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言语上起了些冲突罢了。”

费仲难以置信地望着姜惑,良久才长叹一声:“昨日申道长说朝歌中唯有盖天华是你对手,我还不信,今日才知姜兄弟实有过人之本领。”

姜惑冷笑一声:“嘿嘿,这个盖天华可当真霸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圣剑士就可以胡作非为么?”

费仲急得差点用手去捂姜惑的嘴:“姜兄弟小声些,这盖天华乃是圣剑士之首,朝歌城中,除了纣王,谁敢惹他?”事实上身为朝中最受尊敬的圣剑士之首领,盖天华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有何冲突,也从不会为私怨与人结仇,但如果奉君命要取人性命,也绝无一个人能逃脱。

姜惑回想遇见盖天华的情景,虽不知他身手到底如何,但那名家高手的风范不知不觉中让自己相形见绌,甚至在内心深处已隐有惧意,恐怕确非他敌手。他自出幻谔之镜来,本是自视极高,自诩单论武技足可与天下英雄一较高低,所以面对朝歌数万追兵亦无惧色,但先后碰上申公豹与盖天华后,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渐渐收起斜睨天下的雄心。

费仲心有余悸:“本官得知旋风营找上了你,立刻派人通知盖天华,谁知…”说到此处,似乎自知失言,噤声不语。

姜惑霎时心知肚明:今日出门恰巧碰见闻笑笑与旋风营,多半是出于费仲的暗中安排,目的只为试探自己的武功。但又恐事态闹大,才暗中请盖天华来平息争端。谁知道一向处事公正的盖天华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所以才让费仲大出意料,后怕不已。

姜惑想明原委,却并不说破。假装无知打探圣剑士的来历,费仲对他详细解说一番,与敛清所说大致无误。

费仲最后又郑重嘱咐道:“这几日姜兄弟不要随便出门,安心学习宫中礼仪,三日后本官便带你去见大王与苏后。”姜惑想到三日后便能见到苏妲己,心中喜忧参半,谢过费仲后回房休息。

三日后,费仲带姜惑入显庆殿见君。

显庆殿并非群臣朝拜正殿,却也富丽堂皇,楼檐绘凤,亭柱雕龙,更有无数名贵玉器珍玩摆放两旁,帝王之奢华可见一斑。

姜惑习过宫中诸多礼仪后,一路上处处小心,不曾出错。跪拜已毕,耳中听着费仲极尽肉麻的阿谀之词,又把自己的本事说得十分夸张,渐有些不耐,大着胆子偷眼望去,殿内高堂正中只坐着纣王一人,身边并无苏妲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纣王相貌英武,体态魁梧,倒非传闻中荒淫无道的模样。听了费仲一番奉承之词,哈哈大笑:“本王早知费卿家忠心耿耿,更是博学多才,胸藏丘壑。今日可有什么新鲜好玩之事说来听听?”

费仲道:“有子年方弱冠,来自荒寒之地,自幼父母皆亡。听闻大王德施仁政,苏后母仪天下,心中景仰莫名,所以不远千里至朝歌参拜。然而入朝歌后,却见到万民安居乐业,百姓安享天伦,念及双亲早亡,郁然寡欢,恐不久于世。唯有一心愿未了,望大王成全。”

姜惑听费仲把自己形容成将死之人,心头暗骂,为见苏妲己,强自忍耐。

纣王奇道:“不知他有何心愿?”

费仲嗫嚅道:“其愿大逆不道,臣不敢说,恐惹大王不快。”

纣王一叹:“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费卿家尽可直言,恕你无罪。”

费仲大着胆子道:“此子欲拜苏后为母…”

“咄!”纣王喝道,“此子大胆,苏后之子岂不就是本王之子,难道他想做太子么?”昔日中宫姜皇后本有两子,分别为太子殷郊与二殿下殷洪,但姜皇后被苏妲己设计害死后,两位王子反出朝歌至今生死不知,此事令纣王深以为耻,太子之位亦虚席以待,乃是宫中禁忌,所以今日费仲一言触及,立时惹来龙颜震怒。

费仲战战兢兢,连声请纣王息怒:“此子艺业惊人,却性格淡泊,认母之举只为能承欢膝下,侍奉孝道,全无野心。臣亦是念其孝心仁厚,所以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大王禀告此事。”

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忽从殿后传来:“就是跪着的这小子么?”苏妲己喜欢在殿后听朝,仅以一道珠帘相隔,这已是百官皆知的秘密。

