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简单?”郦逊之诧异地道。其实他没必要做出如此的表情,但他很想气气她。

少阳公主咬咬唇,“简单你就试试好了。”她手往上一扬,将书页使劲扔了出去,手上暗自使力,使书页一离手即四散开来。一时间,漫天碎书页如雪花起舞,纷纷扬扬,美丽异常。

这是当初天宫主谢红剑教少阳公主武功时,要求她做到的,可她无论如何,总是会漏掉几份来不及去拿。这时她看到郦逊之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认定他已输定了。连郦琬云也奇怪起来,郦逊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飞翔与下落的纸片,迟迟不动手。

就在所有的纸片即将落地之时,郦逊之的身形一动,迈了一步,飞速旋转起来。那些纸片便着了魔似地围绕他的身子,随之旋转。其实这离少阳公主出手不过是极短的一瞬,但因为郦逊之没立即行动,看起来觉得长了些。少阳公主神气地露出了笑容,你已经来不及了。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一心要看郦逊之的热闹。

就在这时,她突然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一件她以为不可能的事。纸片在渐渐往上升,越升越高,环绕在郦逊之的周围。他的神情如一个翩然下凡的仙人,而那些纸片就仿佛是迎接他的蝴蝶,在他身旁开出了明亮生动的春天。郦逊之这当儿竟还有空和她说话,“这样行了吗?”

少阳公主“哼”了一声,半天没吭声,她真希望有一张纸就在这间隙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仍不认输道:“喂,我是让你把它们拿到手,又不是让你玩杂耍。”

“那就更容易了。”郦逊之话声刚了,身形已停。他单手一捞,所有的书页,一张不差。他把它们递与少阳公主,脸上犹带着轻松的笑,当然一丝捉弄的喜悦则藏在内心深处,“一共四份,你点好了。和你撕之前一模一样。”

少阳公主不信地接过,却发现真的不仅四份完好无损,而且连页数也不曾错了一页。原来郦逊之一直盯着纸片,是为了记住页数的先后次序而已。少阳公主虽眼见了事实,还是不愿相信他的武功真好得和师父差不多的地步。她嘴一噘,“你在变戏法,没什么了不起。”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两人都在等她的下文,谁知她竟一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郦逊之摇着头,并不评论刚才的事,“她这样扮成皇上的样子,就没人惩罚她?”

郦琬云静静地道:“太后非常宠她,皇上也拿她没法子。她甚至上过一次早朝,被金王爷发现,替她遮掩过去。”

郦逊之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皇上管不了她吗?”

郦琬云凝视他,“如今你对这个宫廷,才开始了真正的了解,等你完全了解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郦逊之沉默了许久,他的抱负,在这一刻已经不知不觉地有了一丝动摇,但他并不知道,也许是不愿知道。

郦琬云叹了口气,她的脸依然平静,那平静之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地,没有人能够看破。“你可以去皇上那儿了,回家别惹爹生气。”郦逊之望了望她清亮的眸子,那后面有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他不知该不该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她显然理解他所有的打算,即使不赞同,她也以宽容对待。他不由想起对父王那生硬无礼的态度,有些愧意。

他不再去想,故做轻松地耸耸肩,“我是来探望你的,你要开心我才会高兴。换是常人,心软、马虎、年少,或都易致命。惟独我名师出高徒,别小瞧了。”

郦琬云静穆地道:“死生由命,我并不担心。你如果清楚自己所为,只管去做。一个人下了决心,任谁也劝不了,尤其像你这种有本事的。不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事?”他听了她说“死生由命”的话,有一点心冷,口气也淡了。

“手下留情。”

“对谁?”

“任何人。”

郦逊之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我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忽又记起她先前的话来,“你不是说,在这种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吗?”

“你也许真不是普通人,”郦琬云微笑,深深地看着他道:“这种人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你果真能像我先前说的那样,把所有的人都当作敌人,就会成为大恶之人。”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郦逊之接着说道:“你要我做大善人?”

“我希望你能常怀慈悲之心。”她的目光柔和地注视在佛经上,脸上露出祥和之色。

郦逊之并不怀疑姐姐的好意,他伸出手去,握住郦琬云的一双柔荑,恳切地道:“姐姐,你相信我,不管到哪里,不管到何时,我永远是你弟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他浮起一个笑容,柔声地道:“我会让你骄傲的。放心吧。”

郦琬云拍了拍他的手,她的情绪依旧控制得很好,不露担忧之态,“你去吧。”郦逊之恋恋不舍地离去。她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手突然重重地按在琴上,再也无心再弹奏。

郦逊之在小晴的指引下,到了龙佑帝休憩的万象宫边候旨。身边不远处,几十个看守皇宫的侍卫个个屏气敛容,像一截截木桩钉在地上。宫门内外,静得连风亦停止了呼吸。在这气氛渲染下,他不由猜想起皇上的性情。很快又想到了少阳公主,两人若真长得一样,倒让人觉得怪怪的。下次要提防,不能再认错。

正觉待得时间长了,忽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有不少人快步朝宫门走来。郦逊之掉头去看,一个顾盼有神的少年,挟着阳光与风雷,亲热地向他迎了过来,大声道:“好兄弟,我们总算见面了!”

