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只觉夜风忽然凛冽,一个白影自旁边陡然飞出,踏上最近的一支箭,翻转腾挪,身姿若仙,不过转瞬间,竟将那十余支箭接了个干净。

顾长惜落在一旁,一身珍珠白的锦缎已让鲜血染得斑驳,颊边几缕暗红,竟似最妩媚的妆点一般。他手握长剑,剑尖还不住往下滴着血迹,如同地狱中走出的修罗仙。

顾君璟恨恨地盯着他,咬牙道:“我的人在哪儿?”“你说呢?”顾长惜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大哥不会以为,我身上的血都是自己的吧?”那十余个侍卫身子颤了颤,腿已经打起颤来。顾君璟坐在地上,将旁边的一个侍卫往前推去:“快,给我杀了他!”

那侍卫被他推倒在地,竟然吓得爬不起来了。顾长惜轻蔑地弯起嘴角,他身畔落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高守。容焕喜出望外,便见一个眼睛狭长的男子上前恭谨地点了点头:“已干净了。”

顾君璟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弃他而去。他望着自己一败涂地的局面,心中前所未有的绝望,呆了半晌,竟癫狂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明明是他的,他的王位,他的血凰卫,他的财富和荣耀。只因为他生来残了一双腿,便要眼睁睁地将这一切拱手让人!

顾君璟边笑边爬,他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挪到顾长惜脚边,双手攀着他染血的衣衫下摆,缓缓立起了身子。

顾长惜没有动,只是淡淡瞧着他。

“杀了我!”顾君璟喘息着扯住他的衣衫,“成王败寇,你动手吧!”

这场面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容焕心中微叹,若不是此人邪念太重,以他的才华和资质,前程自然一片锦绣,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我不会。”顾长惜抬起头,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即便我再厌你恨你,只要老二还是我姐姐,我便不会杀你。”

容焕一呆,心中忽然柔软下来。

过了这么久,她才终于了解顾长惜是怎样的人。即使面上再如何冷淡无情,可顾君乔待他的好。他全部都记着,甚至肯为了她放下自己那么多年的仇恨。

顾君璟怔了怔,颓然地垂下双手,半晌竟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不会杀我,你当真是我的好三弟!”

话音刚落,他忽然用尽全身气力跃起,双臂死死环住顾长惜的身子。容焕只瞧见寒芒一闪,那匕首整个没入了他的后心,两人摔在墙边,顺势便向城楼下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高守和几个血凰卫飞身相救,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角。

容焕脑中一片空白,她没有思考,只是本能地扑进那漆黑的石阶中,拼命向下奔去,一路心如擂鼓,竟连哭泣都忘了。

城楼大门下,两个身影躺在一边。

她几步跑过去,扑倒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那染血的白衣:“顾三儿,是我,你睁开眼睛瞧瞧我好吗?”

顾长惜唇畔尽是鲜血,他微微睁了眼,琥珀色眼瞳中盈满她的倒影:“…二喜,你可有受伤?”

“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容焕使劲儿摆手,便要去扶他,“先别说了,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他忽然伸出手按住她的胳臂,缓缓摇了摇头。

容焕心中一沉,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顾长惜苍白地笑了笑:“二喜。”

她眼睫颤了颤:“…我在。”

“我这一生,想要很多东西。”他缓缓地道,微微闭了眼,“想活下去,想要王位,想要自由…”

微微喘息了一瞬,顾长惜弯起嘴角,轻声道:“可看见你还活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想要的,不过只有你而已。”

容焕心中震撼,眼泪唰地便滑落下来。她正欲说什么,就见他呕出一口血,复又低声道:“对不住,倘若你从没遇见我…”

“不!不!”容焕哽咽道,“我一定要遇见你,然后救你…顾三儿,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爱上你,永远不会变。”

他弯起嘴角笑了笑,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溅满了她的衣襟。容焕骇得魂飞天外,急忙将他抱在怀中,哭得肝肠寸断:“顾三儿,别死…求求你。”

“大约…是不成了…”顾长惜吃力地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若有来生…二喜…嫁与我…可好?”

“我不要来生,我只要现在!”容焕握住他的手哭喊,“顾三儿你要撑住,待你一好,我就嫁给你!”

