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忽然又想起一事,饶有兴趣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扮成各种样子?如影堂的人都像你这样么?”

那人静默了一会儿,道:“到了。”原来地道已到了尽头。两人移开洞口的许多茅草,爬出来一看,这是离金玉客栈十几丈远的一片荒地。

那人苦笑了一下。难得她也会有这样的神情,江留醉心想,她也是个平凡的人嘛。他又锲而不舍地问了一次,“没个名字叫你,怪别扭的,能不能告诉我?”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也许是觉得他有点意思,终于说道:“我叫花非花。”

“这很像你。花非花……似花还似非花……”江留醉道,“你始终神神秘秘,是不是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的口气里毫无贬义。

花非花沉吟了片刻,向一边走出了几步。过了片刻,她轻柔的语音自风中飘来,“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面目。有多少人,没有掩去本来的面目?”她停了停,又加一句,“也许我这样做,不过是为揭开一些人的真面目。”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瞥了他一眼。

她身上有种东西在吸引着他,不禁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想了想,方对他说道:“我自然去京城。”

“我也要去那里,能和你同路吗?”奇怪的是,他好像非常在乎她的回答。不知是否由于她的神秘,才使他作此之想。

听了他的请求,她把脸转向他。这时月光照在她易容后的脸上,虽然丑陋之中还带着衰老与凶恶,但江留醉一点也不厌恶。他暗自猜测,一个年轻的女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扮成各种难看的模样?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不行。”她简单的一句话,带给江留醉的是说不出的失望。“这里一定还有他们的人,”她不经意地瞥了四周一眼,“我不希望让他们知道我是谁。”

这样回答对他是个安慰。他笑了笑,想到她又要离开他,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缘浅之感。聚散原本就是平常的事,江留醉也清楚,但一刻之间,他又将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落差使得他这个生性自由的人也不得不眷恋此时的相聚。他终于说道:“走一走好吗?天就要亮了,日出应该会很美。”

两人信步走了一会儿,都没说什么话。过了片刻,日出了。冬天的旭日出生得太没气势,那阳光微微映亮天空时,江留醉只看到了一丝勉强的气息。“我是不是很笨?”他看了会儿天,忽然问道。

花非花似乎明白他的想法,摇了摇头,“输在芙蓉的手下,你不是第一个。你只是心太好。”

“她真是芙蓉?我不明白还要让小童来干什么。”

花非花扬起头,“她担心的是我。而且就到京城了,她知道我该动手了。”

江留醉疑惑地问:“你到底是谁?”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他们为什么这般重视你?”

“我就是我,”花非花直视着他,“再见面时你会知道更多。天亮了,我也该走了。那辆马车想必还在,你也上路吧。”她说走就走,立即转身。

江留醉连忙喊道:“你一个人,如何到京城去?”见她走远,又喊:“怎样找你?”花非花回头一笑,她背着阳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江留醉愣了一下,而她就在这一瞬间拐进了一条巷子,不见了。

他朝着她离去的地方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街上渐渐有了生气。出师不捷,他很希望身边有个人说说话。骂他几句,他会好受些,陪他一起,他会更有勇气。又得独自应付一切了,他不是不习惯,只觉得寂寞。前几日尽管一直被蓝飒儿蒙在鼓里,但毕竟过得挺快乐。

他真想找几个人打一架。

到京城的时候,江留醉一点也不兴奋。时近新年,京城里满目繁华,但却依稀透着萧索。积雪未消,风袭过,丝丝凉意吹起了人们心头的寒意。连日大雪,把迎新的喜悦都给打消了,细看去,熙闹的人群俱是匆匆而过,鲜有人兴致勃勃准备年货。江留醉本就一肚子烦闷,见了这情形更添惆怅。

好在他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已到隅中时分,一路上急着到京城,还未吃早饭。听到几处包子点心的叫卖,不觉感到饿了,下了马车,正欲找个地方填肚子,却发觉蓝飒儿留下的这辆车子是个麻烦事。他仔细地察看了一遍,马车并无异常,无从找出线索,便在市集上找到一个商人,把马车卖了。价钱低贱地让人吃惊,京城的商人眼中闪烁着狡猾的目光,心里暗笑外地人好骗。江留醉的心里则如出了口气似的畅快,这辆车装饰华美,想来也曾花了蓝飒儿一番功夫,就让她再也见不到它。正如他无法见到燕飞竹。

芙蓉,小童,花非花,燕飞竹,四个人的名字反复在他脑海里晃动。江留醉走在京城热闹而空洞的大街上,突然想起金无忧曾给了自己一个腰牌,他起码应该把燕飞竹失踪的消息带给他。但是,这又会让燕王爷焦急,说不定反而中了敌人的计。除非,花非花能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控制住局势。他觉得自己一想事就头疼。

花非花,似花?非花?这个名字,是真的吗?

