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十分冷淡,好像说的不是眼前的事,但神情中却有股说不出的霸气。金不凡思量这人这般口气,来头肯定不小,只不知自己为何没一点印象。他走到小王爷身边,比平常客气了几分地问,“阁下是谁?我们不过饮酒作乐,何劳阁下教训?”

那小王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仰头道:“是吗……你叫什么来着?金、平、凡?你上个月害了城南姓郭的一家老小,还嫌不够?今天又到这里喧闹,真是改不了……”他略去了后半句话,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金不凡哈哈大笑道:“阁下原来是打抱不平来了?好,好得很!”他忽然抽出佩刀,一刀便砍下一块桌角来。

小王爷淡淡地道:“看来这桌子是面粉做的。”他说话时神态飘逸,那股霸气化作超然,虽充满火药味,却让人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金不凡眯起双眼,心中差点气炸,又不能当着人家的优雅风度前发脾气。正思索间,那女子却缓缓站起,悠然地道:“金公子,你不是要请我喝酒吗?”

金不凡一愣,继而笑道:“是啊,是啊,这边请。”顿感自己大获全胜,神气地睨视小王爷,面有得色地陪那女子进雅座。

小王爷哑然,自言自语道:“我看错你了。”脸上并无恼怒的样子,却有些捉摸不透的笑意,慢慢回到自己的位上。

江留醉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女子,见她神色平静,含笑自如,何曾有一丝惧意。他摇了摇头,料想自己不必为她担心,就走到小王爷位前,笑道:“我能坐下吗?”

那小王爷本是热情之人,刚才好心没好报,却一点也没往心头去。他仔细打量了江留醉,“你不是本地人?”

江留醉坐下,“我是浙江雁荡山人氏,叫江留醉。”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从小在雁荡山长大,习惯了这么说。

那小王爷含笑道:“我叫郦逊之。你刚才就在注意我了,是么?”

江留醉笑道:“我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你。”这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说完他发现,这小王爷的面貌,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说不出的亲切。不仅是因为他像二弟南无情,而且一旦与他相处,心里便有什么被轻轻牵动了似的。江留醉也觉奇怪,却没有深思,放下顾虑又道:“不会打扰阁下罢?”

那小王爷洒脱一笑:“说哪里话!一个人无聊,你肯打扰,求之不得。”

江留醉端起一杯酒,“那好,我敬你一杯。今日幸甚,一见如故,该和你多喝几杯。”这些话出自他的口,同时也出自他的心。

说话时,他的思绪飘回了家中,那个整日沉默不语的南无情,如今还好吗?他也到了可以出谷的时候,为什么还是不肯出来面对大千世界?江留醉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按下心事,注视着郦逊之。其实郦逊之与南无情完全是两类人,但他们都是那种能让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不愿移开目光的人,就再也忘不掉的人。

郦逊之举起酒杯。他的心里也在诧异,一向眼高于顶的他,此刻对眼前这个普通人却有着莫名的好感。“我们天南地北,相识不易,正是该好好干几杯!”

两人连饮数杯,均感大快,酒酣耳热之际,话也就多了起来。说来奇怪,江留醉竟把这位小王爷当作了熟稔的朋友,一开始就拉起家常来。这才知道郦逊之小时体弱,命中有劫,需离家千里才能长大,因而从小去了海外。

他虽住在一个小岛上,身边的人却极不寻常,听得江留醉大吃一惊。教他武功的东海三道和教他读书的张九天,四人无不赫赫有名。而岛上另有几位邻居,小佛祖和梅湘灵夫妇,更是武林里如雷贯耳的高人。东海三道即江湖人称“东海三仙翁”的三位老道士:兜率子、幻大师、冷啸道人,辈分极高,已数十年不出江湖。张九天则人称“智客”,开国前曾暗助郦王爷七出奇计。至于梅湘灵和其妻海然然,双侠并称,美誉如潮,在名声最响之时忽然退隐,留下了众多传奇。小佛祖更是位奇人,易容术举世无双,高矮胖瘦无不随心所欲,口技神乎其神,可以模仿他见过的任何人,但一生不过出手九次,多数是为了好友梅湘灵。

江留醉看着郦逊之,感叹道:“江湖上又要多一位少年侠士了。”他真心地赞赏,同时也起了好胜之心。

郦逊之哑然失笑:“你说我?真是抬爱了。可惜我对武林中的事并无兴趣。”他坦诚地道,冷冷地看了一眼正喝得起劲的金不凡等人,“我关心的只是朝政。”

江留醉心想,他从小在海外长大,一回来就已知道金不凡所做的恶事,心思的确是在朝政上。往金不凡桌上溜了一眼,那女子正在给众人敬酒,她的举动让他有几分淡淡的不快,很想走过去拉开她。

一丝桀骜的目光闪电般地在郦逊之眼中亮了一亮。他的神思似乎飞远了,宽阔的额头微微地皱了皱,袭上一股忧思,代替了先前的王霸之气,又接着说道:“──这大概和我父王有关,他本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文武双全。可如今天天读佛经、闭关养心……根本不像他所为。并非太平时不能如此,”他黯然低下眼,“可他做这些是可惜了。虽然从小见他面极少,但我一直把他当作我心中的神。此番回来……”他没有说完,嘴角留了朵嘲弄的笑,“金氏一族把持朝政,亲政的皇上无事可干,而年富力强的贤臣却去念经──”

“你回来是为这个缘故?”江留醉问。貌似脱俗的郦逊之竟也有这么多寻常人的烦恼,依旧无法摆脱世事的纠缠。长居海外也不能割断对尘世的牵挂,而郦王爷整日参佛念经,难道心里就会遗忘现世的苦恼了吗?

