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莹碧一怔,没再吭声。她头也不回地向外急急走去,种种往事却不可遏止地涌上了心头。

相思休问定何如。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对秋莹碧来说,最不能提及的就是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然而,越是怕提起,往事越是如影相随,挥之不去。忌讳反而让人画地为牢,无法摆脱烦恼。

一刹那间,她希望自己手中,真有蓝飒儿随口捏造的“忘前尘”。

(八)用心

郦逊之一大早从郦王府出门时,内心颇不平静。他想早些见到江留醉,再与他同去见君啸,早日弄清案子的真相。昨晚自皇宫回来后,郦王爷没有和他谈话就早早歇了,似乎对他在宫中有何遭遇,一点兴趣也无。

听郦云说,家里来了一个奇特的花匠,能在一棵树上种出五颜六色的花来,而郦王爷近日呆在花房里的日子,比做什么事所花的时间都多。郦逊之想,大概父亲看经书看得倦了,又找到了一种消遣时光的法子。如今忙着学种花,以后呢?他真的已厌倦了朝中的一切了吗?好在自己做了廉察之事,他一上朝就会知道。但是,少阳公主的事,要怎么开口呢?郦逊之心底存了勉强之念,因而也乐得拖上一拖再和郦王爷说。

离醉仙楼还有数条街。清早行人少,远远地看到了江留醉。心中荡起一阵暖意,把心事放下,疾步想赶上他。动念之时,敏锐的感觉忽然提醒他,江留醉身后的一人有点不大对劲。他不由生了警惕之心,仔细地瞧去。本来也不会起疑,只因江留醉步伐极快,那人不得不加快步子,而那人是个矮子,步子小,跑起来就更明显。

郦逊之想起江留醉说过他一路上的遭遇,想必这人也与此有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浮起微笑,提步跟在那人后面。跟了一会儿,郦逊之渐感惊异,那矮子的轻功实在出乎他的料想,跑得看似笨拙,细看却再轻巧不过。江留醉头也不回地走着,不知有没有发觉被人所跟。郦逊之想了想,追得紧了,眼见那矮子就在前面伸手可及之处时,朗声叫道:“这位兄弟,停一停好吗?”

那矮子闻言停下,回过脸来。他身材短小,人又极瘦,要不是一脸麻皮,很容易错认为小孩子。他压着声音道:“什么事?”

郦逊之上下打量他,忽然一声冷笑,“原来阁下是位易容高手,失敬失敬。”退了一步暗中戒备。

那矮子闻言,意外地张大了嘴,恶声道:“好毒的眼睛!”右手一扬,袖中竟飞出一阵白烟来。这烟白得异常,郦逊之不敢怠慢,连忙闭息闪过。

那矮子却在这一瞬间遁开不见。郦逊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感这矮子的轻功骇人。呼出口气,他从记忆中搜寻这么一位善轻功、精易容的矮子,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人的名字。“该死,我怎么忘了,他并不是矮子!”他喃喃自语,再抬眼看江留醉,已转过了这条街。

等赶到醉仙楼时,楼里刚开张,客人几乎没有。郦逊之连忙上了楼,看到江留醉倚窗笑望,方放了心,道:“你知道后面有人跟踪你么?”

江留醉似笑非笑,“他可能气力不济,给我甩了。”郦逊之一笑,扬手叫伙计上早点。

“你昨晚住哪儿?”郦逊之关心地问。同时心下又想,他的处境既不安全,莫若还是住到郦王府来的好。“柳家庄。”

江留醉急着想把遇到的事说给他听,刚张嘴却听郦逊之又问,“十三世家的柳家庄?你认识柳家兄妹?”

“是呀。我不知道会在京城呆多久,找个安稳的地方比较好些,柳家兄妹又很客气。”他停了停,见郦逊之不再追问,便问,“昨日你的事后来怎么说?”

“发生了很多事,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

“那好呀,正好边吃边聊,”江留醉喝了几口茶,“我也有奇怪的遭遇要说给你听。”

两人的嘴此时十分繁忙,又要吃早点,又要说自己的经历,更要时不时对对方的所遇之事评述一番。看来话逢知己有时也是千句少。一见如故中虽有倾盖如故,不须多言就心心相知的,也不妨滔滔不绝,畅谈为快。

等两人都说完了昨天的事,郦逊之皱着眉,用右手食指轻敲桌面思索,“她真的很像你说的那位蓝飒儿?”他指的是若筠。

“是的。不过,她应该不是。即使是,她也失去记忆,忘了前事了。”

郦逊之摇头,“你太容易相信人了。你知道今天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探询地望着郦逊之,后者显出十分有把握的样子道:“是杀手小童。”

“什么?”他又出现了?

