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郦逊之又记起了小佛祖带他流浪的日子,“我很喜欢听姑苏人说话。”

小晴高兴地一笑,“谢谢你这么夸我们姑苏人。啊,到了。”

郦逊之刚踏进寝宫的正门,两排宫女约有二三十人,姹紫嫣红,齐齐地向他拜下,莺莺燕燕地道:“恭迎小王爷。”郦逊之措手不及,差点被这阵势吓一跳。

小晴顽皮地一笑,“我们总爱这样欢迎皇上,小王爷别见怪。”

郦逊之笑着摇摇头,走进去扫视一周,里面又高又宽,处处轻纱曼舞,檀香袅袅,令人身心俱畅。一阵琴声忽起,慢慢地渗了过来,抚着他的衣衿,浅浅低吟着絮语。郦逊之循琴声找去,转过一道门户,遥遥地看见一个凤冠蓝衣的女子一边弹琴,一边抬头正望着他。

“姐姐!”郦逊之大叫一声,朝她扮了个鬼脸,“我回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既然这里没有悲伤,自己也该把重逢变得更轻松些。

郦琬云不禁一笑,她的笑静穆而庄严,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郦逊之其实不大认识姐姐,虽然在修行时偶尔回家小住,可那时的姐姐如何能与在宫里做了娘娘的姐姐相比。“佛”,使郦王爷变得避世消极,郦逊之不希望姐姐也如是。她的笑容虽然令人失神,令人倾倒,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高贵与神秘,让郦逊之担心。

他不禁想起已过世的母亲,她和姐姐极像,也这般静好恬淡,只是那一种静,来自慈母的温暖,不同于姐姐说不出的淡淡的冷。

他走近她,仔细地端详着。她安详得如画中的仙子,缥缈,无忧。她那双眼亮得晶莹剔透,黑而细长的弯眉,抿起时微向上翘的嘴唇,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亦柔亦刚的性格。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以一个弟弟的身份看着她,而是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打量她。她真的很美,这种美让人心生敬意,心生爱慕,却不起杂念。只是这么一瞬间,他已沉醉在她的温柔静谧之中。他想,皇上爱她的是什么呢?

郦琬云并不停下琴声,但双目一直细心地注视着他。两人都没说话,想把对方好好看个够。过了片刻,郦琬云宁静地道:“见过父王了,还不想改主意?”

郦逊之吃惊地望着她,“是。你知道了?”

“从你的神情能看出。来,坐下。”

她忽然急速地拨动着琴弦,脸上却平静如故。郦逊之不解地看着,她似乎要以琴声倾诉她的心声。琴声忽嘈杂如大雨不停,忽沙哑如野鸭乱鸣。其间悲欢离合,催人肠断,喜怒哀乐,引人泪下。寥寥数弦,纤纤细指,起念之间,却奏出人间生离死别,爱恨酸甜。郦逊之望着她奇妙的双手,越发倾倒。

郦琬云的语声幽幽传来,如空山的回声,“乱世如乱音,你当真做好准备了么?”

郦逊之心里一激灵,“我随时准备应付一切。”郦琬云一笑,她的笑容清泉也似的流入郦逊之的心中,他只觉眼中盛满了春日的明媚,这是怎样的微笑啊!比之四周的不堪,他愿意为这笑容做任何事。因为值得。

琴音仍在继续,她空出一只手来,递给他一杯茶。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流畅的动作,感叹着她的优雅与出尘,手上接过茶,喝了一口。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变了,几乎就在同时,低沉地问:“这茶是谁沏的?”

“小晴。怎么了,很好喝是么?”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言语中有其它的含义。

郦逊之呆了一呆,“茶里有毒。有人想害你!”

郦琬云手上的琴声仍不断,却有几分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诧异他为什么对自己中毒一点不着急,然后淡淡笑了笑,“毒是我放的。”

郦逊之愣住,头脑混乱了起来,他想问缘由,却只是说,“分量太少,而且这种毒太寻常,伤不了我。”既然是她所做,他就放下了心事。他知道她决不会害自己。

“我对此所知不多。”郦琬云带着歉意地说,“下次会请教高人。”她仿佛是因没沏好一杯茶而内疚,完全没考虑郦逊之已中了毒。她看了满腹疑问的郦逊之一眼,又道:“你不碍事么?解药在那边书架上。”

郦逊之却蓦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叹气道:“其实你没必要试我,我很小心。再说,这一点毒不要紧。”他在岛上的日子里,小佛祖已教他如何抵御各种大内的毒药。此刻他想起这事,似乎他们都早已未卜先知。难道在我小时候,他们就知道我的抱负了么?

