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想了想,“一是粗心大意……”

“二呢?”

他犹犹豫豫地道:“是三心二意。”

燕飞竹忍不住浮起了微笑,觉得他还是有很多可爱之处。也许,有自知之明的人总是可爱的。在这一笑之中,裂痕被无形地填补了。

江留醉也跟着笑起来,燕飞竹轻轻捶了他一拳,“你怎地还是这般讨厌!”蓝飒儿脸上始终淡淡的,好像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并不关心。她手中的一杯酒慢慢变得格外馨香,总喝不完似的。

上了车之后,江留醉说话时便不忘时常回头招呼燕飞竹,燕飞竹很快忘了以往种种,话多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是喜欢说话的,而这次意外与他重逢,终使她可以有一个较为知心的朋友能够谈谈心。

寂寞并不是必然的,其实一切都容易改变。在与江留醉聊了很久之后,静下来的那一刻燕飞竹想,不知道这一次别后,他又要用多少时间来重新熟悉自己?她想想有点灰心,人世间的事并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而人与人的聚散尤其如此。想到这里她笑了笑,这是自寻烦恼了啊,因为欢乐总是特别短么?

她把目光移到蓝飒儿身上。后者知趣的只是在两人聊天的当儿,不经意地加上几句话,态度是那么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像受谁冷落的样子。她的大方反而使燕飞竹觉出自己的小器。堂堂一个郡主,应该比江湖人更懂应对,难道竟不如她吗?

马车疾弛,京城已在前方,三人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微妙。

临近京城前的一个夜晚,江留醉一个人在夜色中赶车。安静的环境使他有时间仔细回想些往事。想起初识燕飞竹,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她还是老样子,虽然那么想过江湖上的生活,却还忘不掉自己的身份,不肯受一点委屈。或许是自己太苛求,她已经算是平易近人,而且也没什么大脾气。她无疑也长得很美丽,一种只能远观的美丽,郡主毕竟是郡主,能屈尊和他这样的平民同行就是他的荣幸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在心中隐隐地排斥燕飞竹呢?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还是摆脱不了门户之见,而且,真的太容易见异思迁了。世上太多美丽的人物、美丽的景色让人流连。江留醉又想,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停下来,永远地留在一个人的身边呢?

江留醉一边赶着车,一边感受着飞速带来的激荡刺激。他明白自己心不定,这使他喜欢挑战,也使他苦恼,不知道有没有能终身热爱的事物。没有追求是空虚的,有太多追求是浮躁的。他开始奇怪自己想得太多,出谷以后,他想越来越多,这都是以前在家里没有想过的。当然以前他也出来过,只是时间很短,一年一、二十天,或者三、四十天,只是为了长长见识。间中出过几次手,结识了几个不错的好朋友,但他所认识的人并没有爱惹是生非的三弟公孙飘剑多。江留醉有时想,“江南公子”这个叫法,应该是三弟传出去的,不然人家如何知道师父当初就是这样给他们起的名呢?

想到这个名字,江留醉不知师父是不是有所寓意。他不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从来没多想。他的二弟南无情则不同,是个极敏感极细心的人,会把人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都纳入眼底,武功也自然成为他们四兄弟中最好的。南无情总是认为师父有很多事瞒着他们,但二弟心里在想什么,也很少肯说出来。师父不知道他们四人父母的姓氏,完全可以随便起一个,为什么要把他们四人连起来,以“江南公子”为姓氏呢?

一想到家里人,江留醉的心就装满了温柔。他思绪不宁地赶着车,在思念中,与静得出奇的夜,冷得咆哮的风一齐赶路。在这当儿,夜色已悄悄地占据了整个天地,使燕飞竹与蓝飒儿安心睡去。夜,是让人觉得孤独的时刻,而江留醉却在孤单之中体会着自我。天地虽无语,内心如万物共鸣,群声和应,他享受着自己给予自己的友谊。

京城已近。到了京城后,该做些什么?──还没等江留醉意气风发地考虑,他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如来自地狱的魂无望呼喊。江留醉不禁难过了起来,谁家的孩子如此无助,如此悲伤。他的车不由自主慢了下来,细心辨明哭声的方向。

哭声似断还连,在空中细若游丝般地飘荡。

呜……呜……

蓝飒儿被惊醒了,竖耳听了一会儿。江留醉道:“好像是个孩子在哭,去看看好不好?”

蓝飒儿板着脸道:“别理他,赶你的车。”

“我们有言在先,你不帮我情有可原。但这是个孩子,你不闻不问,良心也说得过去?”

