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少年点点头,看着金氏那十几人,慢慢道来:“离金逸最近的那个穿紫衣的高个子,是安乐侯金致之子金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秀气斯文的年轻人,是他的弟弟金荟。那边和那个老太婆谈天的,是安熙侯金放的养子、其实是他的外甥,改姓金的金濂……”江留醉听他把莲夫人称作老太婆,差点笑出声,这个人也挺刻薄的呀。

“……至于那个个子最矮,却最自以为是的人么,就是随喜侯金敏的大儿子金菏了,模样该算姓金的之中最一般的,却偏要作出翩翩公子的样子,让人恶心……”江留醉注意到他惟独对金菏加了几句评语,都是损他的,可见这蓝衣少年对金菏分外地讨厌。

“……金菏身边不喜欢讲话的那个,是他的弟弟金荪。金氏五侯中,只有崇善侯金敞没有儿子,我看他几时也会像安熙侯一样去认个养子来。啊,对了,还有安阳侯金政,你今早见过他的大儿子金不凡,你看到没,那个阴着脸的家伙,穿红衣的,就是他的二儿子金不庸……”

江留醉惊疑地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见过金不凡?”

他反复地看这个蓝衣少年,太普通的脸,他不能确定早上曾在醉仙楼遇到过他。蓝衣少年没答话,自顾自地往下说,“看到了吗?他们向花魁送礼了。好家伙,那么高的珊瑚树,哇,你看,多么耀眼的宝石!哈哈,左虎这次可太没面子了。”他说得眉飞色舞,根本不理会江留醉。

江留醉望了左虎一眼,后者胸有成竹端坐,等着金逸等张罗完毕。蓝衣少年赞叹完后,又道:“你看那递盘子的两个小子,是金氏的旁系,金采和金杉,别看他们不起眼,但也是从三品的大员呢。他们兄弟俩长得好,金王爷格外喜欢,提拔得比旁人来得快。至于一旁附和金逸的那三两人,也都是金氏旁系的人,名字我记不清了,反正在朝中也有头有脸。”

蓝衣少年说到这里,停了停,含笑对江留醉道:“喂,听傻了吧,京城可不比你来的小地方。达官贵人多得是,你得小心点,别惹了人家。”

江留醉盯着他,忽然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想闻出点什么来。蓝衣少年微微一笑,似乎看透了他的用意,抽出一方手帕,在空中舞了舞。顿时,一阵清香弥漫开来。蓝衣少年闲闲地望向他处,“不知是什么气味骚扰了兄台,在下愿替兄台分忧。”

江留醉的脸一红,被看出了用心也就罢了,偏偏人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显出他的狼狈。他只好揉了揉鼻子,遮掩地道:“没事,我受了点风寒,鼻子不通。”

蓝衣少年十分关心地凑近,用手探他的脉搏,江留醉暗中戒备,但蓝衣少年只是善意地看他的脉像,掏出一瓶药道:“所幸你遇见了我。你的风寒虽刚入体,却来势凶猛,稍不注意会酿成大病。不过,有这瓶药,就没事了。一日三次,饭后温水送服。”

江留醉半信半疑,他随口捏造,竟被人当真。他本疑心这少年也是花非花所扮,因而想闻一闻他身上有没有蓝飒儿说的那股药味。

其实燕飞竹和蓝飒儿失踪那晚他遇见的那个有刀疤的老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也就是说,花非花身上不一定有药味。而且,在醉仙楼碰到的穿淡紫罗衫的女子,他也怀疑是花非花,那女子的身上更没有药味。可他仍想从眼前这人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手中拿着那瓶药,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也搞不清是否真的染了风寒。蓝衣少年煞有介事的语气,使他怀疑自己的身体来。

这时,一个穿彩衣的少女托着盘子走到他的面前,向他笑道:“这位公子,轮到你了。”江留醉愣了愣,继而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陷入了难堪的境地,看起来,他越来越像是真的来寻花问柳的了。

他回转身,望了若筠一眼,后者如一个迷题吸引着她。他也分不清,是因为燕飞竹而一定要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呢,还是因为她的美丽与神秘使他想弄个清楚明白。

“可以拿笔墨来吗?”

彩衣少女有几分意外,却马上十分乐意地取来了笔墨,又热心地道:“公子想写什么?”江留醉含笑不言,提笔疾书,那彩衣少女在一边看着他写,一边朗朗读道:“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读毕,她歪头想了一想,虽不理解其中真意,却也觉诗意空灵,意境深远,便赞道:“公子落笔不俗,小堇祝公子好运。”

“算不得什么,这是王维的诗句。”

“可是公子写得不错呀。”江留醉暗笑,二弟要看到了,不笑话这是涂鸦才怪。

小堇又道:“请问公子贵姓?”