费仲恭敬叩首道:“娘娘慧眼,正是此子。其名姜惑,武勇善战,数日前令比干一言而死,再被朝歌三军穷追无功之人亦正是他。投入微臣门下,只为能成全他认母之心愿。”费仲深知纣王宠幸苏妲己至极,只要苏妲己能看重姜惑,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大半,所以连姜惑无意间导致比干身死之事也毫无保留地说出。

苏妲己笑道:“瞧不出这小子还有这么大本事,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姜惑依言抬首,他听苏妲己嗓音婉转柔媚,与母亲清脆平和的声音大不相同,本已不抱任何希望。但这一眼瞧过去,却是猛然一震。

那珠帘本是特制,仅能由里面望出来。然而姜惑暗运神功,双目力透珠帘,但见一位华服盛装女子半躺半卧于凤椅中,乌云叠鬓,杏脸桃腮,体态妖娆,神情慵懒,红唇边还含着一枚青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一张美丽的脸孔上虽多了些撩人心绪的万种风情,却依然认得正是自己心中思渴苦盼的母亲——苏妲己!

姜惑心头剧震,若非刹那间激动得身体酸软无力,必会起身扑到母亲的怀中,尽诉这些时日的相思想念之苦。他双眼泪水长流,喉中咯咯作响,半晌后才从胸中促出一声哀呼:“母亲…”

这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唤饱含深情,低沉的语音在显庆殿中回荡不休,足令所有在场者动容。纣王满脸惊愕,费仲更是料不到姜惑会如此真情流露,一时茫然无措,如坐针毡,不知此举是福是祸。

事实上当日在恩州驿中,真正的冀州侯苏护之女苏妲己听到祁蒙的琴声,一缕幽魂由那屏风进入了幻谔之镜后,已去了距今遥远的时代中,才由此嫁与祁蒙生下了姜惑,她无千年试炼果之助,无法脱幻谔之镜而出,只能在那个时代自生自灭。而苏妲己魂飞魄散后的原身则还留在当日的恩州驿中,却被一只千年狐狸精所趁,借尸还魂,从此便以苏妲己形象示人。那千年狐狸精天生妖媚之气难以掩藏,所以苏护乍见女儿时会讶异于那娇娆行姿与撩人媚态,而苏妲己入朝歌后,更把纣王迷得眼热心跳,神魂颠倒,从此言听计从,先设炮烙之刑残害大臣,又耗巨资营造鹿台以供玩乐,最后苏妲己又设计除去姜皇后与二位太子殿下,坐上了中宫娘娘之位。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这兴风弄浪之举本是那狐精天性使然,奈何纣王不识妖狐真面目,整日不思朝政只顾玩乐,终于种下了大商王朝灭亡的根源。

此刻苏妲己见到姜惑,明明陌生不识,却偏偏一意认自己为母,而且神态绝无作伪,真情流露远非费仲之流惺惺作态可比,起初觉得有趣,随即便大感不安,暗忖姜惑莫非与那真正的苏妲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假若果真如此,一旦被他揭破自己的身份,后患无穷。

这千年狐狸精只恐身份被人识破,入宫不久后就秘令宫廷侍卫去恩州驿填山埋田,废去驿站,将所有驿卒与周围数百百姓尽数杀害,再把狐狸洞穴中一众子孙都接入朝歌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恩州驿附近除了侥幸逃得性命的何坦与不愿离开何坦的小婉外再无生灵,变成了一片荒地。

苏妲己心狠手辣,已动杀机,本欲直接命人把姜惑处死,但想到姜惑武技高强,若是一时制不住他,被他拼死说出真相可大事不妙。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柔声道:“这孩子思母心切,端是可怜,求大王允他所愿,便认臣妾为母吧。”她如此说只为先安姜惑之心,寻机再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纣王被姜惑真情所感,再听苏妲己如此说,欣然应允:“传我口诏,封少年姜惑为‘御郎’,并赐金城玉,出入内宫无阻。费卿家推荐有功,官升一级,赏金百镒,贝千朋…”

