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话一字不漏地传了进来,金攸有几分尴尬,方欲为手下说几句好话,郦逊之已摇手道:“不碍事。事出突然,也怪不得他。不过,这位老兄名字斯文,脾气倒也不小。”神色甚是安详惬意,并没把对方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

金攸笑道:“他这人就是脾气不好,爱认死理。小王爷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好。”心下却冷笑地想,说什么也得给你个下马威,否则你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

庄书林骂骂咧咧地走进内厅里。这人年纪约莫四十余岁,打扮颇像金无忧出京时的样子,也留了一脸络腮胡子。他径自向金攸行了礼,并不理会郦逊之等人,在一旁坐下。金攸道:“庄评事,这位郦小王爷,是新任的本朝第一位廉察。你快见过了。”

庄书林飞快地站起,行了个礼作样子,又坐下问金攸:“大人有什么吩咐?”

“小王爷此次来查失银案,你把在金陵所遇之事,说给小王爷听听。”金攸有意不称郦逊之廉察,言语中仍把他当作是小王爷。

“大人,难道我们大理寺不再查这个案子了么?”

“要查,要查。不过,现下我们是辅,小王爷是主,你还是把见闻说出来吧。”

“在金陵也没什么事,不知小王爷要听什么?”庄书林大大咧咧地问,没把郦逊之放在眼中。

“金大人说,给金无忧办丧事时你在场,可曾发现些什么线索?”

“小人愚钝,没有任何发现。”庄书林没有表情地道。

“可金大人说你有点想法,能否不吝赐教?我们洗耳恭听。”郦逊之耐心地问。

“大人言重了。丧礼上小人心情悲痛,胡思乱想了一些,原是发昏。大人要听,倒辱了耳目。万一误导了大人,给大人添了麻烦,小人岂不罪过?”

郦逊之见他一脸的轻视与不耐,不由也有了火气,心想我岂是来看你脸色的?淡然地道:“既然庄评事没什么想说的,这里还要商量其他的事,你就下去吧。”

金攸心中暗笑,你果然也忍不住了。看着庄书林道:“小王爷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吧。”庄书林并不觉难堪,反而如释重负地行礼退下。

郦逊之心头极不舒服,他想不通庄书林何以如此地敌视自己。难道一般人心目中凡权贵均是可恶,即使以郦家的好名声也不例外?抑或庄书林本是金氏一伙,有意不合作,要看自己的热闹?

等庄书林走后,金攸笑着圆场道:“小王爷可千万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这家伙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脾气,太固执,太固执了。呵呵,待老夫过一阵再劝劝他,小王爷可千万别生气哟。不过他说没什么想法,也是实话,那些原是他自己猜测所得,如说出来,万一不是那么回事,牵连太大,反而会误事。小王爷就原谅则个。”

郦逊之没好气地冷笑道:“大人如此说来,刚才请他过来,岂不是来消遣本官?”

他抬出自己的身份,金攸忙道:“小王爷误会、误会,这件事的确是老夫做的不好,可老夫怎么敢消遣小王爷?呃,呃……还是办正事要紧。小王爷是想到大堂上提审要犯,还是到牢里去审问?”

郦逊之道:“去牢里吧。”他不想搞得过分正式,因为手中捏有君啸之妻弯月的信件,亲切的氛围可以取得君啸的信任。

金攸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那么老夫就领小王爷走一遭。”

郦逊之点头道:“如此有劳大人了。”一行人随金攸去往大理寺的牢中。

牢狱毕竟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郦逊之等人一走进就都皱起了眉头。这里所关均为要犯死囚,牢门显得格外坚固,密密麻麻的木栏之后,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处处看不到一点生意,这是个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的地方。阳光被永远地隔断在黑屋之外,一进来时受不了气氛的人会拚命地叫喊,然而敌不过漫长而无情的时间的折磨,没多久就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和勇气。没有了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剩下一个人寂寞地等死。原本已是个晦气的地方,再加上大理寺官员和狱卒们的闲散,就更把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一般。

郦逊之踏足那一道意味着死亡的铁门时这样想,君啸,你会变成什么样了呢?

金攸显然很少来这种地方,勉勉强强带着他们来到关押君啸的牢房门口,已是十分懊恼。他深深吸了口气,很快发现气味比他想像的还要难闻。等狱卒打开房门,金攸道:“依我看,小王爷,还是把君啸提到外面再审吧。真没想到这里如此之差,老夫一时不察,委屈了小王爷。”

“这是大人所辖之所,大人怎会不知?此处虽是押的是重犯,不过他们毕竟也是人,有些更可能是冤枉,还望大人日后能稍加改善,这实在不像人呆的地方。”郦逊之口中竟毫不领情。

金攸口上答应,心里却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教训到我头上来了。“小王爷说的是。看小王爷的样子,是想就在此处审案了?”

