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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婉娘送走客人后,对着茶碗摔摔打打,大发脾气。原来今天下午,吏部尚书王清方家的一个小妾来购香粉,带着一众丫鬟仆妇,气指颐使,将闻香榭的香粉指点了个遍,这个用料不足,那个粉质粗糙,一口一个“比香云阁的香粉差远了”,饶是文清如此好脾气的人都被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她走得时候又挑了一大包,借口未用玉瓶狠狠杀价;不卖给她,她又撒泼哭闹,婉娘烦得要死,只好折价打发了她,却肉疼的紧,在这里忿忿然抱怨不停。

沫儿忍不住道:“算了,赶紧吃饭吧。既然给也给了,你再呼天抢地,还能要回来不成?”

婉娘愤愤不平道:“香云阁的香粉,呸,也拿来和老子的比,这世道,没法混了!”这语气,活脱脱是沫儿骂人的口吻,沫儿不禁乐了,跳起来叫道:“老子也这么认为!老子也这么认为!”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

吃过晚饭,四人围着火炉,磕着黄三炒的喷香的南瓜子。婉娘又开始吹嘘她的香粉,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道:“有人来了。”

沫儿十分不情愿地开了门。原来是徐氏,趁今夜无事自己驾了辆简易马车过来取香粉。婉娘迎了出来,笑道:“正准备给您送去呢,怎么就来了?”

徐氏叹道:“婉娘有所不知,我这些天可忙坏了!”一个月不见,徐氏更加消瘦了些,一身湖青色的百合锦缎简易骑马装,外面穿了件银鼠毛披风,头上扎了个最简单的银玉簪花束发发冠,除了腰间的玉鱼儿未佩戴任何首饰,猿背蜂腰,更加英气逼人。徐氏进了屋,将马鞭插在腰上,一口气将文清端来的茶喝干,道:“好孩子,再给我倒些。”

文清慌忙又斟了茶来。徐氏搓着手道:“这两天可真冷!唉,也不知道怎么了,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旺季,偏偏就今年,忙得我焦头烂额。”

婉娘将火炉拨亮了些,道:“我听旺福说了。夫人也不要过于劳神。”

徐氏呷了一口茶,道:“我如今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刚开始,他们低价抛售,我还以为是正常波动,可后来看这阵势,他们竟是有备而来,故意存心要挤兑我们。”

婉娘安慰道:“拼价格,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扛过这段日子,估计就好了。”

徐氏笑道:“不错,我也这么想。我关了四家分号,尽量缩减开支,并尽力设计新的花样图案。这两日银器价格已有回升,所以我今儿才有空过来取香粉。”

婉娘赞道:“夫人好本事!”接着关切道:“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才是。还做不做噩梦了?”

徐氏揉着额头道:“噩梦倒是没做,但是这些天总是睡不好,每次一趟下来,总是觉得耳朵边吵杂的很。幸好我自小儿身体好,还可以应付的来。”

一阵寒风吹来,将门吹开一条缝,炉中的火苗飘忽不定。婉娘走过去将门关上,笑道:“夫人可真是个女中豪杰,竟然自己赶车过来。怎么也不叫旺福陪着?”

徐氏大咧咧笑道:“我一个老女人,怕劳什子?如今小雨在家帮我设计图样,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就留旺福在家了。”两人说笑着,婉娘差文清将媚花奴拿了下来,道:“这款媚花奴可排毒养颜,明目养血,最适合夫人使用。”

一阵困意袭来,沫儿竟然有些站立不稳,文清更是强忍住才没打哈欠。在后面擦拭搁架的黄三也脸现困顿。婉娘却若无其事,打开梅花玉瓶,用簪子挑了些媚花奴涂在徐氏的手背上,道:“您试试看,这个味道怎么样?”徐氏轻轻揉搓,惊喜道:“真好!从来没用过如此质地的香粉呢!”