他弯起嘴角,似是想说好,只是那口气却是提不起了。

容焕手中一空,顾长惜的手终是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呆了一瞬,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哀号。

“快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快去请大夫!快救救他…”

即便是如此心碎的时刻,高守仍然悲戚地扶了额:喂喂好像你就是大夫啊…

项岚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奇怪,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对两旁使了眼色,立时便有一队血凰卫过去,先点了容焕的昏穴,再将顾长惜抬上担架,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后背的伤口。

一个血凰卫扛起不知死活的顾君璟,另一个去城楼上背下了唐戬。项岚扭开一支焰火,悬崖对面的血凰卫立马有了动作,只见索桥上火势渐小,离它数丈开外的地方竟缓缓升起了一根碗口粗的铁链。

待神仙岭那边的血凰卫将这根铁链拉平,项岚率先跃了上去,试了一下承重,便向后点点头。高守抱起容焕,施展轻功飞奔起来。

血凰卫们有条不紊地撤离,直到项岚最后一个安全落地,另一边的人才松了铁链。

崖边是准备好的两辆马车,将昏睡和受伤的人都安顿好,项岚一声令下,他与高守并驾齐驱在前面开路,后面数十人护着马车跟上,极速赶赴九凰。

只是一路上,项岚仍然是那副憋闷的表情,他本就一身煞气,此时这样似笑非笑起来,更加显得瘆人。

高守奇怪地瞧着他:“项副统领,你怎么了?”

他不答,面色更加奇怪了。高守一脸茫然,就在他觉得这货是不是被打到脑子了的时候,项岚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一发不可收拾。

“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了…”项岚捶胸大笑,“高护卫,若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王爷…哈哈哈哈…”

高守的好奇心顿起,立刻保证道:“项副统领放心,我绝对不说便是。”

“今日这一番部署,营救容姑娘本是万无一失的。偏偏…偏偏王爷他做足功夫,没想到那姓唐的奋不顾身,把容姑娘的心思全引去了。”项岚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瞧见那残废扑上来的时候,王爷刻意避开了要害…否则就算借他一双腿,也休想伤到王爷一根汗毛!你是没看见,王爷瞧见容姑娘被那姓唐的救了…当时的脸色…哈哈哈哈…”

高守呆了呆:“你是说…王爷他为了引回容姑娘的注意力,故意摔下城楼去的?”

“不错!”项岚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叱咤风云的王爷啊…居然也有今天!”

高守顿了顿,随即也跟着大笑起来。他笑了半晌,然后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肋下,那里被划了一个不起眼的口子,伤虽不重,流的血却不少。

这次子桑总不舍得把他往外赶了吧?他深沉地望向远方。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王爷久了,总算学到了些人家的聪明才智,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

容焕醒来时,人已在九凰王府了。

她瞬间想起发生了什么,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却险些一头撞在一人怀中。项岚后退两步,笑眯眯地行礼:“容姑娘醒了,卑职已等候多时。”

“顾三儿呢?我爹呢?还有唐大哥呢?”她紧张得手脚冰凉,扯着项岚的衣服便不肯撒手。

哟,王爷排在第一个,看来这一刀没有白受。

项岚微微躬身道:“容姑娘莫急,王爷和唐公子都没有性命危险,只是此时仍然昏着没有醒来,至于容老先生…姑娘随我来就知道了。”

容焕心中稍安,这才喘了口气:“我爹怎样,他没受伤吧?”

“怎么会?”项岚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王爷吩咐过,若容老先生少了一根头发,我们都要少了脑袋的。”

太夸张了吧?容家小焕心中腹诽,却也泛上了一缕甜蜜。她走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微红着脸道:“对不住,还未请教这位大哥的名字。”

“是卑职失礼,在下姓项,单名一个岚字。”

“原来是项大哥。”

项岚赶紧顿住身子,回头摆手道:“‘大哥’实在不敢当,容姑娘唤我项副统领便好。”

容焕瞪圆了眼睛:居然是副统领啊!大人物!

