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桥边,满城灯火。

河中的纸船,清亮的月光,绛红色的衣袂与少女懵懂的心事。

还有一句…未等到回应的情话。

容家小焕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便要站不稳了。可顾长惜的五指便如铁钳一般,这般将她握着,便似擒住了她的魂魄。那感觉有些难受,却更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期待与欣喜,浮浮沉沉满心忐忑。

他笑了笑:“二喜怎么不说话。”

容焕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听他如此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羞恼:该说的她早说了,他分明将自己的心意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却来打趣。

顾长惜又靠近了些,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容焕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与他妖娆的琥珀色眼瞳不同,容家小焕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看起来纯善又无辜。只有极其按捺不住的时候,这双眼才会现出一些狡黠与诡秘,显出十足的灵动。

他就这样瞧着她。

四目相对,眼色交缠。

大约在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受得住顾长惜这般专注的目光。

容焕被他望着,只觉陷入了一方琥珀色的海,而自己便快要窒息了。他那么美,仿佛遥远得从未存在,又好似是眼前唯一的真实,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看着他,渐渐地沉溺其中,那点恼意忽然便烟消云散。

他问她怎么不说话,其实她是想说的。

从很久以前,在泾河桥边的那一刻开始,就想说了。

她垂下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羞赧。

“你呢?”

这两个字看似毫无头绪,但顾长惜却听懂了。

——容二喜,你是欢喜了我么?

——嗯,我好欢喜的。

——你呢?

其实不过是一个少女最简单的心事。

顾长惜弯起嘴角,又凑近了些。

他这样近,呼出的气息便拂在她面上,痒痒的很是惑人。容焕眼睫颤了颤,再受不住这样的煎熬,正欲退一步脱开他的钳制,却忽觉一片云雾般的乌发覆盖下来,她的唇上忽然一软,携着些微的温热。

这是一个轻若蝶翅的亲吻。

容焕呆住了,平日玲珑剔透的心思早已不见,满脑子都是被轻薄的震撼。

…是不是应该给他一巴掌?可是好喜欢啊…啊呸好羞!装也要装得矜持一些好咩!可是反应太剧烈了他下次不亲了怎么办…

她瞪着眼睛,面上表情精彩纷呈,竟是连害羞都忘了。顾长惜眯起双眸,瞧了她半晌,沉了声音道:“二喜对这回答不满意么。”

他亲了她,这意味再明显不过。容家小焕霎时回魂,心中有什么东西膨胀了起来。她抿了抿嘴想忍住笑意,可惜不太成功,眼睫闪了闪,满面喜悦与羞涩,这副女儿家情状十分动人。顾长惜目光灼灼,又倾过了身子。

容焕闭了眼,任他撬开自己的唇齿肆意采撷,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四肢渐渐酥软,全靠顾长惜环在腰间的手臂支撑。她耳根极烫,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只觉身在梦中,心魂俱醉。

似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顾长惜的手从她腰间轻抚过去,不知做了什么,容焕的衣襟霎时松散开来,她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推开他,面上仍泛着红潮,喘息道:“你…你…”

他笑了笑:“二喜不愿么。”

容焕心跳快了数下,手中拽着自己的衣带,只羞得脸都快埋到了地上:“…我们…我们还未成亲。”

顾长惜又靠近了些,眼神危险而诱惑:“我们今晚成亲便是了。”

她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脑中还想着聘书媒妁良辰吉日,便听他轻飘飘的补了一句:“我可以纳你为妾。”

容焕一怔,方才还火烫的心霎时一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道:“你…你说什么?”

她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再反问,未免显得有些傻气,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相信而已。容焕声音颤抖,顾长惜却不看她,垂了眼睫,忽然松开了揽住她的手:“莫非二喜以为…凭你的身份,可以嫁我为妻么。”

唇边,是他惯有的冷诮笑意。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

容焕呆住了,脑中一片纷乱,平日清明的心思再也抓不住,只觉胸口似被人撕开了,一阵锥心般的疼。

一个乡野丫头,竟敢肖想九凰城的九凰仙,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想起姬瑶光身畔婢女讽刺的言语,当时本不放在心上,此时想起来,竟是这般钻心腕骨的深刻。

容焕曾天真的以为,就算这是事实,就算所有人都这么想,只要顾长惜不在乎,她便什么都不怕。

如今看来,果然是她鬼迷心窍了。容焕啊容焕,枉你自诩聪明人,竟也会这般痴傻,妄想一个王公贵族会娶一个乡野丫头为妻,妄想他与别人不同,妄想他是真的…欢喜了她。

许是她面色过于难看,顾长惜转过身,淡淡道:“二喜也不必过于忧心,我允你今后只有你一个妾室,这样可好?”

