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着皇上的脸色,“我不想求一时的声名,只想和父王一样,即使过了几十年都还有人会记得他的功勋。至于像燕王爷那样,逊之愚笨,不敢奢求。”他意识到龙佑帝对一直支持他的燕王爷也透着不满。燕王爷手拥重兵,独占一方,颇似小国的君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怪会让龙佑帝隐隐不平。而自己的父王,手下强将如云,皇上他难道就无一丝猜忌么?

龙佑帝哈哈大笑,他的笑容里透着真正的喜悦,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了,“好,你很有志气,和那些个俗人想的不一样。我真没看错你。不过我还是要封你个官职,好做大事。封什么好呢?……算了,我们先去太后那儿,让她拿主意罢。”

他亲热地揽着郦逊之的臂膀,往慈恩宫走去。本有数名太监跟在两人身后,龙佑帝挥了挥手道:“朕要单独和小王爷走走,没多远路,你们就别跟着了。”总管太监刚想说什么,龙佑帝沉下脸“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便没有人再敢相随。郦逊之暗想,至少在表面上,金氏的人还是给足皇上面子的,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无权无势。

两人边行边浏览景色,龙佑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太后在宫中等着,慢悠悠地逛,指点各处的风景给郦逊之看。从文清阁穿过九回廊时,龙佑帝特意慢下脚步,用手指着给郦逊之看,“此处比之御花园,别有一番风味。你仔细瞧瞧。”

郦逊之放眼望去,只见九回廊曲径通幽,走在其中,每一转弯都觉别有洞天。或以假山取胜,怪石嶙峋,参差有致;或靠花树夺魁,奇花古树,灿若云锦;或凭绿水掠美,清泉奔泻,点尘不生;或借修竹生光,环佩叮当,潇湘解语。再加上廊檐翠飞,碧瓦凌空,令人如堕梦境,神飘天外。郦逊之此时方知大内皇宫果然不同寻常,单是一处小小的九回廊就如此出神入化,点头赞道:“皇上好眼光,九回廊的确别有风味。”

龙佑帝得意地道:“这是我和淑妃娘娘一起布置的。”

郦逊之闻言喜道:“原来姐姐也喜欢做这些事。”

龙佑帝见提起了郦琬云,不由叹气道:“我是很想封你姐姐做皇后的,可惜太后不许。”

郦逊之第一次听说此事,诧异地问,“为什么?”

“她说你姐姐比我大,而且八字不够尊贵,没有皇后的命。其实我倒觉得她足可母仪天下。”郦逊之的脸色冷了下来,想起太后那不足道的理由,心底一阵难过与不满。姐姐是因此才参佛的了,否则哪个女孩好端端会去念佛经?他不觉对金氏更加痛恨。

龙佑帝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太后想给我娶个姓金的女子做皇后,哼,我听了就烦!逊之,我只有靠你了,连我亲生的娘也不向着我了……”

郦逊之望着少年皇帝世故老成的脸,默默地想,即使你在利用我,我也会帮你到底。他抬头看天,天蓝得逼人的眼,有几片浮云傲慢地俯视着人间。他指着那些云朵对龙佑帝道:“皇上,虽有浮云,须臾尽逝,而青天万古长存。请皇上放心。”

龙佑帝朝四周张望,见无他人在旁,低声道:“我很放心你,可我需要你多招募江湖上的有识之士,像你父王当初一样。待一会儿我会带你去见天宫主谢红剑,你在她面前别太多话,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了。”他深深地看了郦逊之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们一家人。”郦逊之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他无须再说,眼中已全是“忠诚”二字。龙佑帝轻轻一笑,拉着他快步走去。

失魂归魂

(六)天宫

慈恩宫中一片寂静,太后正与昭平王左勤下着棋。层层叠叠的宫女,齐整地静立在慈恩宫前后,使人如入花林粉阵。只是脸上全无笑容,凝固安然犹如蜡刻,偌大的慈恩宫,只听到轻微的落子之声。偶然,太后懒洋洋一笑,却常常刹地停住,后半截笑声总像被吃掉。昭平王则除了手仍在动外,静如棋盘。

等郦逊之和龙佑帝走进慈恩宫,宫里才多了些活人的气息。太后正捏着一枚棋,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眼角细微皱纹已被艳妆遮住,一脸的雍容富贵之态,郦逊之以为她是某个妃子,不便多看,只拿眼瞧着左王爷,暗和父王比较。他更想见的是金王爷,只是金王爷很少出门,即使是太后宫中,也来得极少。曾经闹过几次刺客要杀金王爷,虽没成功,却让这权倾天下的人物吓破了胆。

左王爷见了龙佑帝,慌不迭起身行礼,太后朝他挥手道:“你陪我坐好,免了礼吧。”郦逊之心下奇怪,又认真看了看太后。

左王爷依言坐好,龙佑帝心中不悦,却朝着太后说道:“儿臣见过母后。这是淑妃娘娘的小弟,郦小王爷逊之。”提及郦逊之,龙佑帝未曾看他一眼,一脸的严肃,没了私下里的亲热。

郦逊之见她是太后,很是讶异,赶忙朝太后稽首而拜。太后注意到龙佑帝的语气,瞥了左王爷一眼,又把眼光转向郦逊之,亲切地道:“抬起头让我瞧瞧。”

