找借口,别开脸道:“好,你心疼你的人,我不心疼我的,让杏花进来服侍你总行吧?”

宋池正色道:“不行,自我十二岁起,身边再没用丫鬟伺候过,除了我未来的妻子,我不会在任何女子面前坦露身体。”

虞宁初心里一跳,抬眸看他,就撞进了一双别有深意的眸子。

她被烫一般避开了。

不过她去过墨香堂,也听宋湘说过,宋池的确不喜欢叫丫鬟伺候。

“衣裳都在柜子里,你去随便挑一件中衣就是。”宋池低声提醒道。

虞宁初原地站了片刻,想到此时叫阿默或杏花进来,他们便会知道她居然愿意喂宋池吃饭,索性豁出去了,红着脸走到了宋池的衣柜前。

衣柜很大,但里面只放了两三身替洗的衣裳,其中白色的中衣最为显眼。虞宁初不好意思多看,取了一件中衣便快速地关上了柜门。

然而拿衣服并不是最让她窘迫的事,回到床边,看着坐在那里仿佛残了一样非要等着她更衣的宋池,虞宁初又羞又恼,质疑地盯着他道:“真的不能自己换吗?”

宋池看向自己的右臂:“你自己看,若看完伤口依然觉得我在骗你,你大可离开。”

虞宁初再没什么可说的,让他面朝里转过去,她站在他背后。

宋池照做,保持右臂不动的姿势,慢慢地转过去了。

总算不用面对他那双灼灼的眼,虞宁初略微放松下来,将备用的中衣放到一旁,她又朝门口瞧了眼,心虚道:“会不会有锦衣卫的人遇到急事,突然闯进来?”

宋池笑:“我好歹也是一个郡王,就算冯大人来,他也得先在外面通传。”

虞宁初又何尝不明白这点,只是太紧张罢了。

她看向宋池的中衣,男用中衣与女子的差不多,都是右衽,在右腋下用衣带打结。

她弯腰,替宋池解开那两个结。

“左边没关系,脱右袖时慢一点。”宋池偏头,低声嘱咐道。

虞宁初便站在他身后,一手绕到他胸前,拉着左边的衣襟往后扯,她的右手按在宋池背后的颈子处,以免左边滑落时扯到右边袖子,碰到他的伤口。

待左面完全脱好,宋池半边肩膀也都露出来了,盛夏时节,也有独属于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虞宁初只瞥了一眼就不往那边看了,集中精神帮他脱右边的袖子,从上慢慢往下褪,才露出肩头,一片洒了药粉的狰狞伤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虞宁初面前,与她想象的伤口又不一样,那里分明被挖去了一块儿肉。

衣裳脱手,虞宁初捂着嘴转了过去,无法形容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恐怖、恶心,更多的却是难受。

走水时虞尚伤成那样,虞宁初都没什么感觉,如今,宋池的伤口竟然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哭了,还是想吐?”宋池偏头,看着她的背影问。

虞宁初闻言,将手放在胸口,违心道:“有点想吐。”

宋池歉然一笑:“毕竟是姑娘家,没见过这种场面,罢了,你去换阿默进来吧。”

虞宁初:“现在换他进来,他会怎么想?”

宋池沉默。

虞宁初冷静片刻,转过来,刻意不去看他的肩头,只将滑落到他肘部的袖子慢慢脱下来,再拿起那件干净的中衣,一点点替他穿上。

不知何时,宋池一点点地转了过来,虞宁初只当他想配合她的动作,也没有多想。

当她系好两个扣子,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宋池突然用左臂抱住了她。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虞宁初被迫撞进了他的怀里,本能地要去推他,想到他右臂的伤,虞宁初就不敢挣扎了,咬牙道:“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欺负人?”

怀里的姑娘虽然身体僵硬,却没有抗拒,宋池笑了,微微低头,看着她低垂的眼道:“越是受伤,越是想多得点甜头。”

这样的姿势,他又想要什么样的甜头?

