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容焕已经猜到了几分,进屋时却仍吓了一跳。

死的是元婆,她在客房中悬梁自尽,桌上照例留有一封说自己犯有滔天大罪的遗书。已有人通知雷印和雷放,而柳氏见到元婆的死状,呆愣半晌后,竟然疯癫的笑了起来,大约是受刺激太过导致了精神失常,下人们围在外面窃窃私语,都说是雷燕儿的冤魂作祟,现场乱成了一团。

雷放赶到后,先去安抚众人。雷印则考虑的周全些,首先去问柳书的意思。可惜柳书心不在焉,且还时不时的偷瞄顾长惜,那副畏缩的神情与半个时辰前嚣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容家小焕心下大为好奇,即便顾长惜是九凰王的儿子,那也不过是个王公贵族,虽然身份尊崇,却也不至于让柳书怕成这副模样,难道那块凤凰玉佩还有什么别的含义…她脑中掠过几个念头,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味,似乎在哪闻过。

柳氏被两个人架着,正要送出门去,经过雷放身畔那一刻,她忽然激动起来:“是你!你要给你娘报仇,你杀了阿俏、雷英、元婆…是你做的!全都是你!”

“佩如!”雷印露出一丝怒容:“你冷静些,放儿今日一直与我在一起,如何杀害元婆!”

“不,是他!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派人做的!”柳氏抱着头尖叫道:“你把他抓起来,不然他还会杀我——”

“快把夫人带走。”雷印转过身,下人们手下发力,直接将柳氏抬了出去,过了院门仍然能听见她的尖叫声。自始至终雷放都未说什么,顿了顿走上前道:“爹,母亲只是被近日之事吓到了,孩儿不在意,你也莫放在心上。”

雷印叹了口气,似想说些什么,然大约觉得在场闲杂人等过多,便敛了表情微微颔首道:“你明白便好。”

这场面十分父慈子孝。

容焕微微眯起眼,瞧雷放生了一副端正忠义的相貌,倒真不似是那暗中害人之辈。然纪允之死太过蹊跷,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动机也十分契合…她略一沉吟,又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顾长惜,顿时觉得释然了:这金玉其外的家伙还不是一副蛇蝎心肠,可见皮相这东西果然是不可信的。

见顾长惜与容焕站在一旁没有言语,雷放走过来安抚道:“让顾官人与二喜姑娘受惊了,本该好好招待几位,奈何…唉。”

“雷公子不必客气,”顾长惜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忙。”

这话说的极有双关之意,雷放却似没有听懂,只是礼貌的点点头:“这地方我得叫人打扫一下,还请顾官人先回房休息。”

的确,若柳书要查案,有他们这些外人在场定然不方便。顾长惜也未拒绝,似笑非笑的瞧了柳书一眼,这便施施然离开了。

容焕紧随其后。

一路顾长惜都没有言语,气氛有些奇怪。眼下已是入夜时分,衣服却是洗不成了,她手中还攥着那块凤凰玉佩,想了想还是将其原样塞进怀中的衣服里,小声道:“雷放有不在场证明,难道他有帮手…或者我们都想错了?”

晚风徐徐间,他脚步顿了顿:“你怎么不问我那块玉佩。”

“有什么好问的。”容焕耸耸肩:“你若想让我知道,自己便说了。若不想让我知道,那问了也是白问。”

顾长惜似是笑了笑:“二喜果然是个聪明人。”

容焕也不跟他客套,略一沉吟道:“那么…柳书是发现你的身份了?”

他并未回答,二人已走回了客房的院子。高守迎上来,向顾长惜行了个礼,低声道:“公子,玉佩——”

顾长惜摇摇头,面色有些肃然:“他看见了。”

容焕不明所以,高守叹了口气:“还是晚了一步。”

原来方才顾长惜及时出现,是来追回这块玉佩的,看来此物确实大有文章。容焕嘴上说不想知道,心里早就好奇得忍不住了,于是便旁敲侧击道:“他看见了…会怎样?”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你也看见了,怎么不想想自己会怎样。”

她想起柳书怕成那样的神色,后背炸起了一片毛:“我眼神向来不好,上面是只芦花鸡咩?还雕得挺好看。”

仿佛说得越多死得越快的样子…

顾长惜不理她,高守从内间抱出一只雪白的鸽子,腿脚处绑着一个极其小巧的竹筒,他将那竹筒顶了开,露出一个袖珍的纸卷,中间用火漆封得十分完整。

高守瞧了一眼容焕,她立时乖觉的打算离开,顾长惜却道了一句“无妨”,高守便将那纸卷呈了过去:“灵草郡太守的私账。”

顾长惜打开快速扫了一眼,饮了一口香茶:“柳家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属下也探听了一番,柳氏嫁入雷家,目的并不单纯。”高守道:“二十一年前…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定。”

“这样也好。”顾长惜冷冷一笑:“我动起手来便无需顾忌。”

容焕站在一旁,凭这几句对话也猜了个几分,不过是些贪官污吏利用职权做的一些肮脏事,然她眼下心思全然不在柳家的八卦上面。那凤凰玉佩是什么,雷放又是如何做到不在场…她正专注的出神,忽听顾长惜要她拿来笔墨,便应了一声端了出来。

他写下几行字,高守原样封入了竹筒。容焕心中一动,试探的道:“这信鸽是回九凰吗?”