项岚惊出一身冷汗:王爷瞧那个“唐大哥”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吃了,若他当真做了这个“项大哥”,只怕过不了几天就要被扔到血凰阵里去。

二人不过寥寥数语的工夫,已经到了九凰王府最大的院落中。

此处原是顾君璟住的地方,容焕却没有来过,当时她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不会去凑近他的寝居。

大门缓缓打开了。远远便传来容老爹慈祥的声音。容焕心头一喜,她跑了几步,只见顾君乔正陪着容老爹围在桌前下棋,旁边放着瓜果点心,子桑挺着肚子在喂池中锦鲤,花园中绿荫浓密花团锦簇,这景象要多平安喜乐有多平安喜乐。

容老爹最先瞧见她,赶紧站起身来:“二喜回来了!我听说你被劫了去,可吓坏爹爹了,今早得知你平安才松了口气,只是那项家小哥不肯让我去探…快过来给爹瞧瞧,伤了哪儿没有?!”

容焕像一只小鸟一般,飞扑进容老爹怀中,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爹,你怎么在九凰?也不与我说一声…平白惹我担忧。”

“唉,此事说来话长。”容老爹有些惭愧地说道,“那天拿了人家的地契,我觉都睡不好,只想还回去。后来在那锦袋里瞧见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若想归还地契,就在第二日子时到谷口去,我便去了。哪知那位项家小哥在那等我,又说我有危险,说什么也要将我带到这里来。”

容焕顿了顿,这时机倒把握得真好,若是再迟一天,可就正好撞到顾君璟手里了。不过…顾三儿怎会知道容老爹有危险?难道他一早就知道顾君璟要拿自己对付他?

“姑娘,姑娘!”子桑凑了过来,“你平安就好,听说你被劫走了,我便让高大哥跟着血凰卫一起去了,他还受了伤呢!郡主也很担心你…”

容焕心中咯噔一下,这才将脸转向一旁,顾君乔站在那里怔怔地瞧着她,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一直以来,她躲在后山装死一事,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顾君乔。偏偏宁致不让她说,她也就只好让她这样伤心了半年之久。方才她一进门就瞧见她了,只是大约是愧疚作祟,竟然不敢去看她。

“郡主,”她垂下头,小声道,“瞒着你是我不好,对不…”

容焕话音未落,便觉顾君乔猛然扑了过来,将她死死抱在怀中:“阿焕,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面色也不如以前好…那寒毒还是给你落下了病根,是不是?”

容焕回抱住她,只觉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没有,我挺好的…这不是病根,只要再调养一阵…”

她还未说完,顾君乔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明明是高兴的事情,两人却抱在一起哭作一团,惹得子桑也在旁边掉眼泪。

项岚在门口做望风景状。

待得里面闹完了,容家小焕整理了一番,款款走出门来。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微微躬身道:“这是之前王爷命人从神农谷取来的。”

容焕眉开眼笑地接过自己的药袋子,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十分踏实,便对项岚行了个大礼:“还未感谢项副统领救了我爹。”

“这如何敢当,”项岚赶紧避让,“卑职只是依王爷之命办事,容姑娘还是谢王爷吧!”

容焕笑了笑,顾三儿嘛…自然是要谢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需要先弄个明白。

“他既然事先救下了我爹,说明已经猜到我会有危险,”她瞧着项岚的眼睛,“大约…你们在世子那里是有眼线的吧?”

项岚眼皮都未动一下,微微垂手道:“此事并不是卑职负责,容姑娘若是好奇,待王爷醒了一问便知。”

“我也只是随便猜猜罢了,昨晚我在城楼上时,有人在下面放了一支信号焰火。那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们血凰卫的人。”她状似无意道,“项副统领若不方便说倒也无妨,我只问一句话,不知昨晚我们是如何撤离神栖崖的?”

“得知容姑娘被俘,王爷在营救之前,已经做了周密的计划。我们在傍晚前去时,偷偷在索桥不远的崖边装上了一根长长的铁链,两端都垂在悬崖下面,夜间不仔细看是瞧不出的。王爷一早就猜到他们要烧索桥,正是未雨绸缪之举。”

“原来如此,王爷果然神机妙算。”容随口赞了一句,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项岚这货笑眯眯的,一脸杀气,说什么都滴水不漏,说了半天什么都没套出来,真不愧是能做副统领的人。她又笑了笑,“项副统领也不简单。”

“容姑娘谬赞。”

项岚望着容焕离去的背影,心中长嘘口气。

虽然知道此事定然是瞒不住的,王爷也说过容姑娘聪明绝顶,早晚会让她猜到,但是不过刚醒来没两个时辰就开始怀疑了,这准王妃…略有些可怕啊!

