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得像棵树,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一脸淡淡的神情,“萍水相逢,何必相识?”

郦逊之见她态度不变,只好赌一赌,“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就是花非花。我们以前也见过,怎么能说是萍水相逢?”

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想不到你一个小王爷,眼光着实厉害。”竟然能避开我所有的招式,还看穿我的易容。目中不由有一丝钦佩之意。

“自从江兄弟说起过你后,”郦逊之道,他蛮有把握自己比江留醉大,“江兄”两个字是不会说的,“我就一直想再见见姑娘。刚才他说你就是花非花,我起先还不肯定,直到你出了手……”

她“哦”了一声,“你没见过我出手,怎么能看出是我?”她虽仍是一副老婆婆的打扮,眉眼神情,却柔和多了。

郦逊之努力回想她昨日的样子,但终究因为不曾注意,心中模糊一片。他发觉要回答她,就势必要说出江留醉对她那朦胧的感情,于是他说,“我只是猜的。还有,你昨天迷倒了金不凡他们,想来是使毒的高手,今日能解江兄弟的毒,自然不奇怪。”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怎么会被小童制住的呢?像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该那么大意。”

“谁都有大意的时候,姑娘也不例外。只不过你大意的时候可能非常少,而我多了些而已。”

这个回答似乎令她心情好了许多,她的口气终于松动,话题一转,笑道:“还有一个更大意的人,他的毒可解了?”

“这得多谢你。你怎么会正好在场,是不是神机妙算?”他开玩笑道。也许是弦绷得太紧,即使是玩笑中仍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谨慎。

“小王爷取笑。我不过是一个‘影子’,护暗镖是我的责任。我只关心燕郡主的下落,而小童正参与了此事。”她注视着郦逊之,心头掠过一丝感觉,他看似洒脱,心事却不少。

“你千万别称呼我‘小王爷’,叫我逊之就行。江兄弟提过你们以前见面的事,姑娘既是保护燕郡主之人,不如随我回醉仙楼,一起商量如何找到燕郡主,你看可好?”

“我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用?”她开玩笑道。

“姑娘说笑了。在下是诚心诚意地请姑娘襄助。”郦逊之忽然想到,自己手下无一兵一卒,皇上也没有给过一两一钱银子,这样算什么“廉察”?算什么“钦差”?即使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可除了郦家军外,哪一处的兵马会轻易服从自己的指挥?郦逊之想到此处,不禁感到沮丧,先前他思虑的确实是太少。琬云说他“没有准备”时,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多。龙佑帝让他招揽江湖人士,看来除此外别无良计,他只有赤手空拳靠自己打天下了。

“让你自称‘在下’,我可不大好意思。……既然你诚心合作,我和你们又有些不谋而合,好吧,你先走,我换了装再来找你。”她笑着眨了眨眼睛,这神情出现在一张老太婆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狡黠与诡异。她转身进了一条巷子,一会儿就不见了。

郦逊之本担心她借机溜走,后来一想,她要走谁也拦不住,跟着她反而不方便,就安心回醉仙楼。一路上,他一直在回忆花非花的招数,似招非招,只觉流畅华美,感慨之余,对她的来历有了些好奇:她如今是如影堂的人,以前呢?她向谁学的功夫?为什么印象中从没听说这种功夫?他虽从小长于海外,但因授业者均为名师,又随小佛祖在江湖上闯荡过,自负见多识广。此时忽然心生警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旦大意,后悔莫及。

我起码不应输给她。郦逊之暗想。

他缓缓走回醉仙楼,尚未上楼时,身边闪过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道:“你的步子好慢。”他抬眼看去,一个少女侧目而视,正对他微笑。她素衣宽袖,长发垂腰,肩上一抹紫色云肩,如烟似纱。脑后随意地梳了一握青丝,用白玉发环套住,当中穿过一根玉簪。那长发黑如鸦翼,滑若丝缎,与她一双剪水双瞳恰到好处地对应着。

郦逊之听她的口音,知她就是花非花了,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发觉她虽非绝色,打扮也简单,却别有一种秀外惠中、风致韵绝之感。她的美,美在不经意间,因而要人细心地去不断发现。郦逊之忽地明白江留醉对她的印象为何格外得好了,他显然也有同感。

他愉快地朝她说道:“姑娘不仅易容高妙,卸妆之快也匪夷所思。郦某实在佩服。”

她淡淡地道:“这是如影堂的入门功夫,人人如此。”

“久闻如影堂的大名,却从未曾得见堂中高手。今日幸甚,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向姑娘讨教。不会介意吧?”

花非花摇头道:“你自己的本事也很好呀,这么谦虚做什么。我可没你说的厉害。”说话间到了楼上。

江留醉早已等得急了,止不住的期盼满溢脸上。他见郦逊之总也不回,便多一分找到她的希望,但久不见两人回来,心里又玄。其实时间过得并不长,只是他心有所系,便觉已独自待了老大一段辰光。待两人步上楼来,他首先注目的是花非花,见她果然是昨日楼上的那位姑娘,心情好到了十分,连忙站起,侍立在一旁,眉开眼笑地拉开一张椅子请她入座。

拭杯,倒茶。江留醉把一个空酒杯拭了又拭,又斟满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一脸却是中状元似的得意。他上上下下偷眼把她看了个够,似乎在印证自己对她的猜想,同时也因对应了想法而喜悦。花非花和他面对面极近地相处,也被他藏不住的热情感染,不由地想,难怪这么爱管闲事,原来天生如此。

见花非花已坐定,江留醉急切地打开话匣,“我猜得果然不错,就知道是你。真没想到你扮什么像什么,连我们这位大行家也差点被你骗过了……”

郦逊之在一边含笑独坐,没指出他其实早已看破她的易容,只是不曾注意过她的容貌,因而才认不出而已。

只听江留醉放低声音继续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易容见我们呢?是不是怕小童去而复返?你解毒的本事真不错,但你怎么知道小童要来害我们?还有,你说过会来找我,怎么还不愿以真面目见我呢?你知道我昨日又遇见谁了……”

花非花并不分辩,悠悠地、带一丝玩笑意味地道:“你前生是个女人吧?”