只有一个妾室,说得好听。容焕心中骤冷,方才是她头脑发热,竟然忘了若顾长惜当真斗败顾君璟做了九凰王,终究拂不了圣意,定然是要娶一个公主贵女为妻的。且她真正在意的,也根本不是这些。

容焕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收整了心思,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多谢三公子美意。”

她说的是三公子,不是顾三儿,恭敬之中透着明显的疏离。顾长惜转过身,眸光直直向她散落下来。

容焕昂起下颚,平视着他眼中那抹美丽的琥珀色,微微弯起一个冷笑:“容焕身份低微,三公子的妾室实在高攀不起,还是算了吧。”

她说得轻轻巧巧,仿佛不过是作罢一桩闲事。

他亦笑了笑:“既是如此,我自然不强求。”

“甚好。”容焕对他福了福身,从药袋子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瓷瓶置于桌上:“这是七焰陀罗的成药。”

顾长惜却没有看那药瓶,只是瞧着她:“多谢。”

两人之间隔着数尺远,仿佛方才相拥纠缠不过一场幻觉。眨眼之间,彼此都是另一番清明景象了。

容焕双手紧紧揪住衣带,腰板挺得笔直,便这般径自出了房门。

她转身的一刻,笑意便从顾长惜嘴角隐去。

他便这般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不多时,房门又被推开,一个影子鬼魅般的落到他面前。

“人都撤走了?”

“是。”高守应道:“他们瞧见容姑娘衣衫不整的出来,便急着回去禀报了。”

“很好。”顾长惜淡淡道,眼中现出了几分森然:“我倒要看看,他预备如何动我的人。”

高守顿了顿,有些担忧的望了一眼门畔,似有几分欲言又止。

计策是好计策,实施得也很是顺利。只是…容姑娘刚刚出门去那副阴森的样子…实在是很可怕好咩!公子请自求多福…

容家小焕忧伤的走在幽静的小路间。

方才从屋中冲出来的时候,那言语,那气势,那腔调,多么高贵冷艳!她正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气息中,一抬头便瞧见院子中数个婢仆,皆瞧着她作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容焕这才发觉自己的衣带还没系。

传说中的百口莫辩嘤嘤嘤。

她灰溜溜的跑起来,又不知如何回去,只好原路返回,很快便到了花园里,里面倒是十分幽静,不见守卫往来。

容焕一个人沐浴着月色,心中一阵气苦,蹲到一个坛子边便揪起小草泄愤。

“死顾长惜!臭顾长惜!烂顾长惜!”她咬牙切齿道:“我真是瞎了眼!”

她便将这片草地当成了某人的头发,下手又黑又狠,很快便是一地狼藉。这般发泄了一会儿,容家小焕忽然失了浑身的力气,叹了口气坐在地上,双臂抱住膝盖,将脸深深的埋了进去。

…好丢脸。

方才从进门开始,暧昧间缠绵时,意乱情迷沾沾自喜的只有她自己。因为太欢喜了,期待那么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伤得这样不堪。那番话看似傲气,实已是她最后的一点倔强,出了门,面具便轰然崩塌。眼下她孤零零的坐在这里,明明是仲夏夜,周身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

容焕坐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

她正思量今后该当如何,忽然便觉身后一阵疾风袭至,只是还未来得及躲避,又是数声轻响,似是有人打斗起来。

她迅速爬起身,手便伸进了药袋子,警惕的躲在一旁。眼前两人缠斗在一起,其中戴斗笠的那个明显占了上风。容家小焕眯起眼睛,在他袖口处发现了一团图案,模糊间还有些眼熟——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血凰卫,是顾长惜的人。

眼下的境况不言而喻。

顾君璟的人虽然功夫不弱,但对方是血凰卫,几个回合下来,那人被一脚踢中胸口,霎时飞进了花坛中昏死过去。

血凰卫压低了斗笠,瞧都未瞧容焕一眼,这便要转身离去。她心中一动,几步走上前来:“且慢!”

那血凰卫顿了顿,大约很不情愿,却仍是站住了。

容焕直截了当道:“你留他活口,他回去必然禀报,这样一来,世子知道了顾长惜派人护我,岂不露了我与他暗中往来一事。”

“公子的命令只是保护你的安危。”血凰卫沉了声音,面容隐在斗笠中。

容家小焕蹙眉,她虽不知顾长惜如何得到血凰令,但想也知道,其中定然历经万般凶险。纵然顾君璟以为用蛊毒便可控制他,但吃了这个暗亏,他定然对解蛊一事加倍防备。容焕知晓其中轻重,因此在晚宴上才不惜一切代价为顾长惜遮掩过去,这几日顾君璟没动手,血凰卫也没有暴露,眼下若这般放此人走了,那之前的苦心做戏便也都白费了。

她虽恼怒顾长惜,然于大局上却辨得极清。那血凰卫沉默半晌,忽然顿了顿道:“今晚之后,便无须遮掩了。”

容焕心中掠过什么,却又觉得一头雾水,她想起那个顾长惜还未言明的对策,有些急切道:“此言何解?”

那血凰卫暗中盯了她几天,深知公子对其重视,便觉多言语几句也无妨:“大世子安排在公子院中的眼线,加上监视姑娘的,共有六人,现在却剩了他一个,其余的都去复命了,姑娘可知——”

他言语刚到此处,却觉身后掌风凌厉,容焕看得真切,急急道了句“小心”便躲了开,本以为以血凰卫的功夫不必担忧,哪只那人抬手便是一阵烟雾,那血凰卫未及防备,当即中招,身子僵直的倒了下去。

容焕眼见不妙,手还未动,暗地里便飞来一块小石子击中了她的穴道。那人缓缓走到她身前来,正是方才被踢到花坛中的家伙。

果然,聊天这种事就该先补完刀再做啊…容家小焕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