高守点头道:“这个自然。”

容焕大喜:“能不能帮我捎个信儿?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嗯,也该给师姐报个平安。”

她本来想说“给爹爹和子桑报个平安”,然又觉得在顾长惜面前还是少提自己重要的人比较好,这便改了话头。顾长惜顿了顿,慢条斯理道:“我倒觉得你的师姐不想你平安。”

“二师姐怕我嫁给师兄自然如此。”她想起自己离谷之前的那堆破事,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三师姐待我还是不错的。”

顾长惜哼笑一声,虽然未答应,但他也没有拒绝。容焕欢欢喜喜的写了封短信,大意便是说自己在雷家寨玩得很好,过几日便去九凰快活,让爹爹不要担心云云,然后请顾长惜在信外加了“即送神农谷”五个字,高守将其一起封入竹筒,随即便放飞了鸽子。

容家小焕瞧着鸽子雪白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觉得心中舒畅,瞧顾长惜也分外顺眼起来:“顾三儿要净脸么,我去打水。”

高守很不识时务的道:“谁是顾三儿?”

顾长惜倒意外的接受了这个新绰号:“先不必,一会柳书便会来。”

容焕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一抹戾气在眼中一闪而过:“他想活命,便必须要来。”

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一点也不低调。

容焕自己洗漱了一番,自行爬上了外间的小床。彼时高守已经回房睡觉,距方才的对话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一根柳书的头发丝儿都没见着。

顾长惜面上仍覆着伪装,单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烛光跳跃在他眉目间,将每一寸肌肤映得如玉般温润,四下一片静谧。

容焕偷瞧了一眼,忽然想起在义庄之中他揽着她的模样,脸又热了起来,赶紧暗骂了自己一声,迅速蒙住脑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意识已然模糊,却听见了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顾长惜低沉悦耳的声音淡淡响起:“进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容焕霎时精神起来,一动不动的竖起了耳朵。

“下官斗胆深夜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果然是柳书的声音,还带着点结巴,显得极为紧张。顾长惜似是笑了笑:“你在院外徘徊了那么久,若再不进来,我便不恕罪了。”

本是有些玩笑的言语,却骇得柳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内心难安,实在…实在不敢进来——”

顾长惜半晌没有言语,他越是沉默,柳书在地上抖得越是厉害。这种恐怖的安静在房中蔓延了许久,他端起茶杯,淡道:“想不到一个偏远乡村的小官,都认得这块玉佩。”

“下官…下官有幸,日前监察御史刘京刘大人与家父谈起户部…前户部尚书孙浩然贪赃一案,曾暗中说起…普天之下,血丝纹理如凤凰一般的玉…只有一块,便、便是血凰卫统领的信物…”

容焕听得一头雾水:血凰卫?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咩…

“刘京这厮倒是乖觉,然孙浩然一事…我记着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顾长惜慢条斯理道:“你们却知晓了…这该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别说柳书,就连容焕都觉得一股寒气窜上后背。

“大人饶命!”柳书似是整个趴在了地上:“朝廷上下谁人不知…血凰卫的行动便是皇上的意思,刘大人如此说,只、只是为了警醒家父,莫做贪赃枉法之事…下官…下官父子切不敢乱说话…还求大人饶命…”

容焕翻了个白眼,你们柳家那点事他已经知道了好咩…不过她已然听出了一些门道,不管这个血凰卫是干嘛的,似乎相当的可怕。而顾长惜就是这个可怕组织的头儿…从某种方面来说真的一点也不意外嗯。

顾长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待柳书在地上忐忑得够久了,这才轻飘飘的道了一句:“起来吧。”

柳书如蒙大赦,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躬身退到了一旁。

“这次我也只是出来散心,恰巧碰到雷府接二连三的命案,便留下来查探一二。”顾长惜极有腔调的扯谎道:“关于近日之事,柳大人有何见解?”

“见解不敢。”柳书诚惶诚恐的弯着腰,面上露出了一副讨好的容色:“一切全凭大人吩咐,大人说谁是凶手,下官马上去抓,大人若觉得这是鬼魂作祟,那下官便照着自杀办,绝不让这些山野匹夫多嚼一句舌根。”

容家小焕只听得叹为观止,这才是拍马屁的终极境界啊…

顾长惜沉了脸色:“柳大人没有证据便想抓人,是想草菅人命么?”

柳书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差点又跪了下去:“下官知错,请大人明示!”

“这个么…”顾长惜压低了声音:“你过来。”

随后的部分容焕便听不到了。不过想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偷偷躺下来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觉着近日这些事件和人的疑点与线索都串到了一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却又隐隐觉得马上便要水落石出。这般想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下官告退”,然后便是房门的开关声。

内房烛火已灭,看来顾长惜是打算睡觉了。容焕本来面朝着墙沉思,这会觉得肩膀压得麻木,便慵懒的翻了个身。

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森森立在她床前。

容家小焕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她拍了拍胸口,撑着床沿坐起身:“早晚被你吓死。”

顾长惜笑了笑:“二喜听够了?”

“你若不想让我听,便不会放任我在这里待着。”她满不在乎道,随即想起一事:“不过你给那姓柳的出了什么好主意?”

“到时你便知晓。”他闲适的坐下来:“眼下我要出去,特地来知会你一声。”

“…这么晚了出去扮鬼咩?”

顾长惜没有回答,面容隐在夜色中,现出了几分森然。容焕猛然想起他那个血凰卫统领的身份,当即便正色道:“开个玩笑,我只是担忧顾三儿你的安危。”

虽然这马屁拍得十分露骨,然顾长惜却欣然接受了:“二喜怕我遇见凶手?”

…当然不是!凶手和你相比还是你更可怕!

容焕挠挠头,这要人如何回答,说是吧仿佛显得他很无能,说不是吧又不是那么回事儿。她还未想好怎样说,便见顾长惜站起身来,淡淡丢下一句:“我便是要去会一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