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落水狗就好,虎落平阳起码仍是只虎。”江留醉似乎总有很好的心情。是随遇而安,还是玩世不恭?燕飞竹不由对他有了些以前没有的好奇。

很快有伙计过来沏茶,茶碗里放了些碾碎的团茶,用不老不嫩的滚水冲进茶碗里,取了茶筅不停地搅拌。燕飞竹闭上嘴,矜持不语,也不看伙计一眼,只望定酒楼外的天空。伙计一边搅着,一边讨好地道:“小姐,这水是刚采集的雪水,你试试,包准你没尝过。”

燕飞竹点头,心下想,以为我是什么人?却道:“多谢了。”眼一瞟江留醉,想让他打赏伙计,又记起他身上也没多少银两,而且也不是燕王府的下人,只好作罢。那伙计等了半天没动静,见燕飞竹架子很大,不敢多言。过了一会儿,茶碗里乳面已聚,茶汤如胶,伙计说了声“请慢用”,便退了下去。

忽听得一阵喧哗之声,楼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又有人鼓起掌来。端点心来的伙计一脸笑容,竟站着,忘了给两人上点心。江留醉便问伙计,那伙计道:“没事没事,老板娘出来了。两位想必是初到此地,我们酒楼每天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他一脸自豪,口气中仿佛老板娘是位皇后,满是敬慕之意。两人不禁十分诧异,伙计马上补充道:“我们的这位老板娘可标致了,每天都有好多人为看她,专门上雅座去等呐。”见两人桌上空空,赶紧放上点心。

燕飞竹感到好笑,不相信地撇了撇嘴。江留醉道:“我倒想瞻仰一下。”

“不急,她一会儿就会下来,到时候,保准两位……”伙计嘻嘻一笑,又看着燕飞竹道:“这位小姐虽然也算美貌,不过比起我们老板娘,嘿嘿,……”他还未说完,燕飞竹的脸已如蒙上了层寒霜,他连忙住了嘴,讪讪地道:“两位自己看吧,慢用,慢用。”

伙计走后,燕飞竹恨恨地道:“什么东西,狗嘴不吐像牙!连我也敢消遣。哼!”想起刚才江留醉的话,她又冷冷地道:“想不到你还如以前,一听到有美人就两眼放光。”

“我的眼睛又不是灯笼,怎地会放光?”他的表情甚是滑稽,燕飞竹的心情好了些,往事又浮上心头。

她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情形,他看她时眼睛亮亮的,不停称赞金陵风水养颜。她以为他对自己倾慕不已,后来发觉他对其他女子也如此。男人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她想到“见一个爱一个”,不由脸红,暗中啐了自己一口,谁说他爱上自己了,这个比喻可不恰当。

他笑着看她,“倒是你的脸,红得像太阳,难怪天会晴。”“哼,明明是你心里有鬼,还说我。”燕飞竹心下无可奈何。她一点也没觉出自己的矛盾,又要人家当她朋友,又不许人家开她的玩笑。

这时楼上的声响小了,江留醉注意地往楼梯处看去,发觉身边的人都如自己一般引领而望。燕飞竹取了块糕嚼着,吃第一口便觉得很干,拿过面前的茶碗喝了口茶。江留醉的两眼倒真有些发光的样子。燕飞竹重重地放下茶碗,见他仍在出神,不由自己也朝正在下楼的老板娘望去。

那老板娘竟与燕飞竹一般年纪,望着她的举止,燕飞竹不禁嫉妒起她的从容与优雅。她出乎意料的美,让燕飞竹难以生出敌意来,只想到四个字:我见犹怜。望着她,犹如望着一个梦。眼前升起雾似的朦胧,隐约中能见到那灿若晨星的微笑,如醇酒般带给人温暖。她浑身上下没一寸像“老板娘”,倒像是琼楼玉宇里的仙娃,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看得久了,燕飞竹心中竟酸酸的。

那女子招呼了几人后,向两人走过来,笑着对江留醉道:“两位面生得很,是从外地来的吧?”她的语音中夹杂着北方的口音,嗓子也有几分哑,让人稍许有所遗憾。江留醉本觉得十分可惜,但却很快发现,这种沙哑自有种沧桑过后的透彻,再看她其实年已过二十,眉间自然地流动着一股风情,这是二八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的。

他一直出神,竟没有回答老板娘的问话。那女子轻笑道:“招待不周,还请多原谅。两位自便。”深深地端量着燕飞竹,又用目光扫了江留醉一眼,转身离去。

燕飞竹等她走得远了,捶了江留醉一下,“人家问你话,你不回答,跟个傻子似的。我都替你脸红。你想什么哪?”他还能想什么!心中对他的失望渐长。

江留醉一脸困惑地道:“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老板娘的确很美丽。可她身上也有种奇怪的气质,让江留醉感觉她绝不是普通人。也许是因为她太美了,美得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美得让人心慌意乱。他向来喜欢欣赏美丽的事物,对所遇的美丽女子也都有很多赞美和极大好感,可这个老板娘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燕飞竹白了他一眼,“这么快就想和人家套近乎?是不是你……”她本来想说些讥讽的话,看到江留醉一脸正色不像开玩笑,心底突然生了警兆,想到老板娘临走前颇具深意的那一眼,一时各种纷乱的念头充斥着头脑,担忧地道:“你是说,她会和我们有关?她也是……”

江留醉不想在毫无根据的时候任由想像发展,忙道:“别疑神疑鬼的,草木皆兵。自己老吓自己可不好。”想想自己其实也是,便笑道:“不谈这个,今晚住这里如何?”

