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心中好笑,开膛,还破肚呢。他忽然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他们依靠着手中的权力把他带到这里,他知道,自己马上也会用家人手中的权力来为自己开脱。这也许就是为自卫而不得不选择的办法,当然还可以使用武力,像很多江湖上人一样。可弱小者又该如何,就天生该被欺辱吗?郦逊之脑海中这个念头一掠而过,不禁生出许多感叹。

“跪下!”金不凡突然插了句话,“你不懂规矩吗?”郦逊之斜睨了他一眼,站直了身,悠悠地道:“既然你们不懂规矩,我也不懂。”他的从容让府尹与金不凡都有些失措。他一身华服,气度超然,呆子也看得出不是常人。

府尹朝金不凡尴尬地笑笑,没有坚持下去,“说吧,你姓什名谁,家住何处,因何闹事?”

“在下郦逊之,家住城东郦王府。我没有闹事。”郦逊之干脆地道,看着两人的反应。

府尹与金不凡面面相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柿子果然不好捏,此人竟与郦王爷有点关系,难怪有胆子惹姓金的人。府尹心中紧张,语气客气了不少,“你是郦王府的什么人,怎会到醉仙楼去?又怎地会与金将军起了争执?慢慢说来,慢慢说来。”

郦逊之正要回答,却听到一个声音讶怪道:“小王爷,你果然在这儿!”他回头一看,是前次陪他去醉仙楼的郦云,不知何时到了京都府的大堂之上。

“你来了。”郦逊之情知郦云这一来,无法再猫戏老鼠。看了金不凡一眼,心想,便宜了你。

郦云直闯而入,眼中根本没看见其他人似的,拉住他的手,故意大声道:“王爷刚从上书房回来,说皇上听说小王爷学成归来,十分高兴,特意招王爷去问话。皇上请小王爷尽早进宫,说是有很多话想问小王爷呢,而且太后也十分想见小王爷。王爷让小的来找小王爷,谁知小的到了醉仙楼,就听说小王爷被人请到京都府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拿腔拿调地说了半天,这才把头转向府尹,那架势比一般的官员端得还要厉害,“府尹大人,皇上和太后叫的急,没事的话,我们小王爷还得回去准备一下。”

府尹听了这番话,哪里还有什么意见。他看看金不凡,后者也没了主意,陪着笑脸望着郦逊之。府尹不假思索,“小王爷只管请回。来人呀,赶快备轿!”说完,连忙走下案台,来到郦逊之面前,“下官实在不知是小王爷,多多冒犯,请小王爷恕罪!”深深地鞠了一躬。

金不凡见他已有表示,也不甘落后,赶过来堆笑道,“下官一时卤莽,原来是自己人,误会,误会!还请小王爷包涵。”要不是伯父总要拉拢郦王爷,我又岂会怕你!哼,有什么好神气的。金不凡口中虽然道歉,却实在不好受。金王爷权力虽大,手下却始终没有能打仗的亲军,军中大权一直落在郦王爷和燕王爷手中,两人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而金王爷和燕王爷历来不和,积怨已久,金王爷便一直都在拉拢郦王爷。

郦逊之微微一笑,一切都与他预想的一致,郦云的到来更使他提前控制了局势。但他的心里并不舒服,这不是他所幻想的清明政治。他转身正想离去,忽然回头往大堂上看了一眼,“明镜高悬”四个字讽刺地挂在头顶,发出嘲笑的蓝光。

他抬起手,缓缓捋了捋头发,又回过头向外走去。其他人却都同时听到一声轻微的碎裂声,金不凡瞥了一眼,骇然发现那块匾额上的“明”字中央竟裂了一道大缝,只是因为声音太轻,不注意的话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

金不凡此时才真正后悔惹了这么个人物。不是害怕他的身份背景,而是惊愕于他的武功,不知不觉间就可置人于死地。一丝惧意掠过他的心头,他不敢设想如果自己是那块匾额,会不会已身首异处。“他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功夫……气死我了!”金不凡喃喃地看着他的背影道,皇上找他去,会有什么事呢?

(五)天颜

郦王府内。

郦王爷若有所思地捧着一杯茶,凝视厅中的一块空地。他虽已年过半百,可眉宇间仍神采飞扬,有一种掩饰不了的风流之气。然而,经年的参佛念经,如一层透明的盔甲,保护也包裹住了他,使他的心思难以被人看破。茶早已凉,他却没有发觉,兀自想着什么。

郦逊之走进去,静静地问,“父王有什么吩咐吗?”

郦伊杰放下杯,露出一丝笑意,“你回来就好。”他停了一下,斟酌了会儿词句,“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郦逊之有点诧异,不过是皇帝要见他罢了,如果他一直呆在京城,这是非常平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除了这事又会是什么事呢?坐在父亲身边,听到郦伊杰迟疑地问:“回来几天了,我还没问你,今后想做些什么?”

郦逊之看着父亲渐白的头发,心生感慨,低头恭敬地道:“和您一样,我要为朝廷出力。”语气轻松却又不乏坚定。郦伊杰的眉头不自觉地挤在了一起,郦逊之敏感地问,“您觉得不妥?”

“你从小在海外,也会对朝政感兴趣?”郦伊杰又端起茶,似乎想要遮掩什么。

“您一直让孩儿在海外,就为了让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吗?”郦逊之说完,觉得自己的口气重了些。

“……我,”郦伊杰哑然,勉强笑了笑,脸上一丝轻淡的沧桑之感飞掠而过,“这么说来,你也很想见皇上了?”