“一半原因。”郦逊之又笑了起来,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我师父们觉得没什么可教我的了,而我实在也被梅纨儿烦得要命──她是梅叔叔的独生女,特别古怪。我想,回来住住也好。谁知回来一看,这里的情形比几年前更加变本加厉……”说着说着,又变得一脸悻悻然。

“你几年前也回来过?”

“是啊,可很少回家。小佛祖经常到陆上去,我也就跟着。他带我扮作各式各样的人,让我尝试过各种生活。我很怀念那些日子,从七、八岁起,我就会时不时地和他出一趟远门,每一阵换一种人生……要不是他,我或许只会纸上谈兵,空有武功,不长脑子。”

“我们很像。我从小就被师父逼得要到外面闯闯,没人带着,我总担心出去了就回不来,每次都不愿出门。可是外面真吸引人,出去后又不愿回家。”江留醉一边笑,一边回想过去的好时光,“如今天天在外面跑,倒没意思了,很想家。”

说话间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燕飞竹,为什么和她交往就会顾及她的家世,而和郦逊之一起,就不曾想到?难道是因为他长住海外,一点也没有沾上王孙公子的习气?

忽听得一阵扑通之声,两人望去,发现那女子如风般自两人身后飘过,而金不凡一伙已醉得不醒人事。那女子恍若无事,径直走下楼去。江留醉虽有预感,认为这女子有点来头,但也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干脆地对付金不凡,不禁笑着对郦逊之道:“倒省了我们出手。”

有伙计幸灾乐祸地去喊金不凡等人,却总也叫不醒,又不敢去捏捏打打弄醒他们,只有干等着。郦逊之微笑道:“她果然是个高手,我没有看错。但对付金不凡这种人,我不会只整他们一顿就够的,我要他们偿还更多。”

江留醉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虽然郦逊之说得很对,可太遥远,遥远只能如同在佛祖面前许下的愿望,实现说不定要等到下辈子。还不如像这女子所做,让他们吃苦头来得及时解气。想到那女子,他的目光往楼下射去,那女子已走在街上。刚找到她的踪迹,她便心有灵犀地回头,遥遥地朝他笑了笑。很快,又淹没在了人群里。

江留醉兀自发了会儿呆,自从他见了她之后,就有点不对头。这一会儿他已描述不出她确切的样貌,但双目相碰那一刻,却细致入微的保存在他心底。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竟会这么快就忘了她的容貌,那朦胧的印象也许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好地想像。

这时他印象里的她,如清晨幽静的山谷中从容流淌的泉水,经过花,经过石,经过风,经过雨,都不曾停留,似乎生命就是在这不紧不慢的优雅中度过。她又如一帘夜幕下万千空灵的星中最神秘的一颗,散发着宝石般的光泽,俯瞰着人世,洞悉人间一切秘密,却始终静默不语。江留醉忽然双眼一亮,她或许是花非花!他不禁笑了起来,其实他的笑容也是那样的迷人,云散天清,如煦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每个角落。

郦逊之凝视着他道:“你有心事?”

江留醉望着她逝去的方向,“我在想刚才那女子,我兴许是认识她的。”

“我根本没注意她长什么模样。看你的神情,她很美么?”

江留醉点点头,心下却又嘀咕起来,如果真是花非花,她一贯是易容的,如今这样子难道也不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倒是很希望她是个美丽的人,像刚才那样。不知怎的,他开始紧张。其实她不管把自己打扮得多么丑陋,他都不会厌恶,但他心底里仍渴望她是美丽的。

他又想到,她平时都喜欢把自己扮得越丑越好,这女子会不会不是她呢?

他心里从没把花非花当作敌人,他连这个可能都不去想。

伙计等了甚久,金不凡一伙人就是醒不过来。郦逊之冷眼看着,觉得已经够了,方才指点了一句,“往他们头上各淋一桶水就行了。不能太少。”他带着一丝玩笑的眼神,碰上了江留醉的目光,遂轻声道:“我要看看他们狼狈的样子。”

伙计们手忙脚乱的拎了好多水桶来,又七手八脚把水泼得到处都是。郦逊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江留醉也颇感到几分痛快,笑声中,他对眼前这位小王爷有了更大的好感。

两人相交既欢,便开始说起自己小时的事来。两人均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长大,因而经历中有不少相似之处。说到在水边抓鱼捞虾,两人手舞足蹈,连比带划,非常开心。郦逊之为了显示海中与河里的不同,特意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和海豚嬉戏,钓大闸蟹的不凡经验,还说起与邻近岛国的土人相处的趣事。江留醉则历数仙灵谷所在的雁荡山景色如何迷人,尤其是那飞瀑流泉,怎样令人绝倒。

当江留醉说起自己四兄弟间的故事时,郦逊之显出羡慕的神情,“我从小就只和梅纨儿在一起,不知道兄弟间会是什么样子的。”

江留醉笑道:“我不喜欢太客套,你我既然惺惺相惜,干了这杯酒就是兄弟。”他举起酒杯,眼里透着洒脱。

郦逊之不觉提起杯,带着欣赏的目光道:“这恐怕是我回京后最高兴的一件事了。干!”

两人爽快地干了手中的酒,一时均感心中豪气顿生。人于世上,原是孤单一个,如能得一知己,也不算白来了一遭。郦逊之笑道:“不知道我们俩谁的岁数更大一些,有幸做大哥?”

“肯定是我,”江留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辛未年,也就是先帝天泰三年生的,中秋那天生日。”

郦逊之一脸诧异,呆了一呆,才哈哈大笑,“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们是一天生日啊!”他停了一停,看着同样吃惊的江留醉,认真地道,“我们定是前生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