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了解我。可惜你总是记不得我的样子,不然,你倒也可称是我的知己。”

小童此时的打扮正与当时扮作许安康时相近,江留醉道:“我不会再忘记了。”

小童凝视着他,慢慢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真的不会忘了吗?你曾送过我好多银子,还记得么?”

江留醉登时愣住,与金无忧一起出店时碰见小乞丐的事立即浮上心头。他不再感觉到疼痛,自己的痛苦似已飞到天外,而另一种悔恨慢慢淹没了他的心。小童当时就在那儿,清楚地看到他们离去。很快他和燕飞竹又遇见了红衣。红衣放过燕飞竹,是为去对付金无忧吧?有两大绝顶高手窥伺在旁,难怪金无忧会受重伤。

他一阵难过,金无忧说他乐观,其实他不过是糊涂。无论如何后悔,前事已去,前人已逝,都无济于事了。江留醉吸了一口气,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这么不小心,耽误自己不碍事,害了朋友怎么行?只不过他明白,发誓这玩意对他也是时而有用,时而无效。人总要到生死关头才知错,才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时间,会不会给每个人机会来改错呢?

小童见他发呆,似乎清楚他内心所想,叹气道:“你是个好人,因而我这次出手并无恶意,只是让你一日内无法运功罢了,明天就会没事的。你不再觉得疼了吧?”他的重点似乎不是郦逊之而是江留醉,和郦逊之说过话后,头就一直转向江留醉,对他显得格外关注。

江留醉问:“你到底是何用心?”

郦逊之也冷冷地道:“你会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

小童歪着头道:“是么?我等着瞧。依两位的智力,也许终会明白我的用意。时辰不早,我要走了。”跳下椅子,朝郦逊之道:“按你的功力,我再不走就得挨打了,不过,你嘴上功夫,我真是不大佩服。两位坐好,不必送了,告辞!”他悠悠地走到一旁,又回头笑道:“两位后会有期。”大摇大摆晃出楼去。

郦逊之一不留神被他制住,本来又羞又急,此时见他远走,放下心来,对江留醉摇头叹道:“这家伙真是个鬼灵精,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把我们困住了,自己又扬长而去?”

江留醉瞧了瞧四周,“兴许他在为别人打前锋来了,真正的主儿还没来。”楼下传来一些人声,客人陆续地来了,楼上却依然没什么人。

小童的同党并未立即出现,反而在人心中造成一种紧张的压力。江留醉和郦逊之都动弹不得,却似乎并不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然均哈哈大笑起来。

江留醉半天止住了笑,看着郦逊之摇头,“这次我一定要吸取教训,以后凡事小心,有空呢,就学学医术、毒药什么的,不能再动不动受制于人。”

“学了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一样不行?再说,你是事后诸葛亮说得好听,真有空,你一定又懒得去学。”

“咦,”江留醉笑道,“你也开始了解我了,我果然是懒得去学的。不过,我没想到你枉有那么多厉害的师父,应变也……”他故意忍了不说。

“人家明明是因为你才大意。”

江留醉摇头,“这种事可没借口好讲。要不是小童莫名其妙不对我们下重手,落到别人手上,我可要因为你的大意去喝西北风了。”他似已相信了小童的话,认为自己的毒不碍事。

“既然没得借口,我看你只好自认倒霉了。谁让你遇见我呢?和你一般的粗心。”

江留醉见郦逊之对自己的“数落”毫不在意,心下更喜欢他的坦荡,笑道:“看来我们是臭味相投,大哥别说二哥。”

“嗳,等等,谁是大哥,谁是老二,得说明白。”

江留醉耸耸肩,这得等问过师父才知道。和郦逊之说笑几句,他心情好了许多。这时有一个老婆婆踱到两人身边,向两人伸手讨食。她一身打扮还算干净,但双眼无神,驼背哈腰,没精打采的一副样子。郦逊之一眼就看出她是易容的,但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说出来,迟疑了一下,那老婆婆道:“好心的少爷,给点东西吃吧。”

江留醉似乎已忘了自己刚刚说过“凡事要小心”,神色间仍是一副没脑子的模样,急切地摇头,“对不起老婆婆,这里的东西有毒,不能吃。”

“少爷自己不喜欢吃,怎能说东西有毒?”她缓缓递出手去,伸向桌上的点心,“既然少爷不喜欢,就赏了老婆子吧。”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干瘦苍老,血脉暴起,改扮得十分巧妙。她把点心放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吃着,浑不知灾难已近。

“老婆婆,千万别多吃,肚子会疼的。哎呀,你别再吃了,我口袋里有钱,你拿去买些其它点心吃,这桌上的东西真不能吃!”