“我姓江。”

他的视线又拉回到若筠身上,后者看着陆续递过来的赠礼,只淡然一笑,丝毫未见动容之色。待江留醉所写的诗送到后,若筠先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继而眼睛一亮,一把抽过纸来,细细地读了几遍。

江留醉见状,心里有喜悦慢慢地蔓延开来,虽然淡如清酒一杯,却真实而鲜明。他也意识到自己心中变化,为了掩饰,转向蓝衣少年,想和他说笑几句。谁知那蓝衣少年已不见踪迹,江留醉想了想,认为他许是也和自己一样,不知送什么好,看过花魁就满足了。江留醉很快放了心。这时乐声大作,一干人等均已呈上自己的礼物,花魁马上就要选人了。

若筠手里捧着一个大红绣球,含羞带娇地出现在二楼的栏杆后,俯视着众人。此时,她双眸如星,一一扫过所有的人。江留醉不由地为她的姿容所陶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暗想,如果真是蓝飒儿的话,她倒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啊。

乐声涔涔响起,众人虽安静下来,心中却都砰砰如鼓敲,一个个聚精会神地望着她手里的绣球,恨不得能跳起来抢到自己的手中。金氏的子弟里,除了金逸一脸自信外,其他人也仰头挺胸,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他们都是一般心思:虽然金逸身份不同,但若筠并不一定就看上了他,自己仍有很大机会。

江留醉反复被一个念头所缠绕,眼里全是若筠的影像,心思却全不在上面。她是蓝飒儿吗?她会是蓝飒儿吗?

就在他出神的一瞬间,绣球已飞起,直直地、迅疾地、不假思索地,落在了他的怀中。

众人全都愣住了。鸦雀无声中,江留醉发现自己的手上捧着那个令人垂涎的绣球,不禁不知所措。他用力按了按,发觉绣球果然在自己的手里,不由抬起头,向若筠看去。

若筠的目光一直在等着他,见状眼又一低,很快又迎上他。她大胆地、一脸笑意地望着他,把所有人都嫉妒得要死。只有江留醉一个人糊涂了。

她想干什么呢?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左虎的脸微微发僵,嘴角很艰难地抽动了一下,从鼻端狠狠喷了口气出去。他奇怪地瞧了瞧江留醉,没看出后者有什么名堂。又盯着若筠看,她似有感应,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没任何意义。左虎无奈地扯出笑容,转头去看金逸的神色。

金逸显然比他的脸色更难看,虽然一直挂着笑,眼却不知往何处放,才能洗去目中的恼怒之意。其他金氏的人,又生气,又意外,又有几分幸灾乐祸,脸上也是一副怪怪的表情。看到这样一个场面,左虎宽了心,鼓起掌来,大声叫道:“花魁真是好眼力!好,好!”

他这么一喊,其他与他交好而讨厌金氏的人,也纷纷拍起掌来起哄。金逸沉默了片刻,竟也带头慢慢地拍起了手掌。左虎的脸一沉,手拍得更响,眉皱着,斜望金逸,不乏挑战之意。金逸不动声色,招手把秋莹碧喊过来,吩咐了一句什么。

秋莹碧见若筠选的是位没来头的人物,脸上吃惊的神情一掠而过。她始终注意着金逸的反应,此时听到金逸的吩咐,微蹙的眉头很快舒展,向身边的莲夫人等人递了个眼色。左虎诧异地看着他们的行动,另一边江留醉却由两位少女陪伴,走上楼去。若筠已消失在栏杆后,进了一间彩灯高挂的房中。

不多时,金逸等人身边已另有十来位姿容秀丽的少女作陪,左虎见他拿得起放得下,不由又恨恨地一声冷笑,也扬手叫秋莹碧。

江留醉进屋时,若筠已坐在镜台前,正静静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江留醉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会选我呢?”他说了这句话,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讲些什么,“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很傻。

“是。我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我不知道,你……”她转身凝视他,眼中尽是迷惘,“你能帮我么?”

此时与她面对面,他更觉她就是蓝飒儿无疑,当下口气冷了许多,“我有什么本事能帮你?我倒是要请你……帮忙才是。”

“你说笑了。”若筠垂下眼,若不是江留醉心中认定她是蓝飒儿,任谁也抵不住那纤纤弱质的落寞风情。无依,无助,有如风雨飘摇中孤零的花,在幽暗的角落自生自灭。江留醉只觉心跳不已,不得不移开目光。

她默然半天,突然又道:“你……觉得,我……美吗?”她说话时,纵彩笔千支,也描不尽那婉转柔媚。

他不意她会这样说,一时愣了,又无法说谎,“你像朵清莲,出污泥而不染。”莲花,又名水芙蓉。无论是刚才所写的诗句,还是此刻说的话,他都暗指若筠就是芙蓉。

他这样说其实心也在遗憾,若她真的不是芙蓉该多好啊。若筠却仰着脸看他,心情好些了似的,脸上洋溢着光芒,“真的么?你真会说话。”她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我奇怪的是,你好好一个人,怎会沦落风尘?”

如果她是蓝飒儿,而蓝飒儿又真的是芙蓉的话,没理由以花魁的身份出现。因为芙蓉神出鬼没,不必以这样的身份掩护自己,一旦传扬出去,反而丢了脸面。

若筠听了他的话,像回忆起什么可怖的事,用两手按住头,使劲地摇了摇,一脸痛苦之态,“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怎么会!”说完话,他自己也觉出语声太过柔和,也有几分做戏的意味。若筠凄然一笑,眼中仍是一股说不出的迷茫,却更显迷人。

“秋老板告诉我,进十分楼的花魁,都要喝一碗名叫‘忘前尘’的汤。无论你是谁,都要忘记过去,忘记你一切来历。我连自己本来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父母是谁,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