容焕回房洗了个澡休整了一番,转身便去了血凰卫在王府外的院落。

顾长惜曾经告诉过她,为办事方便。他特地挑选了数十名血凰卫住在九凰王府近旁,极得他的重用。这些人规律森严,即便不在军营中,其起居进出都有专人把守。容焕一进门,便瞧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大爷坐在门房处,桌上摆了笔墨,似是看守的样子。

这大爷见了她,一双眼睛立刻瞪得如铜铃一般:“你是何人?”

容焕顿了顿,轻声说了从前顾长惜告诉她的暗语。大爷听了面色一缓,又打量了她几眼,努力做出一副和蔼模样:“这是王爷专用的暗语。姑娘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没什么,王爷差我来查一查近日的纪律,看看有没有人不守规矩。”

“那不可能,我老赵自上三代统领起便守着军营,从没出过一点岔子。”

“那就有劳赵大爷。”容焕极快地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纸,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了许多互相对应的号码,多是一对一对的,而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却只写了一个。似是匆忙间随意写上去的,便问道,“我瞧大家的名牌都有房间。怎的这个人没有,可是新填上的?”

“哦,你说二十三号啊,他之前一直在外面为王爷办事,昨夜才刚回来递了名牌,我还未来得及安排,不过方才他收了项副统领的飞鸽传书,又要走了…哎,就是 他,”赵大爷指着屋中走出来的一个人,“他就是二十三号。”

容家小焕霎时转过身去。

二十三号背着包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会在这里瞧见容焕。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渐渐转为一种奇异的绿色。

她笑了笑:“你就是那晚在房中扶我起来的侍卫吧?”

他不答,眼珠儿飞快地瞄了一眼屋顶,似是想伺机跑路。

“别想溜,我已经见着了你,这干系你是撇不清了。”容家小焕笑眯眯地威胁道,“骗我后果很严重的。”

“岂敢岂敢,王妃多虑了。”二十三号也笑了笑,只是笑得比哭都难看。现在谁都知道容焕是自家王爷的宝贝疙瘩,轻易得罪不起,便露出一副讨好的容色,“那晚那个胆敢对您不敬的家伙,我趁您进了城楼便给料理了,王妃放心。”

他一口一个王妃,倒叫得容焕不好意思起来。她心中略一沉吟,原来她上了石阶后听到的那几声闷响,就是他在作怪。

“若我没有听错,后面跟上来的人就是你。”容焕斟酌着字句,疑惑道,“可若你一直都藏在门洞里,我被顾君璟掐住脖子的时候,你一定全都瞧在眼里,为什么迟迟不出手?”

二十三号苦着一张脸,自家王爷吩咐的是:不到最后关头不准轻易亮出身份。就在他刚要出手的时候,唐戬却从对面的门洞里扑出来了…据项副统领方才的飞鸽传书说,为着这件事,当时王爷的面色极不好看,容姑娘也起了疑心,要他赶紧出去避一避,别叫她撞见。结果…嘤嘤嘤他会不会被王爷扔进血凰阵里自生自灭?

思及此,二十三号不禁背后一毛,露出一副沮丧的容色:“我让唐公子先一步救了王妃,王爷已经很恼火了,这次我一定会死得很惨。”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容焕稍微走近了些,温言宽慰道:“那也不见得,倘若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没有丝毫隐瞒,我便可以装作从未见过你。至于唐公子那件事…我也可以让王爷不再追究。”

二十三号愣了一瞬,虽然他面上对容家小焕表现得比较孙子,然骨子里还是心思缜密货真价实的血凰卫,之前顾长惜也是看中了他善于伪装这一点,才让他潜伏去顾君璟身边。是以他听了容焕这几句话,脑子里立刻开始计算可行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亲娘哎,靠谱!

“王妃大恩大德!二十三号永铭五内!”

“首先别叫我王妃,八字还没一撇呢。”容焕咳了一声才继续道,“我们接着刚才说,那个在城楼后面放焰火信号的,就是你吧?你们究竟有几个眼线,何时安插进去的?”

“回王…回容姑娘,自大世子半年前逃走之后,我便混进去了,只有我也一个。”

“这么早?!”容焕略有些讶然,她眼珠儿转了转,“这么说,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全在你们掌控之中?”