郦逊之突然插嘴道:“别说了,她心里明白得很。”

江留醉奇怪地看了老婆婆一眼,后者停了下来,两人以为她有话要说,谁知她又端起两人面前的茶,一一喝了个精光。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她又自顾自地替两人斟满一杯茶,笑嘻嘻地道:“两位少爷真是好心肠,给老婆子饭吃,还请老婆子喝茶。老婆子没什么表示,就敬两位一杯吧。”递了一杯茶到江留醉面前。

江留醉想反正也中了毒,不在乎多一杯,便低下头,一口饮尽,“谢了。”他仔细地瞧着她,目光里示意郦逊之她可能就是那位“正主儿”,对自己的大意又是自嘲地笑笑。

老婆婆又把杯递到郦逊之的眼前,笑容可掬地,“喝了这杯茶,就没事了。”

郦逊之的穴道就快解开,自然不想在此时多事,他看着茶,迎上她的目光,“我不渴。”老婆婆摇头,也没逼他,竟放下杯,自顾自朝楼梯走去。

两人又搞不懂了,看着她的背影,兀自发呆。那老婆婆走了没多久,郦逊之的手脚就舒展开了。他伸了个懒腰,对江留醉道:“你怎么样?”

“你猜……”

郦逊之的手还未搭上他的脉搏,稍一动念,“毒解了?”

“奇怪吧,她竟然是帮我们的。”

“这样的朋友,不认识是不是太可惜了?”露出惋惜与探询的神态。

江留醉忽道:“她会不会是花非花?”说完脸暗地里一红,他心里想的话,竟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他不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但对那人的思念仿佛格外强烈,凡遇到不认识的人,就会自然地联想到她。

“你认为是她?”郦逊之忽然意识到了江留醉轻微的失态,心中一动,想起昨日他说起花非花时的态度,如有所悟,不禁笑了起来,“有这可能。”

“不管是不是,反正,我们追!”两人互看一眼,心意相通,一齐从窗口掠了出去。

两人一南一北,朝相反方向追去。江留醉瞬间穿过三条巷子,但京城里的人家此时已纷纷起了,整个城就像刚苏醒的婴儿,开始吵闹。街巷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时间,眼前无数男女穿越而过,哪里找得到那老婆婆的踪迹?他找了一会儿,就没了信心。

清冷的晨风吹过,太阳如一张剪纸,毫无暖意。江留醉定了定神,仍伸长脖子,无望而又不甘地寻找着。巷子里的门开了又关,吆喝声,叫唤声,招呼声,甚至吵架声,不断传来。平凡而简单的日子,淹没了许多人,淹没了许多故事。那老婆婆似乎也被这一股俗流所掩盖,毫无踪迹。大隐隐于市,最好的易容就是没入寻常人中,再没人能发现。

江留醉摊开两手,原谅自己的无功而返,又回到醉仙楼。郦逊之却仍没回来,给了江留醉一线希望。他同时不禁又一相情愿地想,她会是花非花吗?她的神秘,使他的好奇越来越浓重,而那一句“再见面……”又似个诺言,给他信心与期望。她必定会再出现,那么,那老婆婆是她么?

郦逊之的运气果然比他好些,没多会儿就看到了她。他一旦跟上了她,那老婆婆就立即向他走了过来。郦逊之笑着等她走近,刚想开口谢她,却见剑光一闪,她竟不由分说地出了手。

这是怎样的一种进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奇怪得很,郦逊之在接招时,心里想的竟是《洛神赋》中的句子。只因她的动作,竟如千古绝唱般优美,让人俯仰今古,叹为观止。行云流水,如诗如画。

这样一个看起来很糟的老婆婆,她舞剑时的风姿,不仅不糟,竟直若神仙中人,观之绝倒。郦逊之一边极力躲闪,一边不得不认同江留醉的说法。

她只可能是一个人。那个喜欢扮得很难看,却始终让江留醉铭记于心的人。

“姑娘,能不能先住手,听我说──”他荡开身形,好容易说了句话。她的姿势称得上绝美,可剑势逼人,郦逊之也不敢小觑。

她听他喊出“姑娘”,似有几分惊奇,“好厉害的眼!”不觉住了手,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好,背也不驼了。

“姑娘,我没有恶意。得你出手相助,我们实在很想感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