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容焕三人打算离开的当晚,纪允逃走了。

他本被关押在看守森严的牢房中,待有人发现时,只剩晕在了牢门口的雷放,大约是他在半夜偷偷去探视纪允却遭了暗算,而纪允便从那牢不可破的四壁中,神奇的不翼而飞了。

柳书暴跳如雷,本来可以回去请功的一桩大案,凶手便这么跑了,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瞧他看雷放的神色,大约认为他是故意放跑纪允的——然因为顾长惜的缘故,柳书又不敢发作,只得憋憋屈屈的离了寨子。

雷放虽然不知柳书为毛忽然就怕了一个客商,不过顾长惜替他免了麻烦,他亦有所察觉,便亲自携车队相送,三人推辞不过,也就应了下来。

于是顾长惜与雷放在马车中煮酒烹茶,聊得倒是投缘。容家小焕为了抓紧时间寻找解蛊之法,又不便在雷放面前翻开蛊术册子,便爬上了雷放的马车。好在他眼下没有随从,马车中空无一人十分宽敞,只有正中放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木盒。

容焕掏出那本册子,上面记载了许多蛊术所使用的药草,其用法与神农谷的各不相同,她第一次接触异域医理,只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彼时已是盛夏,容家小焕在马车中,竟也不觉得闷,待到车停了掀开帘子,这才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雷府的另一辆马车上备有不少梅汁,在这时节分外解渴,雷放亲自去取了数袋,当然也没忘记容焕的份。

“多谢雷公子。”容焕接过梅汁,客套间闲话道:“这盒子里装的是甚?”

雷放索性便上了马车,坐在盒子旁边笑道:“二喜姑娘猜猜看。”

…容焕未想到他会突然上来,不着痕迹的将蛊术册子往屁股底下塞了塞,讪笑道:“婢子生性愚钝,雷公子还是莫打趣我了。”

“哦?”雷放凑近了些,双手摸上那木盒的盖子,顿了顿道:“我怎听顾官人说,姑娘冰雪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咦,顾三儿居然会夸她,这真是太阳打半夜出来了。

容家小焕心中一甜,不知为甚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她正欲谦虚一番,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

这个味道,在元婆的房里出现过,在纪允劫持她的时候也出现过,不想在雷放坐在她身畔的时候…又出现了。

一时间,那些微小而不起眼的疑点忽然被串起,一步一步逐渐变得清晰。容焕心思飞速流转,忽然想到了一处,心中霎时劈过一道微光。

怪不得他会有不在场证明,怪不得他会晕在牢房门口。

怪不得顾长惜在布局之后却拿到了译文。

原来如此!

“是公子谬赞了。”容焕笑了笑,微微压低了声音:“我若当真那么聪明,便一早就发现凶手了…你说是也不是,纪允?”

她最后两个字一落,雷放没有惊诧,亦没有言语,只是神色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眼睛却越过车帘向外看去,彼时顾长惜正站在树下纳凉,锦衣随风微微拂起,身姿翩然如同临风玉树。他似是察觉了雷放的目光,随即扫了一眼车中的容焕,顿了顿,便弯起一个了然的笑容。

雷放微微叹了口气,似是解脱一般向后一靠,笑了笑道:“二喜姑娘果然聪慧,却不知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说起来,苗家蛊术确然名不虚传,连我都未看出你是诈死,你们的计划也算得是天衣无缝。”容焕喝了一口梅汁,缓缓道:“虽然我只是怀疑,不过真正让我确定是你的…却是气味。”

“气味?”纪允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脸茫然:“我怎闻不出…”

“这味道很淡,初始我也想不起是什么,直到那日你劫持我,我才想起…这是义庄里天天都要燃的防腐香。”她顿了顿,复又道:“元婆出事那天,我在雷放身上嗅到了这个气味,便是因为一直与雷寨主在一起的雷放是你假扮的,而真正的雷放则伺机去对元婆下了手。那日柳书在柳氏房中守株待兔,原就是顾长惜所做的双向布局,他先让柳书埋伏,再去找雷放,以译文之事作为交换,让你故意被抓住…包括昨晚牢房之事,根本不用雷放去探监,你只须将易容之物事先藏好,届时再撬开锁扮成雷放的样子晕在那里…而真正的雷放只要躲起来,纪允便毫不费力的凭空消失了。”

容焕越说越兴奋,挺直了身子道:“不过我也有一处未明,你和雷放身形再像,易容也不至于分毫不差,我瞧不出也就罢了,你们便不怕雷寨主瞧出端倪么…”

她边说边盯着纪允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揭他的下颚,然摸索了半晌,只触到一片平滑,半分接口都没有。

要,要不要这么尴尬…

“难道…”容家小焕缩回手挠挠头:“是我猜错了…”

“不,你说得都对。”纪允平静的道:“只不过…我就是雷放,雷放就是我,或者说…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

容焕一怔,霎时被震慑了:“什么?!”

