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心中不忍,走到一个伙计面前,道:“你去为这位姑娘拿些吃的,我来付帐。”

伙计还在犹豫,那贫女的语声却又不冷不热地传来:“我不认识他,咳咳,你过来,我……有钱……”四周的人不禁投去嫌恶的目光,又同情地看看江留醉,为他不值。江留醉也不在意,一笑了之,坐回原位。

骚动引来了老板娘。她一面上楼,一面深深地盯着贫女打量,直到走到她面前,才甜甜地一笑,柔声道:“姑娘是初到此地吧?招待不周,真是失礼。看你身子骨儿不大好,这儿杂人多,你到我房里去,想要什么,我叫人送来。”听者无不大吃一惊,眼见这贫女又弱又穷,不知老板娘为何这样客气。

贫女充耳不闻,吃力地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制钱来,“我只要一碗茶,两个馒头。”说着,仍咳个不停。

老板娘面露微笑,回头示意伙计照她说的做,又道:“姑娘,这儿风大,对你身体不好。你还是随我到房里去,又暖和,又有专门的人伺候。”

四周的人大为诧异,但那贫女的话却更让人吃惊。她费力地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又不是,咳,你的,咳咳……姑奶奶,你,咳,这么巴结我……干什么?”江留醉差点没把酒一口喷出来。这个女子太有意思了,没有人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她却随时随地都以为人家在打她的主意。

老板娘居然一点火气也没有,笑嘻嘻地道:“姑娘若乐意待在这儿,就请随意。”说完,转身对其他客人道:“对不住,哪一位客人不习惯的话,就请往楼上去。今日的酒钱茶钱,我请了。”又朝那贫女笑笑,道:“姑娘有事就随时招呼一声。”便又上楼去了。江留醉望着她的背影揣度,这两个人都有几分莫名其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贫女无动于衷地喝着茶,外界的一切似都与她无关。众人因有老板娘的一句话,也就不那么嫌弃她,自她身边走过,往楼上去了。过了一阵,她吃完了东西,颤颤地站起,又一路咳着离开,似乎来酒楼真的是为吃食而非闹事。

江留醉突然动了好奇心,决定跟上去瞧瞧。

跟了几条街,那女子浑然不觉,也没任何异样。咳嗽声依然痛苦如丧考妣,听得江留醉大起同情之心,同时心中也失望。她不过是个脾气古怪的普通人,老板娘不过是好心肠罢了,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名堂。

他正考虑离开时,那女子停了下来,江留醉急忙隐蔽身形,从一堆杂物后偷偷地窥察她的动静。那女子冷冷地注视着天空,冷冷地道:“这世上管闲事的人还真不少。”江留醉心中一紧,隐忍不出。

那女子又道:“你道行不够,何必四处找事?小心自己泥菩萨过江。”她像是根本不会咳嗽似的,声音清脆得好像风中的歌声,而那张憔悴的脸也透出隐隐的光华。江留醉心中直骂自己太蠢,那老板娘一定已经看穿了她的底细,才会格外客气。

就在他出神的瞬间,那贫女已不知所往。她的轻功可好得很呀,这副样子肯定不是她的本来面目。糟糕,我何必四处找事,燕飞竹还不知在哪里。思及燕飞竹,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直往酒楼奔去。

冲回客房中,燕飞竹还没回来。江留醉的心悬了起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到酒楼中坐着。特意挑了临街的桌子,一边静静地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一边留心酒楼里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忽见一个青衣少女抱着一把琵琶进了酒楼。掌柜有了刚才的经验,马上从柜后走出,堵住她的路,脸上却笑道:“客官要些什么?”青衣少女抬起脸,竟奇丑无比。不仅长得像个男的,更苍白得犹如死尸。虽说美丽的人不容易见到,像这般丑陋的人,平时要想见也是很难。掌柜始料未及,大白天活见鬼,差点落荒而逃。他魂灵出壳了好一阵,才复镇静下来。只听那女子嗫嚅地道:“我想……来卖唱。”

掌柜胆子已恢复,而她一副丑得人见人怕的怪模样,任谁也不会自毁生意。定了定神,道:“别说我这里不准卖唱,就算要,也不会要你这样的丑八怪!”

青衣少女可怜兮兮地道:“大人,您行个好,小女子流落他乡,身无分文。您就做个好事,让我在这儿唱一会儿,我唱得很好,不会毁您招牌。”

掌柜往前走了几步,那青衣少女只得一步步后退,他露出一脸鄙夷之色,“你也不掂量自己的模样,想来坏我的买卖?”青衣少女无奈,一边恳求,一边轻声泣哭起来。

江留醉又坐不住了,不管闲事似乎就会不舒服。他心生怜悯,容貌天生,又非她过错。走到掌柜跟前,那掌柜连忙笑脸相迎,“客官有何吩咐?”

