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教你本事的人都是些厉害人物,是吗?”

“他们的确曾经很有名气,但已退隐多年了。”

“哦,是世外高人了。难得。”龙佑帝把一双龙目深深地注视着郦逊之,“你父王以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郦逊之困惑地道,不知他提此有何用意,“我只知他当过元帅,大概和燕王爷差不多。”

“你太不了解他了。”龙佑帝的眼中出现一丝敬意,“他带着四个结拜兄弟和一个好友跟随先帝时,手下已有五万郦家军,骁勇善战,四方闻名。他们弟兄六人,还认识不少江湖上风云人物,因此在先帝最后与敌寇的一场决战中,靠着这些人,才能顺利地大获全胜。”

郦逊之从未听过这段往事,不解地问,“我父王还有四个结拜兄弟和一个好朋友?我没听他说过。”他的疑惑还有一层,为什么连师父他们也从不曾说起?

“因为那四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你父王想必为此伤心,未曾对你说。我要说的是你师傅,张九天,你总该知道他是你父王的军师兼好友吧。”

郦逊之这才明白他说的“好友”指的是张九天,他笑了笑,张九天若和父王关系不好,怎会来教自己呢。他心中的疑虑消失了,“皇上是听我父王说的吧?我知道他是父王手下最厉害的一名谋士。”

龙佑帝点点头,一字一句地道:“你父王为了你,不让他在朝廷做官,也不让你养尊处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郦逊之愕然,龙佑帝又很快接上去说道:“你父王是朝中最有远见的一个,先帝真没看错他。先帝遗诏里说你父王‘深谋远虑,处变不惊’,果然不假。他一直对什么事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为的是让人不对付他而已。但他却不知不觉做了两样好事。你晓得是什么事么?”

“逊之愚钝,请皇上明示。”父王真的担得起这八个字么,深谋远虑,处变不惊。难道我看错了?

“第一件事,是和镇南王一起,力争让我亲政。他虽不大管朝政,可手下力量着实不弱,燕王爷更是气势汹汹,吓得我舅父终于乖乖地同意亲政的事。虽然亲政了后,我的权力也不见得多了多少,只是挂了个名头──但毕竟让天下人都知道,除了雍穆王金敬外,还有我这个做皇帝的。这第二件事么,……你应该猜得到。”

郦逊之摇头,龙佑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就是你。你父王为我培养了一位国之栋梁,助我一臂之力。有了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郦逊之大为惶恐,同时又想,父王哪里是为了皇上才培养我的,他根本不想我参与朝政。只是,当初他何苦要让像师父们这样厉害的人物来教我呢?

龙佑帝见他不说话,笑意更甚,“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说的是实话。你没来时,不晓得我多么无助。”他的话声倏地一停,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之色,像个可怜的小孩子似的看了郦逊之一眼,“你可知道,我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么?”

郦逊之没想到皇上竟如此以诚相待,也没想到他竟真是个孤家寡人,不禁说道:“那我姐姐呢,她不是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吗?”

龙佑帝似笑非笑地道:“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要她为我忧心,为我承担吗?”

郦逊之承认他说的有理,心中又思忖,他是真心待姐姐的了。他如今隐隐已知皇帝的心意,见皇帝对自己一家人都不薄,便站起身来,低头抱拳,说道:“皇上如有吩咐,逊之一定全力以赴。”

龙佑帝不动声色,只是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礼,“不忙不忙,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讲客套。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你可打算留下?”

“我此次回家,本就不会再走了。”

“好,好,”龙佑帝眼中露出一抹喜色,很快又隐去,淡淡地叹了口气,“先帝扫除天下纷乱,开创本朝,功绩无人能比。传到我手上,却是大权旁落,受制于人。唉,我也是没用得很了。”

郦逊之见他吐露心声,忍不住也道:“皇上,逊之久不在京城,不知详情。我想有的事,不急在一时,逊之会像当年父王待先皇一样,对待皇上的。请皇上宽心。”

“此事我慢慢和你商量。我手上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先办了才是。”他忽然敛了笑容,肃然道:“燕王府出的事,你该听说了吧。”

“不仅听说,而且燕郡主被人绑架了。我想皇上可以先排除燕王爷监守自盗的可能。”

龙佑帝扬了扬眉,直视他说道:“你下结论相当快啊。”

郦逊之发觉他这个表情很像少阳公主,道:“对于有把握之事,我是这样的。”

龙佑帝沉吟道:“不过你的话有道理。让我想想,你先告诉我……”他又转了个话题,“你对现今朝廷的局势如何看?”