纪允笑了笑,眼中泛起一丝悲伤之意:“二十一年前,柳家将心思动到了药材生意上,便想要与我爹联姻,我娘虽不愿,但对方是官府,又对雷家寨有益,只好勉强同意了。谁知那柳佩如表面与我娘交好,内地里却不甘做妾生了祸心,于我娘生产当日在药汤里做了手脚,逼得我娘血崩,又暗中调离了雷家寨所有的稳婆。好在苍天有眼,这贱妇千算万算,却决计想不到有一位高人在雷府做客,只是她来得迟了,最终只保住了我们兄弟,我娘弥留之际,以雷家传家之宝相赠,托高人为她报仇。可柳佩如不但是县令之女,更是灵草郡太守的嫡亲侄女,她若出事,只怕雷家寨也难逃责难,所以那位高人便将我偷偷带出了雷家寨,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娘只生了一个孩子,开始了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复仇。”

见容焕发愣,纪允顿了顿,复又道:“我自小被寄养在山下,父母是老实的生意人,待我还算不错,高人没有再出现,只在我识字之后托人送了一封书信,里面写明了来龙去脉,我在山下等了数月,终于让我见到了雷放,便相信了整件事——我们生得一模一样,这便是最好的证据,随后我与他相认,杜撰了纪允这个身份,便开始谋划这一切,直到近日雷放的功夫才算小有所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雷英,我却还不行。”

容焕回了神,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迟疑道:“当年的事…雷寨主知道么?”

“我本想与他坦白一切,然柳家已与雷家寨牵扯甚多,除掉柳佩如弊大于利,这也是他极力维护柳佩如的理由。至于他当真知不知道…我与雷放已不愿去深究。”他向后一卧,仿佛说完这一切已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显得说不出的疲惫:“其余的事,都如二喜姑娘所言,气味之事原是我大意了,在义庄躺了三天,防腐香早就侵入体内,又岂是一时片刻可以洗去。”

“这个…常年鼓弄药粉,鼻子确然比一般人好使些…”她摸摸鼻子道:“你这样全都告诉我了…没关系么?”

“顾官人说,以姑娘之聪慧,早晚猜得到,所以不必瞒你。”纪允望着她,眼中似有赞赏:“我早该想到,以他的身份,身畔怎会有平庸之辈。”

容家小焕心头五味陈杂,被夸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这局中之人,雷英贪财也就罢了,阿俏与元婆固然该死,然身为奴婢,又如何敢不听柳佩如的话;当初只觉凶手可恨,而今听了这来龙去脉,又何尝不觉得那兄弟二人可怜…世间种种,因果报应,怎是一句善恶就能够说得清。

总结起来:果然纳妾猛于虎…

她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大约也因为穷的缘故,身畔多是夫妻一双,鲜有纳妾的境况。容老爹也时常对她说,宁可做贫寒之妻,也不做富贵之妾。

看来自家爹爹很是深谋远虑啊…

彼时众人已经休憩完毕,纪允将那方形的盒子递给高守,见其小心的放入了马车中,这才朗声道:“顾官人答应在下的,只盼不会食言。”

“雷兄放心。”顾长惜笑了笑:“我已经动手了。”

纪允点点头,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才翻身上马,唤过身后的车夫,沿着原路折返回去了。

容家小焕呆呆坐在马车中,脸上仍然一副被震慑还未缓过劲儿的模样。

顾长惜挑眉斜睨了她一眼:“二喜都知道了?”

她老实的点点头,其实自己之所以能很快想到这一层,完全是因为顾长惜和高守也玩了一次主仆互换,有“珠玉”在前,自然便不难猜。

“二喜当真聪明。”他淡淡道。

“比起顾三儿你的一箭双雕,可是差得远了。”容焕撇撇嘴,随即眼角瞥到那个正方盒子:“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顾长惜顿了顿,却避过话头转而道:“蛊术瞧得如何了。”

“唔…一上午翻完了,看到几个与你身上类似的蛊,但无法确定是哪个。”容焕沉吟道:“且所有解蛊之术,都需要施蛊的顺序,没有这个很难解开。”

“便是说…凭你一己之力,决计解不开是么?”

“也不尽然。”容焕诡秘的一笑,将蛊术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这里记载了一个古老的草药,可以化去任何一种蛊毒,名叫七焰陀罗。可惜极为稀有,生在极寒之地,一百年只生一株,却不知去哪能寻到了。”

顾长惜笑了笑,将那方形盒子向她面前一推:“你打开瞧瞧。”

不,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