燕飞竹点头,又问:“我们的钱够吗?”

“不行的话,还可以去当衣服。”说着,江留醉不停地向她打量。

“不要打我的主意,你的衣服虽然普通,毕竟行李还在。我可就只有身上这件,值钱是值钱,也不能当了。”

“那就当一件首饰。”燕飞竹瞪着他,许久才道:“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穷了……父王要知道你这样对我,一定饶不了你。”

江留醉嘻嘻笑道:“好在我还不认识他老人家。”吃完了点心,两人挑了两间连在一起的客房。各自收拾了一下,江留醉还是不放心,走到房门口来回打量。

燕飞竹在房中看了,心中奇怪,出门问道:“你在干什么?”

江留醉用目测了一下两间房的距离,道:“我在盘算得花多少时间能到你屋里。”

“也许能赶在我被人装进麻袋之前。”说完两人都笑。

“果真如此,燕王爷会怎地找我算帐?”

燕飞竹嫣然一笑:“最多让你殉葬吧。”话一出口,心中又是一动。

“那我一定要小心了,非把你盯紧些。从今后有我保护你,你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只怕我从此要睡不好了。”她感到自己的话里渗着甜蜜,却不知他有心抑或无心。

“哦,我有这般吸引人么。在你身边,你竟睡不好觉了?”他的嘴开始滑起来。

“你呀,小心真被我父王听见,把你发配到大漠里去。”燕飞竹白他一眼,心下却有几分高兴。

“那你岂不是更要睡不好了么?”燕飞竹顺手抄起一个凳子扔了过去。

“哎哟,我们郡主发脾气了,我认输。”江留醉说着,嬉笑的脸孔立刻板起,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道:“来谈正事吧,你能扮成男人吗?”笑意又露了出来。

燕飞竹摇头。江留醉想了想道:“不管如何,你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除下……”燕飞竹斜着眼瞧他,江留醉一笑,知她错会,继续道:“别疑心。少了那些玩意,你起码可以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我再出去买几件换洗衣服给你。”

“我自己去买。”

他刚想说话,她又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你要些什么?”和他取笑了一阵,她的心情出奇得好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万一他们追上来……”

“你别跟来了,人家买胭脂,你也要涂么?”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到了门口。

江留醉知她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只好顺着她的郡主脾气,“你要小心。”燕飞竹得意地在门口向他挥挥手,转瞬走了好远。江留醉也不着急,他早把地形扫视了一遍,欲待燕飞竹看不到自己时再跟上。谁知等他出去时,她已踪迹全无。江留醉在酒楼旁呆呆地站了半晌,苦笑了笑,不知两人中到底是谁聪明过了头。

他顺路走进酒楼,底楼临街,人来人往得特别频繁。已没有单独的空位,他不得不和其他人坐在一处。刚坐下,就听到一阵咳嗽声自远而近,从外面传了过来。此时小镇上还算是热闹,但这咳声颇有惊天动地之感,惹得许多人都巴头探脑,伸长了脖子去看。

一个贫女遥遥地走来。

她的衣服洗得已发白,能看出是不同的布料拼凑而成。她不停地咳着,人虽在远处,声音却好像十几人大声嚷嚷,清晰可闻。那一声声咳嗽,像无数破锣高高低低地乱敲,像要把五脏六肺一股脑都咳出来才甘心。先前觉得有趣的人,不多久就觉心烦意乱不堪忍受。咳声越近,就越像送葬出殡似的,让人勾起无限伤心事。

酒楼中的人不约而同都捂起了耳朵,江留醉也皱了皱眉。

来者不善。

等这女子走到酒楼前,大家才看到她有着一张蜡黄浮肿的脸,只是她的相貌还不易瞧清,她动不动弯腰咳嗽,一咳脸就要碰到自己的膝盖。于是她不得不扶着一根竹竿,以免重心不稳跌到地上去。那竹竿崭新漂亮,晶莹剔透,江留醉倒有几分疑心是丐帮打狗棒之类的圣物,只是看这贫女的神气,又实在不像。贫女居然直直地朝酒楼走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竟找到了个位子坐下,把楼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她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是蹦起来的,逃也似的去换地方。

有点意思。江留醉仔细地打量她,她年纪只十八、九岁,身材也算苗条,但显然生了重病。那贫女发现江留醉在看,抬起肉泡泡的眼皮,冷冷地道:“有什么,咳咳,好看的。”说完又连天价地咳了起来。伙计也傻了眼,想来赶她走,却又怕会染上她的病,远远地站着不知所措。客人纷纷上楼或是付帐,都如避瘟疫似的躲了开去。有几个不耐烦的人,已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那贫女孤单地坐着,无人搭理,仿佛不是人而是件摆设。她向四处张望,没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底楼的人已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