“原来我以为他是个矮子,于是我就拼命想,有哪个矮子轻功这么好,又精于易容?”

“他易了容?”

“不错,你知道小佛祖曾经教过我。想了好半天,武林中并没有这样的矮子。后来我突然想到小童,他本就个子小。江湖上六大杀手里,他和牡丹、芙蓉,都是精于易容之辈。”

“芙蓉精于易容,何必仍以本来面目出现十分楼?我认识她,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认识她,这样做不是太冒险了吗?我觉得,那个人不应该是芙蓉。”

“你认识她?你不是已经说那不是她了吗?再说,你就能肯定你以前见到的她,是她的本来面目?”

“我是容易轻信,但你就不认为也有别的可能么。你的心思也太缜密了。”

“不如说是多疑,”郦逊之忽然又想起了龙佑帝,其实我和皇上也是一样,“想太多也不是好事。”他举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心中飘过一阵忧思。

“你不是多疑,你起码很信任我。”江留醉伸出手去,理解地按了按他的手。

郦逊之点点头,刚想说话,突然脸色大变,一拍桌子,低声道:“不好,茶里有毒,你有没有事?”

江留醉连忙暗中调息,一运气,浑身战抖,差点滑到桌下去。“好厉害的毒药!”他做出一个微笑,双手却牢牢地按在桌上,看上去若无其事。

郦逊之伸手去探他的脉象,“我从小练金龙护体的功夫,一般的毒药入身只是稍有感觉,也不晓得是中了什么毒。你自己觉得呢?”

“我是四兄弟里最懒的一个,所学最少,不懂这个。我只是觉得很痛。”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郦逊之不得不坐到他身边,一一查看。

“看你的样子,好像懂医术?”眉宇间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急。

“我也是个半吊子,不很懂。”

“你真的没事?我没大碍,你自己小心要紧。万一也中了毒,可就糟了。”

郦逊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有一双手温柔地抚过他背部的大穴,代他说道:“他怎么会没事呢?你们是好朋友,当然有难同当咯。”语音悠闲而又轻慢。一个打扮清秀的小孩子轻巧地跳上另一张椅子,蹲在上面,好整以暇地向两人行礼,“郦小王爷、江公子,片刻不见,别来无恙啊?”他忽闪着一双眼,聪慧中透着狡黠。

郦逊之试着调息,对方劲力透骨,一时间无法解开穴道,不由冷笑道:“好功夫!”对方偷袭自己得手,他虽可指责人家卑鄙,但毕竟是自己不小心,心中不甚痛快。

“哪里,哪里。要不是小王爷关注朋友的伤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一个小孩子这么容易便得手,是不是?”

“哼,”郦逊之不屑地转过头,本不想理他,还是忍不住,“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和我斗!”

“哦,原来小王爷心里这么介意!小童这厢赔不是──”他笑眯眯地,拱手道:“我听说小王爷的来头很大,光明正大地斗呢,我是不干的。谁要我比小王爷小了许多,真刀真枪地动手,人家会说小王爷欺负小孩子,岂不是坏了你的名声?再说,小王爷昨日向我一个小孩子放暗器,也颇不光明正大,我不过是效仿小王爷而已,阁下何必律人甚严而待己甚宽?”

郦逊之被他一番抢白,弄得无话可说,输了就是输了,自己怎么竟这样输不起呢?想到这里,他的心静下来。是的,他没想到自己真的遇上事的时候,也会失去他一直想保持的大家风范。小童托着腮,一脸清纯天真的样子,又望向江留醉,“江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对小童的一番情意,在下可时刻铭记于心。”

“不敢,”江留醉也被他点了穴,无法再运功忍痛,腹中翻江倒海,但脸上却神态自若,“阁下干的是杀人的买卖,近来却似乎已改了行?”

“哦?你确定我不想杀你们?”他看他们的目光,像看盘中的美餐。

“你若想杀我们,天下闻名的杀手小童,又何必使下毒这种费神费力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