婉娘转过身来,嗔道:“没用的东西,这么早就困啦?”随手将簪子上剩余的香粉朝他额头上一点。一阵冰冷自眉心传入,沫儿顿时精神振作起来,但手脚酸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徐氏还保持着揉搓左手手背的姿势,双眼却渐渐迷离。婉娘踉跄着坐回到椅子上,揉着太阳穴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头晕的厉害…”声音越来越小,竟然就此昏睡了过去。

沫儿吃了一惊,欲要起身去拉,却动弹不了,再一看,文清躺在自己身后,黄三靠在货架上,竟然全都人事不省,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迷了。沫儿张嘴要叫,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了嘴靠在文清身上一动不动。

门无声地开了。凤凰儿娇声轻笑,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先到婉娘跟前,俯身看了看她,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而走向徐氏,嗲声道:“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徐氏自然不能回答。

凤凰儿得意地笑着,走过去踢了黄三一脚,伸手拿了货架上一盒口脂,打开拈起一片,含在唇上抿了一抿,又转过身来对着桌上的铜镜飞了个媚眼,娇滴滴道:“没想到这个俗物的香粉做得这么好。”又找了胭脂、紫粉、眉黛等分别试了试,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了半天,才又走到徐氏跟前,恨声道:“你一个丑婆娘,凭什么和我斗?”伸手朝徐氏的脸上打去。

一道寒光闪来,凤凰儿“哎呀”了一声,捧着右手退了几步,低声怒骂道:“这个死鱼儿,是个什么东西?”沫儿偷眼看着,心想,定是徐氏佩戴的那件玉鱼儿,发挥了作用。

凤凰儿十分恼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瞪了徐氏片刻,扭头对门外喝道:“你死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赶快进来?”沫儿见她还有同伙,更加好奇,偷偷将身子直起些。

一个相貌猥琐的老仆,佝偻着身子,低头侧身亦步亦趋挪了进来。

凤凰儿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喝道:“去把她腰里挂的那件玉鱼儿摘下来!”

老仆吭吭哧哧地抬起头来,一脸为难之色——沫儿吃了一惊,这人竟然是旺福。旺福见徐氏瘫软在椅子上,十分惊愕,看看凤凰儿,往前迈了一小步便踌躇不前,浑浊的老眼泛出泪光。

凤凰儿冷笑道:“哟,还护着你主子呢?”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喝道:“还是想想你女儿的命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吧!”

旺福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稳,捂着左脸,眼里流出泪来。

凤凰儿轻咳了一声,换了一副轻柔的声调,道:“你只要把她身上佩戴的玉鱼儿摘下来,我保证,明天早上就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

旺福怔怔地看着徐氏,老泪纵横,脸上的沟壑成了一个网状的小河沟。

凤凰儿贴了一片梅状花黄,翘起兰花指,对着镜子左右地照,懒洋洋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半个月了,连这么个小东西你都偷不到手,你打量我跟你家这头母猪一样好脾气?”一挥袖子,远处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噼里啪啦飞了过来,掉在地上摔的粉碎,香粉四溅,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各种香味。

沫儿心疼的要死,心里骂道:“死野鸡!臭野鸡!糟蹋老子的东西,老子不把你的毛给拔下来,老子就不叫方沫儿!”

旺福吓得一跳,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俯首道:“求新夫人…夫人饶了小女。”砰砰地不住磕头。

凤凰儿咯咯笑道:“旺福,要怨就怨你家这头母猪,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件玉鱼儿,必须是至亲或者最信任的人才能摘得下来。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你帮我摘了玉鱼儿,我就帮你救你的女儿,这件买卖,你不算亏吧?”

旺福嘴唇抖动,嗫嚅道:“这是…夫人护身用的…你要了做什么…”

凤凰儿眼角微微上挑,冷笑道:“这是你一个下人该打听的么?”

旺福垂着头地跪在地上,双手抖动,无处安放。凤凰儿挑了点胭脂,在手背上轻拍,眼睛却斜睨着旺福,慢悠悠道:“你不做也不要紧,但是你明天就见不到你女儿了。听说她要出阁了是吧?”