蓝飒儿没想到他的语气如此冰冷,口气也硬了,“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是不是个陷阱?像你这样喜欢去上当的人,我还没有见过。你早该知道,我一开始便说得够清楚。保护郡主是第一等事,不要给我添乱。”她艳丽的脸在冬夜依稀的月光下,更显冷傲,仿佛是一尊用冰雪雕成的塑像,没有什么可以打动。这话让江留醉想起了那个神秘女子的警告,他真的很喜欢上当么?看来蓝飒儿已一心一意保护燕飞竹,可他实在不忍心再听那孩子在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

“你除了保护郡主外,真的不会插手任何事?”蓝飒儿面无表情。“不论如何,我要去看个究竟。我不是谁雇来的,我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

蓝飒儿的脸并没有气得铁青,她只是冷笑了两声,“你只要不后悔就行。”

燕飞竹醒来,见他们正在相吵,莫名其妙地道:“出事了吗?”

“有人想充英雄。”

“他哭得这么伤心,竟然有人能忍心不去看看。”随时随地多管闲事,已是江留醉的习惯。这会子虽有要事在身,但能为举手之劳,他仍非做不可。

燕飞竹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留醉猛得发现前方不远处隐约有个人影,那哭声也更加强烈,似乎就是前方的人影发出的。江留醉一拉缰绳,跳下车去,蓝飒儿看着他的身影,露出了奚落的笑意。

他看到一个穿锦衣的少年,约莫十四岁左右,坐在冰凉的地上号啕大哭。虽是夜里,江留醉仍看出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即使是绝望的哭,也不忘保持风度,拿着一块丝帕不时地拭着眼泪。江留醉走近,“小兄弟,我能帮你吗?”

那少年抬气头来,江留醉几乎吃了一惊,他有着异常明亮的眼睛,带泪的双眼如宝石般在月光下熠熠发光。这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是京里的人,我爹做很大的官。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说到这里,他声泪俱下,“他们把我拐了出来,我自己想办法逃到这儿,我不认识路……我不晓得这是哪儿……我好饿。”

江留醉想,恐怕“饿”才是他哭泣的主要原因吧,这孩子的眼中充满了机智,不是个轻易会觉得害怕的人。只是在这荒郊野外,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即使再聪明也无计可施。他心中这样辩解着,扶起这少年,和蔼地道:“如果你信我,我和两个朋友正要到京城去,可以顺路带你回去,还可以帮你找到父母。”

那少年喜出望外,突然跪下道:“多谢恩人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安康。”少年用袖子抹抹脸,露出了笑。

江留醉想,有姓许的大官么,不大清楚。“你先和我回车上去,吃饱了我们再慢慢谈。”许安康的吃相依然很文雅,但却吃了很长时间,吃掉了江留醉一天才吃得完的干粮。江留醉想,他是饿得惨了,又忽然想起燕飞竹该熟悉朝廷里的官员,便问道:“飞竹,你知道他父亲是谁么?他姓许。”

燕飞竹摇摇头,“我认识多半是皇亲贵族。”

许安康闻言,插了一句道:“我爹是御史台的人。”

江留醉点点头,又问,“什么人要拐骗你?”

许安康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很快又平静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慢慢地叙述:“他们很厉害,是一伙有功夫的强人。我和爹去参加一个大官的宴席,回来的时候我想在集市上呆一会儿,因为离家很近了,爹就没有担心,把我和一个小厮留在了街上。那个小厮在我家里刚做了几天,他总有不少主意,我就跟着他去一个他说的好玩的地方……”

燕飞竹插嘴道:“难道他也是坏人一伙儿的吗?”

许安康连连点头,“是,是,这位姐姐十分聪明,要是我也像姐姐一样,就不会这么倒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在打我的主意,谁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去。”

蓝飒儿忽然冷冷地道:“你父亲既是御史台的人,为官应该很清廉,怎地会有强盗打起你家的主意?”另两人一想不错,都看他如何回答。

许安康想也没想,“我爹当然是个清官,但我娘,我娘的家里是……乡里第一门户,因为我外公才没了,而我娘又是他唯一的骨肉……难道你以为我会骗你们?恩公,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会骗人。”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摇手。

江留醉对他的来历已无怀疑,拍拍他的身子,热情地道:“你放心,有我们保护你,他们找不到你是他们的运气。我会把你安全地送回家的。”

蓝飒儿不冷不热地添了一句:“你们三个都是人家要追的,这下可热闹了。”

江留醉假装没听见。燕飞竹心下对蓝飒儿渐渐反感起来,她实在喜欢这个少年机灵斯文的模样,让人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的哭声是他所为。她一直觉得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是太少了,没有人去继承他的爵位,没有人去继承燕家的香火。要是有个弟弟,像许安康这样的,该有多好。

谁知这少年仔细瞧了她一会儿后,怯生生地问,“姐姐,我觉得你很面熟,好像哪里见过的……我能叫你姐姐吗?”

燕飞竹大喜,“好啊,我就做你姐姐,你知道姐姐叫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