他指着那青衣少女道:“她处境困难,我见阁下也是热心肠的好人,应能帮她一把。不如让她试唱一曲,果然难听,再走不迟。若歌声动听,我想客人都不会介意她容貌如何。真要吵了买卖,我赔钱好了。”

掌柜面有难色,“不是我不讲理……”

江留醉打断他,“这也是积阴德的事,何乐不为?若有损失,我一切照赔,不会亏了你的。”他一身落拓的打扮,别人原不会拿他当回事。只是他进店时与燕飞竹同行,给掌柜很深的印象,而本身气度也有别常人,让人不觉相信他有些来头。

掌柜见他说得在情在理,又信誓旦旦,不好拒绝,心也软了,“哼”了一声道:“她可以先唱着,要是我们老板娘不许,就得走人。坐墙角去吧。”

“我看你们老板娘和气得很,不会不同意的。”

掌柜喃喃自语道:“难说……”说着,眉间打了个结,往柜后去了。

那青衣少女称谢不迭,朝江留醉低头施了一礼。江留醉连忙侧身避过,口中说道:“不必客气。”回到座上,想起那贫女说他是泥菩萨的话。他身上早已没有了银两,一时逞了英雄,万一那青衣少女唱得差劲,他就难过了。一念及此,不由暗暗祷告起来。

青衣少女在墙角坐下,很不显眼。但她只轻拨了几个音,江留醉顿觉有如一股清凉的甘泉流入心中,不由大为放心。果然人不可貌相,待乐声起时,连那掌柜也竖起耳朵来听。

她唱的曲耳熟能详,算不得新鲜,然而出自她的口中,平常的语句竟如镀了金般敲击着耳膜,引得楼上好些客人惊奇地下楼,有的站在楼梯上已浑然忘我。楼外的行人停下脚步,向酒楼靠了过来。一时间酒楼内外只闻纯净舒展的歌声,而不复有其他嘈杂。

竟能有这样的声音,梦幻般的飘渺,水晶般的透明,风铃般的清脆,轻纱般的柔软。

竟能有这样的声音,童年般的无邪,少年般的纯真,壮年般的激昂,中年般的成熟。

竟能有这样美得让人用尽了形容,却难以形容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身心更明彻透亮了似的,私心杂念在这一刻抛到了天霄云外。那青衣少女的形象不觉由丑化无,虚幻之中,人们都不感到她难看,反而从她的相貌背后看到了另一种魅力。

正在这令人心醉的一刻,江留醉忽然睇见老板娘静静地从楼上又走了下来,停在了青衣少女的身边。她眼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寒意。第一次,江留醉发现她的目光竟会如此凌厉,不带任何笑意。她整个人都像完全变了似的,通身的气势让江留醉感到她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不由将身子悄然躲在了其他人的身影之后,暗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片刻后,她轻扬起右手,仿佛在赶一只蚊虫,但江留醉却吃惊地意识到这正是紫霄剑气的无上功法。只有一流的高手才有可能以指为剑,以气为刃,不需利器,随意为之。他来不及推断前因后果,见她正是冲着那青衣少女而发,立即拾起桌上的一支筷子掷了过去。

“啪”的一声,筷子一折为二,落在离青衣少女不远处的地上。人们都听得入神,并没有人注意这件小事,那青衣少女也浑然不觉。但那老板娘却换了一副不冷不热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望了他一眼。

坏了。江留醉心里“咯噔”一下,转念又盯着老板娘。后者不再看他,又恢复了娇艳多情的样子,温和地笑,耐心地听着曲子。不多时,青衣少女一曲唱完,众人呆了半晌,方才如雷般叫好。众人走到她面前,丢下铜钱。

江留醉鼓完了掌,老板娘已不在。走到少女面前,摸出很少的一点钱,道:“我没什么钱了,真对不住。”那青衣少女见状微微仰起脸,朝他一笑。

这一笑发自内心,加上她刚才十指如兰似的风姿,仙纶玉音似的歌声,江留醉竟一时看花了眼,觉得她貌美如花。再定睛细看,她依然是一张怪脸,只是隐隐透出不可侵犯的气质来。

江留醉摇了摇头,很奇怪自己的错觉。他转过身,出了酒楼,往客房走去。一进房门,迎面闪出一个身影,正是燕飞竹,已换过一身装束。她扮成一个普通乡间女子的模样,两根大辫垂在胸前,还穿了一件略显臃肿的棉衣,然而仍是秀色难掩。

江留醉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甚,把她走后一切都说给她听。谁知燕飞竹越听越兴奋,到最后露出一脸喜色,拉着江留醉便往外跑。他奇怪之至,一把抓住她,问:“你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一定是父王请来的人。”

“谁是你父王请来的?”

“当然是你说的那个咳嗽的人了,说不定卖唱的这个也是。这地方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异人,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你这样想?她们不是敌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何况卖唱的这个女孩根本不会武功!”

“她要是不会武功,老板娘为什么用无形剑气对付她?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江留醉不理会她嘲笑,追忆那两人的神情,突然叫道:“我知道了,她们是一个人!”

“你说谁是一个人?”

“那个咳嗽的和卖唱的是同一个人,我以为,老板娘一定是因为她去而复返才生气的。这个老板娘才真是高手,眼力不错。”

“好像也有点道理。……哎呀,我们赶快去看看。”等他们到了酒楼中,那青衣少女已经不见。江留醉问过了人,才知道原来她唱完那一曲便已走了。她的确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