“是的。而且我看不惯姓金的人那么嚣张。”郦逊之坦然道。

郦伊杰的眉蹙得更紧,“张九天是这样教你说话的么?”

他的不满使郦逊之连忙为师父辩解,“他没这样教我,我知道有的话不该说。可是您是我父王,孩儿难道不该有什么就说什么么。若是答错了,还请父王责罚,别怪先生。”

他与父亲一生相处的时间,除了婴儿时期外,也不过几十天,这种父子之间的对话更是难得,自觉不太习惯。因为陌生而存在的隔阂,如一道一时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父亲。

郦伊杰显然也感到两人间的生分,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沉默了会儿,继而又叹气道:“我是担心……”他没说出担心的事,又道:“你把一切想的太容易了。”

“父王以为孩儿还小,可我已决心应付所有的事。朝廷腐败,贤臣闲置,我要不遗余力还它个清明政治。”

郦伊杰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当年,王朝初立,他和他的兄弟们信誓旦旦、充满憧憬地议论着朝政,那气势、那激情、那热血,比今日的郦逊之更胜。他们几人都是纵马打下天下的英雄,对局势的看法已算成熟。可是,他们还是太天真了,几年之后,除他之外,余者死的死散的散,官场争斗竟比战场更凶险。如今轮到郦逊之他们这些年轻人了,他不免忧急,没有一点处世的经验,还想做救世主!当下长叹道:“你能自保吗?”

“我不会用阿谀奉承、谄上欺下来自保,更不会……”郦逊之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靠明哲保身、消极避世来自保。”郦伊杰听出他言下之意,头疼了起来,他该怎么做?怎么做!

“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但是柔弱胜刚强,这个道理你懂吗?”他知道像儿子这样的年纪,根本是不会懂的。

“父王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出,是柔弱胜刚强吗?”郦逊之直视着他,即使口气重了些,这是他一直就想弄明白的答案。他不期望自己的父亲是个软弱的人,他需要一个好的解释。

郦伊杰移开了视线,“皇上让你进宫去,你知道如何应对吧?”

“我想知道的是,父王这些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等你遭受挫折,自然明白。”郦伊杰避开他的疑问,“我不清楚皇上的心思,但他亲政了两年尚未握实权,一定会开口让你襄助。我也不拦你,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既然进宫,不妨去看看你姐姐,她一个人在宫里会很寂寞。”郦伊杰的脸上有一种哀伤难言的神情,一时间郦逊之觉得他已变得苍老,不由心底泛起了别样的怜悯与酸楚之意。

郦伊杰站起身,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下,“太后……”他的眉间忽然一跳,立即转了口气,“算了,你小心就是。早点去吧。”像是为了掩饰,他匆匆地往里屋走去。他的背影并不像个领兵百万的大元帅,只是个心怀忧思的文人。郦逊之则在原地,猜度那说了一半的关于太后的话是什么。因为太后姓金吧!他冷笑了笑,我可不怕。

午时过后,郦逊之进了宫。他先往郦琬云所在的永秀宫而去。在门口等通传时,他用心凝视着宫门附近的气象。虽然人人都说他姐姐很得宠,但未亲眼看到之前,他不会轻易相信。如果皇上不能善待她,他要帮皇上的决心便有几分动摇。他也知道这种动摇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甚至隐隐觉得儿女情长终会使自己一事无成。可他心底里盼望能两全其美。

永秀宫在冬日难得的晴日里,一如纵声欢笑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照亮每个人的心灵。郦逊之很相信气象,幸福的人所住之处,应该一派温暖,而悲伤的人,也会使周围同样凄凉起来。永秀宫显然是前者,原本光秃秃的花枝上扎着无数的绸花,姹紫嫣红,说不出的美丽与繁茂。其他地方四处可见的积雪,在这里荡然无存。

郦逊之只看了几眼,不知不觉浮起了微笑,放下心事。耳边有轻微的走动声传来,郦逊之听到一声软绵绵并带着笑意的喊声,“小王爷,娘娘请您进去呢!”他转身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宫女,圆圆的脸,玉似的肌肤,盛满笑的眼。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进去的人不是你。”郦逊之一边跟着她走一边问。

“我是娘娘身边的人,我叫小晴,”小晴顿了顿,抬起眼望了望他,“小王爷你长得真高。可娘娘说起你时,口气好像在说小孩子。”这宫女热情洋溢,和宫里明亮而富有生机的气氛和谐一致,郦逊之对姐姐已放了心。

郦逊之笑道:“娘娘只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当然把我当小孩。她正在干什么?”

“刚用完御膳,歇着呢。娘娘过午不食,小王爷知道吗?”

“有这回事?为什么?”

“娘娘信佛。”她随随便便道来,郦逊之却脸色一冷。他没想到父王不仅自己“信”了佛,还感染了姐姐。姐姐这样的脾气,皇上会喜欢吗?

小晴误会了他的表情,“看来小王爷是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也无所谓,娘娘信佛是为了替大家祈福,皇上和太后都很赞赏呢。”

郦逊之放下心来,转了个话题,“听口音,小晴你是姑苏人吧?”

“是啊,”小晴惊奇地道,“小王爷去过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