二十三号挠了挠头没有言语,等于默认了。

容家小焕心中更加明晰了几分,又笑问道:“所以不管形势如何,其实我都没有危险对吗?”

二十三号继续沉默。

她略一沉吟,已推想出了整个来龙去脉,茅塞顿开之余,心中不免又涌上几分复杂。顾君璟这货怕是被顾三儿利用来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他怕牵扯到容老爹,还事先转移了他老人家,又安排内线确保了自己安危,随后就是自由发挥了。这其中唯一的状况,只怕就是唐戬了。他精心安排的苦肉计,让人家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容家小焕有种被欺骗的气恼,又觉得有些好笑。二十三号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只觉心里直打鼓,他顿了顿。扯个包裹便从她身侧“嗖”地溜了。

她一怔,连忙回身,却见二十三号足尖轻踏砖瓦,顷刻间已在数丈之外,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不愧是顾三儿的人。

容焕请赵大爷帮忙保密。她方才听了二十三号叫她王妃,隐约想起了眼前这位姑娘的来头,忙不迭地便应了。

彼时午后阳光正好,她在街上晃了晃,便径自回了王府。

这次她长驱直入,直接进了九凰王府的主殿,一路畅通无阻。下人们见到她,行的都是标准的主人礼。容家小焕也未说什么,轻轻推开侧卧的门便跨了进去。

她心中存着事,一直是低着头,也未察觉屋中有什么不对,是以当她忽然抬起眼睫,便被桌前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尚风悦惬意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半分吓着人的自觉都没有。

“尚尚尚尚前辈,”容焕抚着心口,“…你怎会在此?”

“唔,听说不肖弟子受了伤,便来瞧瞧。”尚风悦头昏氤氲的热气瞄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一别半年有余,容丫头倒是清减了许多。”

容焕微微一怔,她上次见到尚风悦,还是在屋内偷听这二人故意将秘密说给她听。从那之后,她几番煎熬历经生死,其中种种鲜活得仿佛昨日,可如今看来…确实已经很久了。

“许久不见,前辈还是一样风流潇洒,”容家小焕的心思不过转瞬,已换上了一副好脾气的微笑,“真是让人艳羡啊。”

尚风悦喝了口茶,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心虚。当时与顾长惜说的那些算计容焕的言语虽然是故意的,不过确实也代表了他的心思,毕竟在他心中,宝贝徒弟的性命自然比这神农谷小神医的性命重要得多。

后来听说她没有死,尚风悦除了惊诧,却也没有多放在心上,直到眼下他忽然发觉,这个小丫头大约是要与宝贝徒弟纠缠一生了,当时那些言语,她不会偷偷记了仇吧?虽然容家小焕瞧着不像这种人,可是见她笑得这样温和老实,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背后凉飕飕的感觉?

“咳咳,四处漂泊而已。”他莫名就谦虚了起来,心头打定主意要转移话题,“虽然有些波折,不过你二人也总算功德圆满了,看不出我这不肖弟子还是个痴情种子…”

“我倒是也蛮意外的,”她打断他道,“还以为他当真是为救我孤身犯险,却不知一切早已计划得妥妥当当。顾君璟若知道他被利用得这样彻底,只怕死也不会安心的。”

尚风悦微微蹙。看样子他刚刚得知顾长惜受伤,之前顾长惜所做的那些安排,他确实是不知情的。只是这般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了一句:“那瘸腿小子还没死呢。”

容焕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瘸腿小子”大约是在说顾君璟,忍不住便想笑,然想到自己刚刚义正词严地告了顾长惜一状,便扁扁嘴绷住了脸。尚风悦微叹一声:“容丫头,长惜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亦不想替他辩解,只是依我看来,若他只是想除去顾君璟,绝不可能受这样重的伤。”

是啊,这货一定是故意的。

容焕坐在床边,伸手搭上顾长惜雪白的手腕。虽然他刻意受了顾君璟那一刀,也顺利避过了要害,但不知为什么,他摔下去的时候却没有用内力护体。换句话说,他是实打实地从数丈高的城楼上摔下,五脏的内伤要比刀伤严重得多。