郦琬云的眼中好像有一抹淡淡的忧愁,手停了下来,扫视着四周的墙,缓缓地道:“你若想在这种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包括你的亲人在内。”她盯着郦逊之,目光不凌厉,却空灵,“你做好这个准备了么?”她说的话根本不像是从她口中讲出来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郦逊之无话可说,他心底承认郦琬云所说,可让他就此放弃,他下不了决心。而且他还是以为,自己的亲人即使在要紧关头,亦不会真的对他下毒手。他们的善良,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你原来住在岛上不是很好?回来了,愿意做你的小王爷,逍遥自在也不错。你虽然聪明,有本事,但这里不是靠聪明和本事立足的地方。”郦琬云轻描淡写地说道。郦逊之思及她在皇宫的日子,她有所指吗?

“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郦逊之突然问。

“和你一样。”郦琬云道,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感慨,“你们都筹划了许久,却都没有真正的准备。”

郦逊之低下头,“有准备的是父王,手下一应俱全,可他毫无远志。”他的语气里有少许埋怨,他搞不懂父王的态度。

郦琬云拿起身旁的一本《金刚经》,翻了几页,“父王早已看透了,他已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而你才开始看而已。”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平静之中,郦逊之感受到了她的关心。

“姐姐,我才十八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他出神道,“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长大,即使那里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也会闷的。”他看着郦琬云,“神仙下凡,会做什么呢?他还不是一样想把自己的才能证明给世人看么!”

郦琬云摇摇头,忽然说道:“皇上是个很有心机的人。”郦逊之不知她何出此言,见她神情严肃,便记下了这句话,心底半信半疑。郦琬云像是还有话要说,看了他许久,却终于不发一言,轻轻念起了经文:“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郦逊之心生感叹,是啊,想开了自然都是那么一回事,什么恩怨,什么志向,俱可抛之脑后,不闻不问。可是世间的事,若是说放就能放下,寺庙里看破红尘的和尚怕早就挤满了。往往也就是为着那一念一欲,拼得千魔万障,百折不悔。

正发着呆,蓦地听到有利刃夹着风声破空而来,直趋自己的后背。郦逊之手往后轻轻一伸,两指捏住了飞来的刀锋,有几分好笑地道:“姐姐,你又想试我?你知道难不住我的。”

郦琬云停了下来,抬头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回过头去看看?”

郦逊之转过身,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远远地站在门边,穿着皇帝的服饰,眼里露出不羁与挑战的笑容。郦逊之大惊,连忙低头行礼,“郦逊之参见皇上。”

半晌,才听见那少年笑个不停,指着他道:“免礼,平身。”

郦逊之听出不对,仔细看了他一眼,失声道:“你是女子!”

那少年咯咯笑道:“如今发现可晚了,你已经行过礼了。哈哈,真好笑,他们说你的本事好得不得了,我看也稀松平常嘛。”她走了过来,睁着一双秀目认真地又望了望他,又“噗嗤”笑出声来,对郦琬云道:“娘娘,你可别怪我呀。”

她的一张脸可谓神采飞扬。眼中始终洋溢着聪慧的光芒,一双眸子转动时尤其灵活,仿佛只需一眨眼就能计上心头。嘴角上挑,唇边一直留有微笑,显出她随时随地都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情。她看上去像不知哀愁为何物,即使有一阵的烦恼,瞪着眼生一会儿气,也就完全烟消云散了。

郦逊之听说过皇上有个同胞妹子叫少阳公主,想必是眼前的这一位,他还未说话,郦琬云已道:“公主要和他比试,只管请便。”

少阳公主眼珠一转,叹气道:“怎地每次我来,你都知道我要做什么!真无趣。”

郦琬云淡淡地道:“皇上自己不来么?”

少阳公主又叹气道:“他的功夫比我好啊,我输了再轮到他也不迟。”说话间,突然从郦逊之手中拔去了刚才所用的匕首,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退到一旁,笑嘻嘻地道:“唉,小王爷真太大意了。又让我得手一次。”

郦逊之好胜之心已起,哼了一声,看了看郦琬云。后者一双妙目之下,似乎什么事都无法隐藏,她拨了一个音,“我这里不准动手厮杀,你们要比试,点到即止。”

少阳公主道:“我也不喜欢为难人的,”她将目光向郦逊之一瞥,笑意更浓,“我说个要求,你若能做到,我就不和你比了。”

郦逊之不知这古怪的公主想把他怎么样,似乎她对有人说他功夫好甚是不服气。他微微一笑,“但凭公主吩咐,逊之没意见。”他浑不在乎,根本认为自己会输给这种养在深宫里的公主。

少阳公主装作没看见他的傲慢,拿起郦琬云的《金刚经》,想也没想便撕了起来。郦逊之心中微怒,你起码也该问过我姐姐,怎能随手撕她的东西!不由对少阳公主起了反感。郦琬云像是知道他内心的感受,轻轻说了一句,“这是身外之物,不碍事。”

少阳公主朝着郦逊之笑道:“你不会是舍不得这书吧?一本佛经嘛,哪里都有啊。”郦逊之默然不语。少阳公主自感无聊,扬了扬手中的书,“我把它撕成四份,你若有本事,就在它落地前,一张不漏的全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