一个小贩走过来向他兜售点心,他几乎是无意识的拒绝了对方。刚一说完心里又后悔。更糟糕京城的天气实在是又冷又干,唇上不觉已裂开了一丝小缝,鲜血如胭脂般醒目。他用手抹了抹,目睹血迹时想,离家已越来越远了。他原是为了寻找师父才出门的,如今师父不知去向,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他走进一家酒店,谁知人家凭衣冠取人,见他打扮寒酸,立即把他挡出来。他心里有气,只好先忍住饿,买了身鲜亮的衣裳换上。心中一赌气,打听了京城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叫“醉仙楼”,兀自问了路走去。

临到地方,只一眼,已见到醉仙楼如鹤立鸡群般竖立在众多店铺之中。华丽的气派,不凡的雕饰,让他刮目相看。他本不是爱好奢华的人,但一面迎风飘展的黄色巨幅酒旗上,“仙人醉”三个字却笔力遒劲,气势轩昂,使人对这酒楼也生出不少好感。

不知是谁的手笔?江留醉心下思忖着,却又见身边停下了一匹骏马,一位青年公子正下马来。他古铜般的肤色,活泼泼地洋溢着一股生命之气,举止虽显生涩,可眉眼间流动的超脱之气,竟不似人间所有。江留醉呆立了片刻,奇怪,这人跟二弟倒是一对。他的视线随着那公子进了酒楼,浑不觉自己的脚也踏了进去。

他拉住一个伙计,问:“小哥,那位公子是谁?”那公子正在往楼上走去,这时有意无意地望了江留醉一眼。江留醉自知声音不大,心想,他也听到了吗?

那伙计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看他问的是那公子,立即笑道:“您可真问对人了。早两天问,我也不知道,这会儿您问别人,出了这酒楼,也没几人知道。我们酒楼是天子脚下最好的,连王公大臣都爱上这儿来。您瞧见店外那招牌没有?就是这位爷的父王,郦王爷写的。您猜着他是谁了吧?听说他打小儿就不住京城,才回来的。他昨儿第一天来,是王府的跟班领来的,我也是朝他的跟班打听,这才晓得了他的身份。这位小王爷脾气挺怪,不爱生事,连我们喊他‘小王爷’都不行。康和王和他,这对父子俩都是这么和气。”

那伙计口中不迭称赞,又打量江留醉道:“我说这位爷,您是外地人,我提醒您一句,别太冒失,听小王爷的跟班说,他是练过功夫的。对了,您要点什么?”

江留醉没想到他如此热情,连连点头,“小哥放心,我不过是问问,不会惹事,这位小王爷实在生得太好了,我想多看几眼。我也到楼上去坐坐。”

那伙计笑道:“他姐姐就是皇上的淑妃娘娘,他们一家子,都长得跟神仙似的。”

江留醉走上楼,那位小王爷已坐在临窗的一张桌上自斟自饮。他有心结识这个朋友,正在思想间,忽然被身后的人狠狠推了一下,听到有人嚷道:“别挡着金爷的路!”回头轻蔑地瞥了一眼,一伙人拥着一个锦衣男子往楼上走来,他恰恰拦在众人前面。

江留醉没说话,侧身避了过去。那伙人耀武扬威地走过。为首的那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相貌英俊,目光飘浮,走路晃晃悠悠。他后面跟着的一群人均一般年纪,衣着华丽,一脸带笑,一同涌进了靠里的雅座。雅座比外面的座位高出少许,用一排栏杆隔开,可以请艺妓上去表演歌舞。众人一进里间就纷纷坐下,看来也是常客。

江留醉暗笑这帮人的俗气,刚想举步,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请让一下路好吗?”

这声音是如此优美,他忍不住回头看去。楼梯上走来一位著淡紫罗衫的女子,她走得不紧不慢,头微微向上仰起,仿佛是从神仙画卷中飘出来的人物,清丽绝尘。江留醉呆住了,目光不由停在了她身上,心里很奇怪,像是哪里见过她似的。那女子见他望着自己,轻轻一笑。

这一笑,忽然天地都失了色。

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而这并不让人感到孤独,反而觉得很充实,一刹那间,别的什么都没了意义,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此人。

直到那女子飘过江留醉身边,他才清醒了些。望着她坐到一张桌边,要了一杯茶,然后托起腮发呆。也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在想心事。他站在一边看着她,奇怪自己刚才的念头,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人有如此的好感。

江留醉再看她时,发觉她其实并没有所谓倾国倾城的容颜。但她的身上始终环绕着一种神秘,使得她看起来虽在眼前,却又仿佛失足跌落尘世的仙子。她没有蓝飒儿的美丽,蓝飒儿是那种人间绝色,可她有蓝飒儿所没有的隔世的美,让人遗尘忘俗。

那姓金的男子一见了她,不由屏住呼吸,瞪着眼目不能移。江留醉一时没工夫和那小王爷打交道,挑了张离她最近的座位,密切注视那伙人的举止。看来又要管闲事啦。

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好一会儿,语多调笑之意,似乎在推一个人去请那女子过来。江留醉因为耳力甚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冷笑,却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说道:“什么人鬼鬼祟祟,乱嚼舌根?”楼里其他人都把目光移到了那位小王爷身上,脸露诧异之色,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江留醉吃了一惊,没料到他的性子比自己还急。

那位金爷丝毫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视线仍胶着在那女子身上。被他一激,有一个跟班索性站起来,堆着笑到那女子跟前,“打扰小姐了。我们公子是朝中掌管禁军的右武卫大将军金不凡金大官人,今日碰巧遇见小姐,想请小姐移驾,到雅座一同喝杯水酒。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将军是正人君子,对小姐决无歹意。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那女子尚未回答,那小王爷已经站在她身边,代她答道:“免了。”

那跟班恼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小王爷道:“清净之地,岂能容恶犬咆哮?你们要想在此胡来,就给我爬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