旺福抖动得更加厉害。凤凰儿将手中的簪子啪地丢在桌子上,厉声喝道:“快点!”旺福打了一个寒栗,满脸绝望,颤巍巍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徐氏跟前,哭道:“小姐,老奴对…对不住您啦。”迟疑着将徐氏腰间的玉鱼儿扯了下来,茫然地握着手中愣了片刻,转而递给凤凰儿。

凤凰儿慌忙退了一步,皱眉道:“去给我砸了!”

旺福的腰弯得更加厉害,木然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走了三五步,却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凤凰儿也不去管他,提着裙裾扭了一圈,见婉娘斜靠着椅子昏睡不醒,拔下头上的长簪指着她,咯咯笑道:“闻香榭也不过尔尔。哼,还敢自称做香高手,一个迷魂香就搞定了!”见婉娘右手中紧紧地拿着一个梅花玉瓶,比刚才货架上的要精致得多,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

媚花奴淡雅悠长的香味如同春雪初霁的一抹清新,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悄然飘散。凤凰儿显然识货,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喜滋滋的将瓶子放进怀里,但见看徐氏仍在酣睡,又忍不住重新取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长簪,打开瓶塞,用食指指腹轻轻揩了一点,先在手背上轻揉片刻,发出了一声惊叹,接着便对着铜镜往脸上拍打。

屋里虽然有炉火,可是地板总是冷的。沫儿的屁股早就冻得麻木,却一直不敢动,如今见凤凰儿只顾对着镜子自怜,慌忙换个姿势。这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脚边多了一个黑色石镜,赫然就是那日采镜雪的梅石古镜。

婉娘的左手垂在沫儿的脚边,石镜看来是从她的衣袖里掉出来的。沫儿慢慢挪动脚,将石镜遮挡起来,然后又一点点地将石镜移到自己身边。

凤凰儿涂抹了一阵子,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眉眼生风,对自己的容貌甚为得意。沫儿心里大急,不知道凤凰儿今晚来到底要搞什么鬼。如今一众人都昏迷不醒,刚才听凤凰儿说到迷魂香,显然是她做的手脚。想了想,觉得虽不知婉娘情况怎样,但料想小小一个迷魂香不至于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是见她似乎装睡,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

凤凰儿装扮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在镜子中的侧影,将剩下的媚花奴收起,拿起长簪走到徐氏跟前,歪着头看她,道:“哼,上天真是不公,明明是一副粗蠢的皮囊,偏偏聪慧魄疯长。怨不得别人要算计你,谁让老天爷如此不公的?”

长簪锋利的尖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凤凰儿对着长簪吹了吹,得意道:“嘿嘿,我今晚一个人取了你的灵魄,看他怎么说!”拿起簪子,将自己的中指刺破,挤出一滴晶莹的血来。

沫儿手臂僵直,只待凤凰儿朝徐氏下手就将身边的石镜丢过去打她。正在紧张,突然觉得脚被人拉了一下,一看,便见婉娘左手在动,正斜靠在椅背上朝他挤眼睛。

沫儿手臂僵直,只待凤凰儿朝徐氏下手就将身边的石镜丢过去打她。正在紧张,突然觉得脚被人拉了一下,一看,便见婉娘正斜靠在椅背上朝他挤眼睛,左手衣袖尚微微颤动。

沫儿放了心,便仍然装死。

凤凰儿看着血滴缓缓流过长簪,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窈窕的身影,走到徐氏身后,自言自语道:“幸亏如今瘦了,要是还肥得像头猪,打死我也不用你这个臭皮囊!”将徐氏的发冠取下,扒开她的头发,对准百会穴,毫不犹豫地将簪子扎了下去。