费仲大喜,叩首不迭,见姜惑依然呆呆望着珠帘后的苏妲己,竟不知谢恩,暗中拉他一把亦浑然不觉。幸好纣王并不以为意,反是对这性情痴狂的少年大生好感。

由此刻起,姜惑立刻由一个初入朝歌的无名少年一跃成为朝中宠臣。这几日朝臣坊间无不在谈论这一夜蹿红的“御郎”,羡艳者有之,轻蔑者有之,钻营权术者崇拜之,淡泊名利者鄙视之,姜惑的名字简直成了传奇,风头之劲一时无两,连朝歌城中认子之风气亦大为流行起来。

第七章---第八章 圣剑疑云

姜惑终于有机会与母亲苏妲己在一起。

但经过几日的相处后,姜惑却隐隐感觉到苏妲己非但对自己没有什么母子情义,反而一意细细探问自己的来历,似乎根本不记得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任何事情。他还以为苏妲己亦如自己一样脱出幻谔之镜后失去记忆,本想把真相说出,却恐宫中耳目众多,何况纣王虽允苏妲己收姜惑为子,但他天性多疑,怕两人借认亲之际有违纲常,每次姜惑来见苏妲己时都借故探看。姜惑深知一旦纣王得知“真相”后必会给母亲惹来杀身大祸,只好胡乱编一套自己的身世,连父亲祁蒙的名字都不敢提,言语间却把童年时与母亲朝夕相处的种种事端一一说出,只盼能借机点醒苏妲己。

其实苏妲己早暗中派人查究姜惑的来历,却无人知晓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的真实身份。而苏妲己只恐姜惑另有同党,一日查不清楚便不敢妄动杀机,姜惑此举无意中反倒救了自己一命…

又过了几日,太师闻仲由北海班师回朝。

太师闻仲虽已年近花甲,却仍是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得知纣王在朝歌的种种行径后上殿直言面斥,弄得纣王心烦意乱。太师闻仲乃是三朝老臣,纣王虽身为一国之君,亦颇为忌惮他,这几日也不得不收敛一些,按时上朝听政,再不敢整日陪着妲己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姜惑也因此终于找到了单独面对苏妲己的机会。

这一日姜惑入宫请见苏妲己。两人相对,姜惑特意提起当年与母亲在一起的旧事,说到动情处,几乎潸然泪下。

而苏妲己这些日子听姜惑说了许多幼年琐事,早已不觉新鲜,反是一脸不耐烦之色,只是尚未查清姜惑来历,勉强应付。

姜惑瞧出苏妲己神思不属,有意说些关键之事。见纣王不在,大着胆子问道:“母亲可还记得琴人么?”

“琴人”本是幻谔之镜中苏妲己给祁蒙起的名字,这千年狐狸精如何得知?苏妲己一怔,面色不悦:“什么情人?姜惑你说话小心些。”她也从不似过去的苏妲己以“惑儿”之名称呼姜惑。

姜惑心知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只道这名字一说出来必能引发她的记忆,不料苏妲己浑然不觉,只好解释道:“这个‘琴’字乃是音律之琴。而那个人正是因为弹得好琴方认识了母亲,所以母亲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苏妲己心思变化极快,立刻醒悟姜惑所说的恐怕是真正苏妲己的遭遇,有意引他说下去,也不否认,继续问道:“却不知这琴人如今身在何处?”

姜惑愕然,也不知是否应该把父亲祁蒙深陷地底,自己只有打通人、魔结界方可救出他的事情告诉苏妲己。权衡再三,仍不愿让母亲替自己担心,只得一声长叹。

苏妲己见姜惑犹豫,还道其中必有隐情,娇笑道:“母亲记性不好,连这琴人是何模样都快忘记了。”

姜惑灵机一动:“儿臣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母亲想起琴人的模样。”

“哦,不知你有何方法?”

“请母亲听我抚琴一曲,便知真相。”

“想不到姜惑你文武全才,竟还通操琴之道,我便听听吧。”

当下苏妲己命宫女拿来一张古琴,置于几上。姜惑焚香净手,解柱调音,双手放在琴弦上却不动,缓缓道:“弹奏此曲须得平心静息,还请母亲先屏退仆佣。”