江留醉哑然失笑,记起那一晚她说过的话,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不住,又让你觉得烦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觉奇怪,怎么竟有那么多疑问?突然又觉得有一丝不对,又道:“你……昨天去过十分楼么?”不知怎地,脑海里现出一个身影,那个蓝衣少年,那种说话的神情。

郦逊之虽不知前面的典故,见江留醉热情而迁就的神态,便决定自己少说话为妙。花非花并不回答江留醉,转向郦逊之问:“你今日有什么打算?”看起来他比江留醉稳重些。

郦逊之瞥了江留醉一眼,“我要去大理寺问案,方便的话,你们俩也去吧。”

江留醉仍盯着花非花,听到他的话,回过神顾虑地道:“只怕你不方便。我们毕竟是平民,无官无职的。”心依旧想着昨晚的事,那个蓝衣少年,是她么?她究竟有多少种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大理寺那边,有太后赐的金牌在,应该没事。老实说,皇上让我便宜行事,太后又给予方便,就没什么人再能拦得了我们。还有,我昨日见过君啸之妻,她写了封信让我带给君啸,我想他看了信,一定会信任我们。你俩意下如何?”

江留醉撇头看花非花的反应,似乎唯其马首是瞻,花非花笑道:“我若不答应,倒显得心窄小气。不过,既要去大理寺,我也换男装罢。”

郦逊之大喜道:“好啊,你终于同意了。对了,我想先听你说说,对燕郡主失踪之事有何想法?”他想她只是保护燕飞竹的,不晓得她知道多少。

花非花道:“既是你想听,我就老实地说。只是都是我胡乱猜度,算不得什么。”

郦逊之兴趣盎然,“哦?赶快说来听听。”

花非花直言不讳地道:“我要讲的,不仅是郡主的事。如影堂近来接到不少生意,这些人家都是各地的名门大户,最近却屡遭抢劫失窃甚至杀人放火之事,因而求我们保护。据我所知,这样的事,这一个月来在各省都有好几起,武林中人也有不少发生意外乃至阖家出事。自然是有人在幕后调度计划,并非巧合。”

郦逊之问:“你举例来听听,有哪几家?”他刚刚回来,江湖上的事还不够熟。

“我就说杭州府发生的事罢。首推余杭杨家,他们是做绸缎生意的,家大业大,在杭州府极有势力,家中做官的也有几位。上月十六,杨家长孙宝山被劫,对方勒索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又偷走了杨家次子杨汾家中一块御赐匾额,闹得杨家举家不安,人仰马翻。他们不得不交银子了事,之后才找我们保护,可已经没人再来骚扰他们。

“其次就是杭州府尹家里发生的事了。那位王府尹向来小气,手中的银子虽然多得花不完,却很少乱花,据说都藏在府中秘密的地方。怎知上月廿九一大早,他醒来的时候,全家就像被抄家了似的,值钱的东西全不见了踪影,急得他差点为国捐躯。他托人找如影堂,我们的人暗中查过,没有江湖上的朋友肯承认做了此事,而且,也不见有人劫富是为了济贫。因此,我们推断这件事可能与做杨家那个案子的神秘人物有关。

“再一件出名的事就在王府尹家出事的第二天。府尹大人因为家里出了事,决心雷厉风行地扫清盗匪,就颁布了几条命令,阖城搜查,设立关卡,试图找到他那些宝贝家当。可是,居然发现当日傍晚时,两家大镖局──钱塘镖局和威扬镖局的镖师俱已身亡,两家镖局初次合作所接的一趟大镖,也不知所踪。”

她说到此处,喘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对方的心很狠啊,他们所图的事,必然也不小。”

“他们接的是什么镖?”

“说到这趟镖,又和武林十三世家的人有关。那是杭州南宫世家为了大公子南宫葙的婚事,向洛阳竺家九小姐下的聘礼,据说价值连城,是南宫家的传家宝。南宫家与竺家都名忝十三世家之中,也可能这件案子是冲他们来的,但若把它和其他事联系起来看,内情就可能不是那么简单。我宁愿相信,这是有其他预谋,三个案子是同样的人所为。加上失银案和燕郡主失踪,对方所图实在不可小觑。”

郦逊之听得口干舌燥,“你说得有道理,此事非同小可。”他忽然感到,正如花非花所说,这暗中一定有人在策划着什么,这只敌手力量极大,有可能所有的事全系它所为。他的手不觉已渗出汗,一时间几乎可听到自己的心跳:有这种势力与实力的,会是谁?

他脑中兴奋起来,清晰地勾出一副图,“不错,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联系起来看,可以推出四点:其一,对方势力庞大,绝非一般蟊贼可比,盗走官银必是蓄谋已久,才能一击成功。其二,他们制造失银案是为了嫁祸燕王爷,处他于不忠的境地,而绑走燕郡主,更掣肘燕王爷听其摆布,不能轻举妄动。其三,在各地捣乱,手脚干净利落,是行家所为,他们必是控制了众多杀手或是武林中的门派,这也许是为什么要抢官银的另一个原因,必须用金钱收买人家。其四,对方肯下如此功夫,做如此的大事,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决不能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