龙佑帝的直接,让郦逊之愣了愣,他思忖着合适的话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不能显出迟疑的神色,否则有掩饰内心想法之嫌。他一念及此,老老实实地道:“请皇上恕逊之无礼,逊之初到京城不久,说错了话,请皇上原谅则个。”

他说话时心里却在考虑另一件事,在皇上面前他是否太亲密了?吸了口气道:“虽然皇上已亲政,可金王爷仍把持朝政,而且这么多年了,朝中十之有七是金氏的人,他们已打下了深厚的根基。那剩下三分人,像燕王爷,远在金陵,平时对金王爷鞭长莫及。我父王则是另一种,正如皇上所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左王爷则是第三种人,我听说他对金氏有意讨好,也不想和其他人作对,明哲保身。至于明着与金氏作对的人,朝中早已不剩几个了。”

“何止不剩几个,简直是一个不剩!你说得很对。那么,照你说,我该怎地对待这几种人?”龙佑帝听他说话时脸上一直没有多余的表情,细心聆听着。这时见他停了,才露出同意的神色。

郦逊之欲言又止,“逊之不敢替皇上拿主意。”

龙佑帝摇头道:“无妨顾虑。”他的脸上有种落寞的神情,孤独似乎真的已包围了他。郦逊之呆了呆,正为难自己的措辞,忽然门口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解了他的急。龙佑帝眉头一皱,郦逊之看见了一股严厉的目光自他眼中一掠而过,已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帝王威严。

他不禁想起了姐姐的话,皇上的心机很深么?其实皇上也只是个凡人,一样有痛苦烦恼。做皇帝并不见得自由自在,甚至不能按自己的本来面目生活,他即使有心机,也是被环境所逼。

龙佑帝不吭声,门口便又响起一个小太监的传话声:“皇上,太后懿旨,宣郦小王爷觐见。”郦逊之正欲走去开门,龙佑帝摇摇手,亲自过去,郦逊之没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他猜测一定不好看。

龙佑帝打开门,冷漠地朝那小太监问道:“是太后自己的主意吗?”小太监道:“不知。”龙佑帝低声骂了一句“废物”,又问:“还有谁在太后跟前?”小太监道:“左王爷。”龙佑帝冷冷地道:“你倒是惜话如金啊。”小太监低着头一声不吭,连“小的不敢”也没说。龙佑帝只得问道:“金王爷已经回去了吗?”小太监道:“是。”龙佑帝“哼”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在谁手下当差?”小太监道:“小的金明,刚来伺候太后。”

龙佑帝听了他的答话,像是忆起了某件事,微一思索,才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我就来。”等那小太监走远之后,他又仔细地关上门,一脸无奈地道:“我连个安生的时候都没有。”指着门又道:“这门里门外,搞不清有多少人姓金!我但凡说话,没一句不给耳报神听见,传到太后、王爷那里去的。今天我想关上门清净,他们还是不许。哼,哼……”

他苦笑起来,笑容中有几分悲愤与阴沉,“这种皇上,做不做有什么分别?!”

毕竟这种事应该发生过许多次了,郦逊之觉得他的反应是做给自己看的,平心静气道:“太后从没见过我,让我去是情理中事,其实我也打算见过了皇上就去参见她老人家。皇上还是莫要生气的好。”

“你不懂,”龙佑帝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并非突如其来气恼,这是拜他们多年所赐。他们一直在监视我,我根本没多大能耐,他们还是不放心我。哼,何必呢!”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直视郦逊之道:“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已经看到了,我竟这样的凄惨,一国之君竟这样的凄惨!你可有胆量帮我?”

郦逊之顿觉心中热血沸腾,一时全忘了刚才对皇上的种种猜度,想也没想,朗声道:“逊之心中只知有皇上。皇上有任何吩咐,逊之决不辱使命。”

龙佑帝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一只手揽上郦逊之的肩,大声道:“好,好!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不会亏待你。”他安静下来,真挚地望着郦逊之道:“你既然帮我,想要什么赏赐呢?”

“逊之一事无成,皇上太抬举了。”

“哎,你和他人不同,我一定要先听听你的意愿。”龙佑帝大笑,“你尽管直说。”

郦逊之想了想,他本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他已是小王爷,何必再求高官厚禄。只是不知又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开口道:“我希望皇上能一辈子善待郦氏一门,善待淑妃娘娘。”

龙佑帝大笑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你还想要什么?”

郦逊之想了许久,他到底要什么呢?他心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愿望,想做一番大事业,但究竟是怎样的大事业,他也不很清楚,只希望起码能如父王从前。见了皇上期盼的眼神,他不得不说道:“逊之自幼与几位高人一同生活,耳濡目染,也想在武学上更进一步。”

龙佑帝诧异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笑道:“我都忘了,你是学武的,好,这一点我会满足你,我可以让她们把天宫的功夫传给你。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其它要求了么?”

郦逊之俯身谢道:“皇上已答应了我太多,逊之不能再贪心了。”

龙佑帝漫不经心地道:“我可没答应你什么呀!你就不想像燕王爷一样,雄霸一方,成为国之栋梁?你就算不说,有一天我也会封你的。”郦逊之心中一动,想起了小佛祖曾劝告他的话,“不要太天真,人心永远难测”。

他不知自己这是多疑还是谨慎,皇上的一句话,引起他浮想联翩,如果设想都是对的,他会很心痛。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慢慢地在心中漫溢开来,他慢慢说道:“逊之承皇上和先皇厚爱,已有爵位在身,不敢奢求太多。逊之自幼读了许多圣贤之书,虽不敢自比古时的贤人,但心怀天下、兼济世人的心早已定下了,只想做一些让世人称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