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即便是做戏给她看,她都生不起气来了。

尚风悦见她不语,微微放低了声音,复又道:“即便做法有些偏差,可他待你是真好…容丫头,你要担待些,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最后一句话成功戳中了容家小焕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其实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亦想了很多。顾长惜,他强大而美丽,聪明且骄傲,他几乎无所不能,可大约他唯一不懂的…便是如何去爱。

因为他没有被爱过。

就像过了这么久他才终于肯来祭奠她。

就像即使欺诈做戏也要骗她答应嫁给他。

他也许走了曲折一些的路,也许用了不对的方法,可是…谁能说那不是爱呢。

容焕正微微出神,一低头,却陷入了一双琥珀色的汪洋中。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道:“你…何时醒的?”

顾长惜眼瞳微微一侧,极快地看了尚风悦一眼。虽然只有一瞬,但聪明能干的剑神师父大人还是悟出了那眼神中所蕴含的意味:快出去,我需要和二喜单独说几句。

江湖第一高手心头顿时中了一箭。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他这个日理万机…呃,反正很忙的慈爱师父,一听说爱徒出事了,便巴巴跑来看他,结果这货一醒,半句话还没说上,就先用眼神赶他走啊!

尚风悦用关怀的目光望着顾长惜,试图感化不肖弟子:“怎样,觉得哪里不舒服?”

容家小焕本来也想问上一问,结果让尚风悦先问了,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顾长惜顿了顿,缓缓道出两个字:“还好。”

声音平稳,却还携着一丝虚弱,中气也不是很足。容焕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去倒水,便在她这一转身的空当,顾长惜又瞧了尚风悦一眼,这次他的意思很明确,目光中只写了两个字:碍事。

于是容家小焕刚倒好水站起身,便瞧见尚风悦一脸忧伤地跳窗而去。

一阵小风钻进屋中,将床前的幔帐吹得微微摆动。顾长惜轻咳了一声,容焕便快步走过去将窗子带上了,嘴里还念叨着:“好好的放着门不走干吗非跳窗…”

她不知道,师父大人是受刺激太过乃至伤心得慌不择路了。

容家小焕转过身来,手里又端起杯子,一边瞧着顾长惜。心中踌躇着要不要扶他坐起,这样躺着定然是没法喝水的。正犹豫间,便听顾长惜淡然道:“扶我起来吧。”

她松了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见他似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便俯下身子,伸手插进他的腋下,使足了劲儿才把他挪动了一些,只是还未待她再用力,便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向前跌去,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怀中。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只是他环住她的手臂如同钢铁一般,任她如何用力都推动不了半分。她心中不免怀疑起来:这货当真是受了重伤?

她这样被他抱着,下颌便枕在他肩膀上,入目满眼的青丝,落在她鼻尖,淡香袭人,又有些瘙痒。容焕伸手去拨,随即右手自然地垂下去,却摸到他后背一片濡湿,似乎有几分黏腻。

她心中倏地一紧,迅速抽回手来,果然满是鲜红。

原来伤还是很严重,只是他固执地不肯松手而已。

“喂,放开我!”容家小焕有些急了,“你后背伤口裂开了,喂…”

顾长惜没有言语,也没有松手。容焕怕再挣扎惹他流更多的血,便只是嘴上不住说着,身子却是老实了。

他顿了顿,手臂圈得更紧了些,然后将头埋进她的颈窝中。

“你答应会嫁给我的。”

容家小焕本来正在抗议,听了这句话之后,忽然便偃旗息鼓了。

他们两人都太聪明,一个追根究底也要知晓,一个心知肚明隐瞒不住。

顾长惜为了让她点头,也算得上是不择手段了。即便欺骗、布局、做戏乃至满身伤痕,也要换她一句肯嫁的承诺。

他才刚刚醒来,便似如临大敌一般。这样唯恐失去的拥抱,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竟是那个骄傲冷诮的顾长惜。

容焕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忽然便得很软很软。

罢了,一生也许只这一回,就让她糊涂一次。

“嗯,我答应的,又不会后悔。”她小声道,“你先放开我,让我替你瞧瞧后背的伤好不好?”

顾长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就这样算了:“当真不会反悔?”