“我只要问几句话,就在这里好了。一会儿大人就不必陪着我们了。”

金攸暗想,料你也问不出什么,乐不奉陪。众人走进牢内时,君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背向众人,并无反应。这间牢房还算宽敞,牢内也颇为干净,无什杂物。西边的桌上还放着早饭,被吃了一大半,看来君啸刚睡下不久。金攸不无得意地道:“小王爷,我们其实也尽了心,他们活得并不差。还是小王爷太仁慈了。”

狱卒走过去推君啸,让他起来。不料一推之下,发觉有几分不对头,赶紧俯下身去看。他看了两眼,又摸了摸君啸的头,回报众人道:“大人,他好像病了。”

郦逊之连忙走近,那狱卒将君啸整个人翻了个身。他面色发暗,双眼紧闭,像是昏迷。江留醉吃了一惊,凑上前去看。

金攸惊奇地看看郦逊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呀,来人呀!”

郦逊之冷冷地道:“金大人,他病得这么重,你不会是刚知道吧?希望大人能给个合理的解释,让我好禀告皇上。”

金攸听了他的话,反倒不慌不忙起来,字正腔圆地道:“老夫和小王爷一同来此,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与小王爷一样莫名其妙。人都有个七病八灾,犯人生病更是正常,没什么大不了。君啸的案子虽然惊动圣听,可出这种岔子也不能怪到大理寺头上。我这就请大夫来给他瞧瞧,也算尽职。至于解释,老夫从不向人解释什么,小王爷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不暗中来个欲加之罪就行了。”

花非花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开口道:“不必请大夫了,我可以应付。”郦逊之听了金攸的话正欲生气,见她胸有成竹,便懒得理会金攸,朝她点点头。

金攸见是他带来的人,心下不以为然,乐得不请大夫。他刚才的一声喊,此时跑来了好几个狱卒,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金攸一肚子气顿时发泄出来,骂道:“你们这些饭桶,怎么做事的!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生病?”

那些狱卒七嘴八舌说了半天,都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花非花查看了一会儿,蹙眉道:“他中了毒。”起身去拿那碗早点。看了片刻,郦逊之问:“碗里有毒?”

花非花点点头,“这毒颇为厉害。看情形他刚吃不久,本想运功驱毒,怎奈敌不过毒性,是以晕了过去。”

“有救吗?”郦逊之问。花非花点头。另一边金攸问那班狱卒:“你们什么时候给他送的饭?”有人答道:“就在刚刚,他应该才吃好。”金攸没好气地骂:“是谁送的?”一人紧张地走出来,抖着身子道:“是小人。不过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是从大厨房拿的牢饭,路上根本没打开过。”

花非花从身上取了几支金针,开始替君啸驱毒。郦逊之转过头问那个狱卒,“你是一次拿了几份饭,依次送到几间房的呢?还是只拿了一份专门送到这里来的?”

“是专门的一份。”

郦逊之问金攸:“为何给君啸专门准备的饭菜?”

金攸略一思索,“哦,我想起来了。是皇上说的,君啸的案子重要,要我们好好照料他,吃的就比一般囚犯好些。”

郦逊之紧抓不放,“是么?狱卒若清白,毛病一定出在厨房。君啸总不会自己服毒自尽吧?即使是他自己服毒,毒药又是何时带进牢房的呢?恐怕大理寺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金攸咳了几声,觉得确实难以做个交代,不由也为君啸的伤势着急起来,凑近花非花问:“怎么样了?”

花非花平静地道:“今日是醒不来了,明天或有希望。”

金攸转身对郦逊之郑重地道:“既是如此,还是请太医院的人看好了。小王爷,老夫自会把此事禀明圣上,尽力救君啸之命。至于小王爷审案之事,恐怕也得往后拖一拖了。”

郦逊之一阵懊恼,揣在怀中的信竟没有拿出来的机会,而且君啸中的毒看来非比寻常,这条线索要是再断,势必将真相大白之日推至无限之期。金攸见他不愿走,便道:“小王爷请自便。老夫先去查一查,看会有谁与此事有关。”走到牢房门口,又对那些狱卒道:“你们都跟我来。”

牢内恢复了安静。郦逊之心知金攸决查不到什么,不由冷冷地道:“这只老狐狸,我甚至怀疑是他下的手。”