郦逊之不慌不忙仰起头,从容地望着。龙佑帝此刻也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尤其注意太后对郦逊之的态度。左王爷本来恭敬低着的头,也抬起了,一双眼在三人身上打转。

看清郦逊之后,太后微微有点变色,凝视的目光中似有莫名惧意。手中捏着的那枚棋子竟“当”地落地,一路清脆地响着,滚到了郦逊之的脚边。她毫无察觉,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郦逊之。龙佑帝大为诧异,不晓得太后怎会如此反常,左王爷却笑嘻嘻地道:“小王爷真生得一副好相貌,比淑妃娘娘还要漂亮许多啊。”

郦逊之捡起棋子,把它恭恭敬敬地递与太后,“太后,您的棋子掉了。”太后木然地接过,歪头继续盯着他,像看什么奇怪的事物似的。

龙佑帝连忙找话说道:“母后,你说他像不像淑妃娘娘?”

太后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不像,一点都不像……倒让我想起个旁人来。”她目光中有了些凶狠的意味,却又很快摇了摇头,像要摆脱什么念头,挣扎了一会儿,方定下心问:“你的时辰八字是?”

“天泰三年八月十五。”郦逊之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也不知是福是祸。

太后看着他的目光像被灼伤了似的,迅速低下头,也不知她脸上变换了什么样的表情,再抬起脸时已恢复了安详。左王爷若有所思地插嘴道:“我也记得小王爷是这天生日,那日午后我们一班人还去郦王府喝过酒呢。”他停了一停,看着太后,“郦王爷也真能舍得,这么好的孩子放到外地去。小王爷多年没回来了吧?”

“是,多谢王爷关心。逊之命里有灾,要离家千里才可长大,我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太后听了两人的话,面色稍豫,“回来住得可好?”口气和善了许多。

郦逊之心安不少,尚未答话,龙佑帝已淡淡地替他回道:“今早小王爷不幸被京都府的人给抓了去,据说是不小心惹了金不凡大将军。”

太后“哦”了一声,安慰郦逊之道:“你受惊了。”思忖了片刻,忽又道:“皇上比你小半岁,都已成亲了。你父王有没有为你张罗婚事?”

郦逊之大吃一惊,太后的话头竟转到他的终身大事上来,实令他始料未及。龙佑帝也皱起眉头,不晓得太后打什么主意。左王爷侧着头,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郦逊之踌躇道:“没有。”偷看了皇上一眼。

龙佑帝笑道:“此事自有郦王爷为他做主,倒是刚才儿臣说的事,要请母后主持公道才是。”他轻轻一句话,又把锋头转向了太后。

太后轻描淡写地道:“这又不是大事,你自己没个主意吗?”

“儿臣不敢自做主张。”

太后“噢”了一声,心知对郦逊之的交代实是对郦王爷的交代。她盯着郦逊之,忽然奇怪地问:“你第一眼见到本宫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郦逊之大感踌躇,龙佑帝笑道:“别怕,太后不会怪你。”左王爷仔细瞧瞧郦逊之,又仔细瞧瞧太后,脸上显出犹疑与沉思的神色。

郦逊之老老实实地答道:“逊之见到太后的第一眼,只因太后实在年轻,把太后看成了……某位娘娘了。请太后娘娘恕罪则个。”他低身行礼。

太后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你把我看成皇上的妃子了?”

“逊之胡言乱语,请太后恕罪。”

“不要紧。”太后神色和缓了许多,泛起了雍容华贵的微笑,“你这次回来,可打算为朝廷出力?”

“逊之愿为太后和皇上效犬马之劳。”

太后满意地点头,像是放了心似的舒了口气,缓缓地道:“既如此,本宫送你件礼物。这块金牌是先皇亲手所刻的龙凤金牌,天下仅此一块。”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脸上仍是笑容,只是持久地有些僵硬。

郦逊之心中大喜,连忙笑逐言开接过,龙佑帝的眼角也向上扬着,透出喜悦之情,忍不住说道:“儿臣替逊之谢过母后。”转身对郦逊之道:“逊之,太后可看得起你呀。”郦逊之急忙谢恩。左王爷则仍然静默不语,不知沉思些什么。

太后又道:“小王爷既肯替朝廷效力,皇上可封了小王爷什么官衔没有?”

“但凭母后做主。不过,那件失银案大理寺办案不力,到如今仍无结果,我想请逊之去看看,专查此案,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他的口气不觉又热火起来,太后并未意识到,点头笑道:“好。我看,不如就请皇上封他为当朝廉察,官居一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在勤政阁办公。依皇上的意,先专办失银案罢,再拖下去……哼。”她有意地顿了顿,又道:“小王爷奉皇上和本宫谕旨办案,也算是钦差大臣,一切只管便宜行事。本宫想等这事了了之后,小王爷就和少阳公主成亲,让我们两家也好亲上加亲。”

廉察一职直接听命于皇帝,职位上与御史台御史大夫平起平坐,却更为尊荣,专门稽查朝廷命官有无失职,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可说得上手握重权。天泰帝时仅设过一至二名,由皇帝从诸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中挑选,而当朝尚未有人有此隆遇。太后让年纪轻轻的郦逊之任廉察并兼查失银案,除有褒奖之意,言下也暗指此案涉及官员忠贞,矛头实际直指燕王爷。但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惊住了另外的三人,都未顾及她语中其他的意思,愕然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