沫儿一把捂住嘴巴,差点惊叫起来。幸亏凤凰儿全神贯注看着徐氏的头顶,并未注意到沫儿。

簪上的血迹慢慢滴落下去,过了片刻,一丝白气顺着长簪袅袅飘起。凤凰儿咯咯笑着,将脸凑过去,闭眼去吸那股白气。

白气并未如凤凰儿所愿吸入鼻腔,却分成两股,分别朝她的太阳穴而去。转眼之间,白气萦绕,凤凰儿的双侧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金色气体冲出,同白气混合后飞快缩回徐氏头顶穴位。

沫儿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把推开凤凰儿,伸手把徐氏头上的长簪拔了下来丢在地上。凤凰儿发出“嘎”一声尖叫,犹如破锣。

沫儿猛一抬头,见旁边原本美貌如花的凤凰儿,嘴巴尖尖,两眼如豆,顶着一头五彩斑斓的羽毛,赫然一副锦鸡的模样,不由大骇,惊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却不响不动。凤凰儿眼珠子转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先是惊惧,然后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朝沫儿扑来。椅子后面位置不大,沫儿无处躲闪,一弯腰捡起地上的梅石古镜,不由分说朝凤凰儿砸去。

古镜正中凤凰儿胸口,她一个闷声朝后倒去。沫儿长出了一口气,正想过去查看她是死是活,却见眼前一花,她的身体渐渐模糊,发出一片光怪流离的光团。

沫儿只当自己打死了她,大脑一阵空白,愣了片刻,跳过去抓住婉娘肩膀一阵猛摇,上下牙咔咔直响。

不知摇了多久,只听婉娘慢悠悠道:“脖子都被你摇断啦!”

一点清凉自眉心传来,沫儿终于冷静了下来,只见两只手腕被婉娘紧紧抓住,却仍在无意识地重复用力摇晃的动作,慌忙讪讪地收回了手,头也不敢回,指了指凤凰儿躺着的地方,语无伦次道:“她…她死了!我打死了她…”

说实在话,沫儿对凤凰儿一点好感也没有,也早就意识到她绝非善类,但乍然见她死于自己之手,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婉娘却神色如常,茫然道:“你说什么呢?谁死了?”顺着沫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跳了起来,惊喜道:“啊呀,好漂亮的一只野鸡!”走过去轻巧巧将锦鸡拎了起来,道:“没死,还活着呢。”

沫儿捂着脸趴在椅子上,听了此话,偷偷从手指缝中看去,果然,一只羽色华丽的红腹锦鸡正在婉娘手中挣扎,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又急又恨地瞪着沫儿。

沫儿一见她没死,顿时心安。见锦鸡瞪他,自然不会示弱,一人一鸡怒目而视。黄三慢悠悠醒来,看到这种情景,只微微一笑。

文清坐起来,纳闷道:“我怎么睡地上了。”见婉娘抓着一只锦鸡,惊喜道:“哪里抓来的野鸡?”伸手去摸锦鸡的羽毛,却差一点被它啄了,吐舌道:“好厉害的野鸡!”

婉娘将锦鸡丢给文清,嘻嘻笑道:“文清沫儿,交给你们了,拔了毛炖鸡汤喝。”走到门口将旺福手中的玉鱼儿取了,轻手轻脚地重新系在徐氏腰间,然后捡起滚落在地上的媚花奴,涂在旺福的太阳穴。

旺福很快清醒,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徐氏,又看看婉娘,满脸惶恐道:“我…”

婉娘未等他说话,大声笑道:“旺福,你来接你家夫人了?”走到徐氏跟前,用手在她脸前一抚,轻轻叫道:“王夫人,天色不早了。”

徐氏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哎呀,怎么说着话儿就睡着了呢。”一摸头发,见头发散落,慌忙重新束起。

婉娘抿嘴笑道:“我见夫人太累,就没叫您。这不,旺福不放心,已经过来接您了。”

旺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婉娘,羞愧道:“小姐,我…”

婉娘接过来赞道:“旺福可真是忠心耿耿。”

徐氏连连点头,道:“唉,越是有难处,越能看出人的真心。他自小儿看我长大,同我亲叔叔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