苏妲己依言退开左右。姜惑长吸一口气,心头默念琴韵,渐渐入定,忽然手中轻轻一拨,悠扬的琴声传出,正是当年祁蒙在恩州驿站的屏风中弹给苏妲己听的那一首古曲。

原来姜惑知道父母当年正是因此曲而生情,苏妲己方才进入幻谔之镜,所以有意弹奏此曲,只盼能让苏妲己忆起往事。

起初琴声清昂雅致,高山流水遍寻知音;渐渐低徊百转,倾诉思慕之情;最后缠绵悱恻,相思缱绻…那千年狐狸精本就是风流成性,水性杨花,本见姜惑英俊潇洒,桀骜不羁,心头就大生好感,只是碍于他身世难明,自己做贼心虚,方才暗动杀机。此刻苏妲己被琴曲所惑,不由绮念纠缠,欲火焚身,轻移莲步,细摆柳腰,来到姜惑身后,右手伸出捻成兰花指,轻轻搭在姜惑抚琴之手上,竟俨然把姜惑这个“御郎”当作了“情郎”…

姜惑哪知苏妲己陡起淫心,还以为自己这一曲终于奏效,让母亲想起了从前往事,低唤一声:“母亲,你记起恩州驿之事了吗?”

听到“恩州驿”三字,苏妲己猛然一震,霎时欲念全消,踉跄退开几步,几乎把琴几撞翻。

姜惑连忙上前扶住苏妲己,却见她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神情阴冷至极,隐露杀机。姜惑吓了一跳,从未想过母亲会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惊慌跪伏于地,口中喃喃道:“母亲大人息怒,孩儿知错了,请母亲罚我…”

在他隐约的记忆中,这句话本是“母亲大人息怒,孩儿知错了,请母亲罚我多吃几碗饭吧”,原是姜惑小时候顽皮时和母亲胡闹所说的玩笑话,每当说出这一句,母子二人皆是畅怀大笑。然而此刻姜惑见到苏妲己眼中的杀机,下意识说了一半却再也讲不下去,心中埋藏许久的念头蓦然跳出:她真是我的母亲么?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即使确实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还愿意认她吗?

苏妲己自知失态,瞬间恢复过来,假惺惺地拭拭眼睛:“快起来吧。想不到你弹琴弹得这么好,都引出我的眼泪了。”

姜惑依然垂首跪着不动,他能感应到苏妲己拭泪的动作,却不能确定此举是否出于真心。这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抬头看一眼苏妲己的勇气,只怕又会见到那个人们口中目光阴狠的“苏后”。

苏妲己心中已有定计,柔声道:“听费大夫说惑儿武功超卓,剑法过人,朝歌城十万禁军亦束手无策。我虽不喜欢舞刀弄剑,但听过你这宛若仙音的琴声后,也很想见见惑儿的武技到了何等超凡脱俗的地步。”

这还是苏妲己第一次这么亲热地称呼姜惑,姜惑心中微微一颤,心想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终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算被世人所唾弃,亦难抵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只要以后良言劝她弃恶从善即可。一念至此,叹了口气:“只要母亲想看,孩儿无不应从。”

苏妲己笑道:“你的佩剑呢?”

姜惑入宫岂敢带兵刃,如实告知苏妲己。苏妲己皱眉道:“宫中一时也找不到宝剑,这可如何是好?”

姜惑笑道:“不妨,孩儿便是用一截树枝亦可尽展剑法长短。”

苏妲己正色道:“不行,我第一次看惑儿练剑,岂能草率从事,而且若非常用之剑亦不顺手。这样吧,下次你入宫时把宝剑带来。”

姜惑心中生疑:“孩儿不敢。大王虽赐我可随意出入内宫的金城玉,却未允我擅带兵刃。”

苏妲己掩口一笑:“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我还算什么皇后?你放心,我到时会提前派个宫女去接你,由她把宝剑带入内宫,大王应无话说。”

姜惑细细推想此举并无破绽,暗责自己多心,便一口应下。

苏妲己又道:“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五日后再来吧,不要忘了带上宝剑。”姜惑无奈,只得告辞。

姜惑拜别苏妲己,才出中宫,已远远看到前方一个大汉在昂首独行。

内宫之中少见男子,偶尔见到,亦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惹事。但观此人行姿,既无畏缩避让之态,亦无耀武扬威之状,浑如平日行于家中。姜惑大觉好奇,不由多望了几眼。

那人却仿佛感应到了姜惑的目光,霍然转过身来,目光一闪,反而回身朝姜惑走来,却正是那圣剑士之首盖天华。原来圣剑士皆不喜女色,纣王特许可随意出入皇宫内院,顺便担负保护之责。

 

姜惑暗暗叫苦。他本不情愿与盖天华打交道,奈何狭路相逢,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姜惑见过盖剑士。”

盖天华淡淡道:“姜御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