“嗯,当真。”这副语气便似在哄小孩一般,容家小焕觉得有些好笑,便觉腰间的桎梏松了些。她站直身子,替他将染血的衣衫换下,又从药袋子中翻出几种治疗外伤的神药,轻轻敷在伤口上,再细细包扎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药性渗透需要一会儿,顾长惜趴在床铺间,乌发泻满了暗红色的锦被。他扭过头枕在自己的胳臂上,便这样静静地侧目看她。

容家小焕教他看得有些赧然,便咳了一声道:“干吗老看着我?”

顾长惜弯起嘴角:“二喜是瘦了许多。”

彼时她大病初愈,虽然日渐好转,但身子也折腾得差不多了,自然不复原先圆润朝气。然容家小焕倒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起码眼下,她可以身姿窈窕弱不胜衣了。

岂料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尖细的下颌流连半晌,微微叹道:“要抓紧时间将你养得胖些,这样才好嫁我。”

容焕一怔,未免感觉有些怪异。只听说养肥待宰,还未听说养肥待嫁的,便撅了嘴道:“我还以为你喜欢瘦巴巴的。”

顾长惜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她心中忽然存了几分希冀:“难道你喜欢胖一点的?”

“倒也不是,” 他缓缓道:“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大约是他甜言蜜语得太过于自然,容焕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微微晕红了脸。

顾长惜撑起双臂,缓缓转过身子。她回过神,想靠近去扶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止了动作,脸上却更红了些。

“二喜,过来。”

容家小焕顿了忸怩扭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身畔,二人谁都没有言语。

他们便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静靠着,时光悠长却又短暂,屋中的光线一点一点变暗,容家小焕忽然觉得,虽然谁都没有开口,可是两人却像是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一般,在历经了这么多变故之后,只觉说不出的满足。

眼见夕阳已渐落。

容焕眼睫微合,脑中不知在想什么,不多时心思逐渐转到了一处。她忽然轻声道:“顾三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顾长惜没有问她要问什么,自然地应道:“好。”

“从城楼上摔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运功护体?”她顿了顿,“那点高度,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他微微收紧了臂膀,却没有立刻回答。

容家小焕等了一会儿,猛然转过身打算问出个所以然,便见他面色微异,隐隐泛出粉红,将整个人的丽色舒展到极致,竟似…不好意思了。

她一时被震慑住了,抚住乱蹦跳的心,执著道:“究竟为什么?”

顾长惜无法之下,只能垂下眼睫不去看她,嘴角挤出几个字:“因为唐戬。”

容家小焕愣了一瞬,意识立刻歪到了别处去。这货一副拼命的架势,居然是为了唐大哥,难道他一直以来喜欢的是他?

幸亏顾长惜不知道她心中想什么,否则非气得伤口崩裂。

见容焕发怔,他顿了顿,终于还是低声道:“他为你受了重伤…”

容家小焕何等通透,霎时反应过来,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心酸和甜蜜。

因为唐戬受了重伤,引去了她全部的心神,所以他要受更重的伤,才好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她默了半晌,只柔声道:“下次不许这样乱来。”

顾长惜又将她揽回怀里:“不会再有下次。”

容焕听他说得坚决,忍不住笑道:“那也未必,我虽然答应了嫁给你,可皇帝便第一个不会同意,咱们的身份…”

“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顾长惜垂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我自会安排妥当,你只管专心长肉便好。”

顾三儿就是顾三儿,连甜言蜜语都和旁人不一样。

两人一起用过一顿简单的晚膳,容家小焕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了桌上剩余的草药,扭过头对顾长惜微微一笑:“你好好躺着,待你醒了我再来看你。”

他也微微一笑:“二喜晚些还有事?”

“唔,也没什么,”她挠挠头,没有说实话,“就是看看爹爹还住得习惯不…”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瞧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实在太过于摄人心魄,容家小焕心中直打鼓,她边打哈哈边转过身,正欲向门边走去,便听他在身后轻声道:“我不想你去见他。”

为什么连这他都猜得到!男人的直觉好可怕!