郦逊之看准了这正是与少阳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皇上,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皇上竟会亲自出来迎接。退了半步,正欲行礼,龙佑帝已拉住他的手,说笑着往宫里去。其他的宫人远远地跟着。郦逊之眼一瞥,发现少阳公主也在旁边,一脸怨气,斜着眼盯着他。他转过脸去,和皇上寒暄着进了东暖阁。少阳公主没有跟着,在半路上消失了踪迹,不知又在动什么脑筋。

龙佑帝把郦逊之一个人带入阁中后,像是舒了口气。他望着郦逊之刚欲说话,见后面跟着的宫人一个个侍立在外,便板着脸,眼望着天,挥手道:“朕和郦小王爷第一次见面,有好些话要说。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许吵我们。你们全都退下吧。”

等阁中只剩他们两人时,龙佑帝握住郦逊之的一双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微笑道:“你别太拘束,这会儿不是上朝,我们也是一家人,不要和我闹那些个虚文。你若是像朝中那一箩筐只说好话的老家伙们一样,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

他长得与少阳公主如出一辙,但他眼里没有少阳公主的傲气和顽皮,却有种捉摸不定的深沉。脸上随时挂着的庄严肃穆,遮掩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使他看起来已颇具王者之相。也许是因为是身为皇帝的缘故,他即使是笑,也十分讲究和克制,这使得郦逊之确信,不会再把少阳公主和他弄错了。

话里软中有硬,他心中忖度,皇上确实已经不小了,对今后要做的事更有了几分把握,当下恭敬地道:“皇上的话,逊之谨记在心。”

龙佑帝拉着他坐在一张华丽的椅子上,和蔼地道:“见过淑妃娘娘了?”

他的年纪毕竟还小,郦逊之不由自主联想到“少年老成”,答道:“见过了。娘娘一切都很好,逊之代家人谢过皇上。”他仔细地观察皇上提到淑妃时的神态,放心地想,他是喜欢姐姐的。

龙佑帝又提起另一个话题道:“你回来几天,一切可都习惯?”

“其他都好,惟独今儿早上和宫中的金不凡大将军起了冲突,被抓到京都府。”

龙佑帝脸色一沉,像听到了一件奇闻,“竟有这种事,他不知道你是谁么?哼,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怎能欺负到你的头上?”

“逊之毫无损伤,皇上也不必劳心这样的小事。我想金将军许是无心。”

龙佑帝摇头道:“不行,有空见了太后,一定要叫她为你出这口气。金不凡算什么东西?”他握起郦逊之的手,诚恳地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然,淑妃可就要急坏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逊之不敢劳动皇上。”

龙佑帝拍拍他的手,含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你真要和我拘礼吗?”郦逊之低头谢过,心中又多了分安慰。龙佑帝注视着他,又想起一件事道:“少阳不懂事,到你那儿闹了一场,还跑我这里来诉苦,我已训过她。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说起少阳公主时,虽然口气严厉,语气里并无一丝责怪之意。

郦逊之看到了他藏在内心的柔情,忙道:“她没做错事,皇上何必教训她?”

“她每天都在宫里四处找事,从天亮折腾到天黑,人人都怕她三分。你……”龙佑帝露出笑意,“习惯了就好。不过……有时也不妨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以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不用担心我和太后有意见。她也该吃吃苦头,才会晓得分寸。”

郦逊之看得出来龙佑帝对少阳公主实是宠爱有加,不像是个无情的人。只是他对少阳公主殊无好感,也不愿有“以后”的交道。他不是来做大内总管的,对宫里的事不感兴趣,反正我不会常在宫中,避开她就行了,何必去惹她呢?于是郦逊之欠了欠身,提醒龙佑帝自己的身份,“公主毕竟是公主,这怎么行?”

“没关系,”龙佑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郦逊之,“我只知道她心里已经服了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容里像是忘怀了一切,“我没见过她生那么大的气,她竟然也有没办法的时候!你听淑妃说过没?少阳公主除了天宫主外,谁都不放在眼里,今天居然从听到你名字起,就把你的名字翻过来倒过去地,说了几十遍。她说要给你好看,兴冲冲地去了。结果回来的时候见谁都生气,在我面前把你贬得一钱不值。”他换了个柔和的笑,“可我明白,她连自己也说不服。……看来你的功夫一定相当了得。”

“皇上过奖,逊之不敢当。”

龙佑帝又问:“你父王说你刚学成回来,有这回子事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不经意,目光中却有种期盼的眼神。

“只是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