船上的回忆跳入脑海,虞宁初忙抬手捂住容易被他亲到的那一侧的脖子。

宋池失笑:“身上有伤,不敢太过分,这样抱着说说话就好。”

虞宁初不知该放松还是紧张,确定宋池没有其他念头,她的注意力就慢慢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她紧紧地靠在他怀里,男人过高的体温隔着两层单衣清晰地传到了她身上,不仅如此,虞宁初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口肌肉的形状。

归根结底,还是太亲密了。

“够了吗?”虞宁初僵硬地商量道。

宋池觉得还不够。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单纯地抱抱她,可随着这个拥抱的延长,斜压着她的左臂已经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腰,更别提她那边压过来的轻软。

他的小表妹虽然还未及笄,却已经有了消磨他自制力的资本。

他低下头,在她警惕地全身绷紧时,埋在她的领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灼热的鼻息让虞宁初心悸又无力,她不敢动,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信用。

“如果受伤就可以这样,那我宁愿天天都受伤。”宋池终于推开她,声音低哑地道。

虞宁初早已逃到了挂在一旁的纱帐后,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我走了,晌午下午你别再胡闹了,好好养伤吧。”

宋池:“你来见我一次,比上三次药更有助于我的恢复。”

虞宁初信他才怪,坚持道:“总之今天我不会再过来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虞宁初匆匆离去。

宋池靠在床头,靠那片刻的温存,也足够撑过这漫长的一日了。

第63章 (陪她祭拜)

宋池搬回卫所,又养了两日,冯越那边已经将苏家谋反案的相关人员都抓全了。

冯越来探望宋池,探望了两次,都欲言又止的。

等冯越第三次过来,宋池主动道:“我这肩伤恐怕受不了车马颠簸,大人若允许,我想请大人先押送一众嫌犯进京,过两日我带虞家表妹一行人乘船北上,待路上养好了病,我再寻一处码头上岸,快马加鞭去与大人汇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他们二人离开京城前,正德帝就交代过,要将苏家众人经陆路押送回京,借此震慑沿途的文人百姓。现在案子已经办妥了,再在扬州耽搁下去有可能引来越来越多的“侠义之士”,而且,江南这湿热的天气实在让人难受,冯越只想快点回京复命。

他来探望宋池,就是希望宋池能让他先出发,此时听闻宋池所言,冯越立即应承下来,并嘱咐宋池养伤要紧,如果身体不适,不用着急上路。

商量好了,翌日早上,冯越便召集他从京城带来的残存的十三个锦衣卫,再从扬州点了五十个官兵,一同押送嫌犯离开了扬州城。

锦衣卫一走,仿佛一大块儿乌云终于从扬州城的上方飘过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城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只有与苏家相关的人们会默默地替苏家打抱不平。

既然案子办完了,宋池又带着阿默搬回了虞家,这次过来,他交代虞宁初尽快解决虞家旧仆遣散等事,如果没有意外,两日后他们便启程返京。

虞宁初已经做好了准备。虞尚在扬州置办的田产铺子,这段时间李管事都帮忙卖掉了,只剩他们暂住的这栋宅子。宅子毕竟是母亲买下来的,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虞宁初决定留着这宅子,母亲葬在扬州,以后她肯定还会过来祭奠,虽然那可能是多年以后。

至于虞家的旧仆,虞宁初挑了一对儿忠厚老实的夫妻,让他们住在下人房里看守宅子,剩下的都遣散了,一个都没留。

傍晚用过饭,虞宁初对虞扬兄妹道:“仆人都遣散了,咱们后日一早出发,今晚明晚暂且让汪嫂照顾你们,等咱们到了京城,姐姐再给你们买新的丫鬟仆人。”

这两个月虞家一片阴气沉沉,虞扬、虞菱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都为能去京城而兴奋,乖乖地应了。

汪嫂领着小兄妹俩下去了。

这时,阿默过来求见,递给虞宁初一封信。

不用说,信是宋池写的。

虞宁初回了院子才拆开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句,希望明早她陪他去逛逛扬州城,不必带丫鬟,马车他也安排好了。

信的末尾,画了一只猫,猫的前右腿流了血,那猫正低头舔舐伤口。

虽然这只猫画得惟妙惟肖很是可爱,但想到猫指代的人,虞宁初就将信烧了。

次日一早,宋池不请自来,陪姐弟三人共用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