她眼珠儿转了转,刚想矢口否认,回过头却瞧见顾长惜望着他的模样。他目光淡淡,嘴角微微抿起,一副“爷不高兴但就是不表现出来”的德行,像是在不悦,却更像是在撒娇。

容家小焕哪里见过高冷的顾三儿这等模样,顿时一颗心化了个稀烂,心中那套糊弄的说辞也忘了个精光,她咳了一下便小声道:“唐大哥毕竟救了我的命。”

顾长惜动了动,似是费了很大力才忍住没哼出声来。她无法之下,只好又坐回床边,继续窝在他怀中。

于是待容家小焕从顾长惜卧房中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然高悬。顾长惜虽然没有对她离开后的行踪多加询问,然那幽怨的目光却表达得十分彻底。且他显然是吃准王府耳目众多,她不会在这个时辰还去唐戬的卧房,实在老奸巨猾。

容焕望了一眼天色,叹了口气,只差人去询了唐戬的伤势,得知比较稳定之后,终于放下心来,打算明天一早再去瞧他。

她刚刚走回自己的院子,却意外地在院中瞧见一个人。顾君乔正坐在石桌旁无聊地画小人,此时见到容焕进来,便站起身道:“你回来啦,我听说你去看看老三了,便也没叫下人通传。”

容焕脸上不自觉地弯起一个笑,她几步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郡主等好久了吧,咱们进去说话。”两人半年多未见,自是有许多要诉的衷肠。子桑因有身孕,高守又看得极严,便没有叫她过来。顾君乔脱了外衫鞋袜卧在容焕的床上,枕边放了一盘葡萄,几个话题过去,葡萄皮已落了一小堆。“方才我已去瞧过大哥,大约是不成了,只是还吊着一口气。”顾君乔轻叹一声,“他这一生本可以锦衣玉食荣耀无限,偏偏只惦念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一旦贪心起来,便怎么也收不住了。”容焕亦觉得有些悲哀。顾君璟自己没有,便见不得旁人有,他嫉妒顾长惜几乎到了扭曲的程度,终于将自己折腾到了如今这个结局。想来他将顾长惜扑下城楼的时候,心中也存了必死的心思吧?似他这般的人,也许活着才是折磨。顾君乔见容焕出神,以为她想到了被劫持那日的伤心事,便笑着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如今你和老三也算是苦尽甘来,不知怎么何时能喝上喜酒,听你唤我一句姐姐啊?”容焕坏笑:“我只会唤你老二。”顾君乔霎时奓毛,伸手去呵她的痒,两人又在床上闹成了一团,连葡萄盘子都被丢了出去。这般奋战了几个回合,容家小焕败下阵来。她身子还未大好,自然没什么力气,便喘着气叫了投降。“真好。”顾君乔忽然小声道,气息还未匀静。容焕侧目去瞧,只见她呆呆瞧着床上方的幔帐,面上还有一丝未隐去的艳羡。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一定只有那个人。半年寸步不离九凰,再也没有他的音信,对顾君乔来说,怕是已经按捺到了极限。她顿了顿,忽道:“我刚刚见过他。”顾君乔怔了怔:“你说什么?”“我说,我刚刚见过尚风悦。”容焕眼珠儿转了转,立刻起了一个坏心眼,“他眼下便在九凰。”“当真?!”顾君乔霎时坐起身来,一时用力过猛导致她眼前发昏,不留神便撞到了床柱上,疼得“哎哟”一声。“慢点慢点。”容焕起身,从旁边的药袋子中翻出一个小罐子,蘸了些在顾君乔的额头上揉了揉,“我只是午后那阵在王府见过他,此时他去了哪里,我却不知晓了。”疼痛减轻了许多,可惜顾君乔眼下已经顾不上了,她呆了一瞬,忽然焦急起来:“不行,我得出去寻一圈,不然我睡不着觉…”容焕哭笑不得:“这大半夜的,你去哪里寻他?”“寻不一定寻得到,但不去寻就一定寻不到。”她作势便要套上外衫,“这些年每次都是这样,万一就碰见了呢…”容焕心中微微有些发酸,她按住顾君乔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急,我有办法叫他乖乖送上门来。”顾君乔反应过来,拉住她的手一顿猛摇:“好阿焕,我知道你最有办法,快与我说说。”容焕弯起一个温善的笑,微微凑近顾君乔耳畔,如此这般说了一顿,听得她连连点头。末了,她又递给她三个灰突突的小瓶子,将其中功效挨个儿与她讲清楚了:“物尽其用,接下来便要看你自己的了。”顾君乔宝贝地捧住那三个瓶子,神色坚毅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